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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在场的众人中,表现得的最平静的就是周培公。他认为这是邓名打算讨价还价,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不慌不忙地说:“学生诚心实意地想与提督和平相处,提督这样说未免也太没有诚心了。好吧,学生也不怕提督抬价,一切都和提督明说吧。只要提督不在湖北继续攻城略地,巡抚大人升任湖广总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学生也能捞个武昌知府坐坐。”

    本来的武昌知府已经被张长庚处死了,罪名当然是私通明军,意欲献城,除了大量与闯营商议献城的书信来往外,张长庚还找到了他私刻岳州副将印信给李来亨的证据。

    “等到巡抚大人当上了总督,学生成了武昌知府,提督以后在湖广办事不是方便很多吗?帮助巡抚大人和学生,对提督有百利而无一害。”周培公满怀信心地说道:“巡抚大人已经和学生说过了,提督想要什么都可以谈,多少粮草都好说。”

    说完之后,周培公就心平气和地等着邓名开价。他觉得自己的建议很有诱惑力,邓名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我兵临南京城下以后,管效忠和蒋国柱是一伙儿,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要我退兵。同时他们要郎廷佐的人头,答应事成后再给我一百万两银子;梁化凤和郎廷佐是另外一伙儿,也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要我退兵。还要求我给他们五天时间去收拾管效忠和蒋国柱,同样答应给我一百万两银子的谢礼。”

    刚才周培公不等邓名问,就自动说出了张长庚希望升任总督的目的,显出一副坦承的样子,好像已经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了——这也是邓名猜测的张长庚的底牌。一开始邓名推三阻四,确实是为了漫天要价。乍一听到周培公的话,邓名心里一喜,觉得事情已经明了,可以讨价还价了。但转念一想,忽然感到事情有些可疑,周培公不会这么老实。邓名看过很多商战和谍战的电影,里面很多一脸厚道的人,都会像今天的周培公一样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但真正目的却是更好地隐藏底牌。

    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邓名压下商谈价格的冲动,把南京的两派与自己的交易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培公,后者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蒋巡抚和梁提督后来怎么会杀了郎廷佐和管效忠呢?”周培公从震惊中缓过劲来以后,急忙追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周先生可以回去与张巡抚商议一下,我反正猜不出来原因。”邓名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水。今天开始谈判以来,他首次感到掌握了主动权。

    “提督为何要把这种机密要事告诉我?”周培公心念一转,感觉邓名不会这么好心,把这种秘密吐露出来却无所图,试探着问道:“难道是提督想要巡抚大人帮忙,把此事上报给朝廷么?”

    “当然不可能,就算我提出这种要求,张巡抚又该怎么向北京解释是从何得知的呢?”

    周培公本来也就是试探而已,听到邓名的话后在心里暗暗点头,追问道:“那提督为何告诉学生此事?”

    “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但对蒋国柱和梁化凤倒有很大害处。”邓名解释道:“不管我说什么,贵方的朝廷和其它各省的官员都不会相信。但张巡抚却不一样,张巡抚虽然不能往上报,但可以说有这种流言;除了张巡抚,我也会有机会就说一说这件事,渐渐的这股风声就会传开,而贵方的朝廷说不定就会将信将疑;再说,蒋国柱和梁化凤也会有仇敌吧,他们也能利用这件事,寻找各种蛛丝马迹来给郎廷佐、管效忠翻案,让蒋国柱和梁化凤不得好死。”

    周培公一愣:“提督这么恨蒋国柱和梁化凤么?”

    “恨?不,我一点不恨他们。”邓名哈哈一笑。

    “那提督为何?”周培公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自己好像正一步步走进邓名的陷阱。

    “因为他们没有事先通知我。”邓名答道:“他们不但打着我的名义随便地做事,而且事后也没有付钱,还毁约赖掉了答应给我的一百万两银子。”

    “哦。”周培公若有所思。

    “好吧,我们从头再来。”邓名放下茶杯:“张巡抚让周先生前来,到底都要让我做什么?还打算用我的名义干些什么?”

    第015章

    朋友

    见周培公陷入了沉默而没有立刻回答自己,邓名也不追问而是慷慨大度地表示:“周先生不用着急,好好想一想,把所有要办的事情都想好了再说不迟,这样我们才好一次性讨论清楚。”接着邓名又进一步给对方找台阶:“说不定张巡抚也有更多的设想,周先生可以派人回武昌问一下,这几天我还是等得起的。”

    周培公深思了片刻,起身向邓名告辞:“既然提督能等,那我今天先告退,过两日再来拜访提督。”

    “没问题。”邓名命令卫兵送客。

    等周培公出去后,李星汉立刻就说道:“提督,这厮说话不尽不实!”

    邓名点点头。周培公最后的表现已经很明白地说明了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张长庚还有更多的要求。

    “我不打算逼他说,因为逼急了他可能就会撒谎,而一旦开始撒谎,他就只能坚持到底了。”邓名和往常一样向周围的人解释自己的用意。刚才他进行威胁前,并没有把握说武昌方面一定另有打算;不过现在周培公既然告辞离去,那下次他来的时候就一定会吐露出更多的实情:“既然他今天走了,那么他也知道我们已经看破了他们的用心,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会再撒没有人信的谎了。”

    “提督认为他们想干什么?”任堂问道,今天邓名的表现让他非常钦佩。

    其他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邓名,满怀希望地想从他口中听到对清军意图的大致判断。

    “我不知道。”邓名摇摇头。

    没能看到邓名展示出洞察一切的能力,众人都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这点失望也被满满的钦佩之情盖过。

    “周培公居然还想和提督耍心眼。”李星汉嗤笑道:“真是班门弄斧。”

    邓名正在喝水,听见李星汉用的这个词差点被笑呛了。自从学了不少成语后,李星汉有机会就要用一下,这种学以致用的精神让人赞赏,但是用在此处,似乎是在暗示邓名才是耍心眼的大王。

    在邓名看来,周培公的进步称得上是神速,经过短短几个月的锻炼,周培公的谈判技巧今非昔比,甚至还自行摸索出一套控制谈判节奏的手段来。

    “我看过不少商战电影和,报纸、电视上也经常有商界巨子的传记,就是侦探、推理片,也常常涉及到谈判的技巧。而周培公接触到的顶多是些商家店铺的老板,他一生的前二十年都在埋头读书,为了买菜讨价还价这样的小事用不着他做,今天周培公的表现都是他边学边琢磨出来的。”邓名在心里想到,若论眼界、视野之宽广,周培公别说一辈子,恐怕几辈子也别想追上邓名:“若是周培公有机会和我接触到同样的信息量的话,我怕不是他的对手啊。”

    在邓名暗暗感叹周培公的天赋时,后者则是灰心丧气,远离明军营地而去时,懊恼得恨不得抽自己两鞭子。周培公知道邓名比他小好几岁,而且周培公见过很多上流缙绅,在湖广总督衙门当过快两年的幕僚,自认凭自己的阅历,怎么也比邓名这个在山沟里成天和流寇为伍的家伙要强很多。但是武昌城下第一次谈判时,周培公就被邓名牵着鼻子走,后来几次交锋更是惨不忍睹——根本称不上交锋,自己完全被邓名所左右,毫无招架之力。

    自从得知邓名离开武昌,周培公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还向不少缙绅请教说服别人的方法——大部分缙绅都没帮上多少忙,他们擅长的是送红包和拍马屁,这个周培公知道对邓名用处不大;为了不至于继续被邓名压着打而没有还手的能力,周培公不惜自降身份去向武昌的商家取经,还拿武昌周围的明军军官练习了多日。

    这次周培公来找邓名谈判前,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大部分的台词都在腹中反复预演过几遍,就连说话时的神态、表情也都照着镜子练习过。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把谈判节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稳稳地控制住了李来亨等人的情绪。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是和上次一样,在最后关头被邓名干脆利落地解决。

    直到现在为止,周培公仍难以相信自己在邓名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地就瓦解了多日以来精心准备的攻势。邓名那么年轻,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怎么就这么老练呢?难道是生而知之不成?

    现在周培公的恩主张长庚,遇到了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

    首先就是欲望。得知蒋国柱受到表彰,梁化凤更深得顺治皇帝的赞扬后,张长庚十分嫉妒,也想从邓名身上捞取一些声望、功绩,这个当然要趁着邓名还在湖广的时候捞,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其次,张长庚有一些人情债需要还。为了拉拢湖广的缙绅,张长庚大肆封官许愿,答应了不少官职出去——现在天下未定,科举出身的人也不一定能够保证得到职位,但是封疆大吏的保举几乎一定能够得到北京的同意。尤其是湖广这种战区,张长庚作为未来的湖广总督,他的保举比状元出身还管用。因此,张长庚靠着封官许愿获得了一批缙绅的拥戴。但僧多粥少,局势稳定后张长庚认真一算,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多空出来的职位,而自己已经答应人家了,等邓名离开湖广后也差不多该还了。

    最后,张长庚还有一些经济问题。最近这段时间里,价值数百万两银子的货物源源运去了明军那边,这个问题虽然可以通过伪造账目、把罪名推给前武昌知府这两个办法来解决一部分,但这么大量的财物流动还是动静太大,涉及到的人数众多。最开始张长庚用邓名给他的回扣封口,后来改用明军给他的封口经费收买知情者,但再后来张长庚连封口经费都舍不得给别人了。不想出钱,但知情人日益增多,张长庚就决定拉更多的人下水,比如给明军的棉衣就是分包给武昌城内的一些缙绅去做,许诺将来从藩库拨款给他们……简而言之,就是这批最后落到明军手里的棉衣,张长庚不但要拿回扣,还要打着给绿营官兵造冬衣的名义,使用本应拨给云贵清军的新棉花当材料,由湖广藩库出钱,雇佣缙绅去制造。其它还有不少货物张长庚也都照此办理,这样他不但可以从明军手里拿回扣,还可以从缙绅手里收礼,更由于有财大家发而赢得了武昌、汉阳的缙绅之心。这种方法虽然很好,但也有后遗症,那就是湖广的财政缺口越来越大,已经难以单纯靠造假账来掩盖了。

    一座装满粮食的仓库,如果管理员偷了一石米,没有人会知道;偷了一成米,也可以解释为老鼠肆虐;但若是把半仓库的米都偷走了,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把剩下半库的米也偷走,然后烧仓库或者假报雷击来掩盖实情。

    这几个月,不少武昌的缙绅都发了大财,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巡抚出事,不然清廷追究下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这些缙绅给张巡抚出的主意就是“烧仓库”。

    正好邓名从南京返回,在制片人张长庚的剧本里,会由邓名来扮演这个雷公的角色,把黄州府等地的府城、县城攻下来几座,张长庚就可以狠狠报一通损失。由于事先知道哪座城池会丢失,张长庚还可以把这些地方上的库存抢先运走,用来填补一些藩库的亏空。至于领导责任问题,张长庚并不担心,这完全可以推给前人湖广总督胡全才,是他不顾一切地抽空了湖北各府的兵力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只要能收复这些失地,张长庚就什么都不怕——周培公向邓名说什么张长庚为了总督位置不希望明军攻城略地,根本就是用来迷惑邓名的烟雾弹,或者说是故意漏给对方的破绽。

    用这个办法,不但能解决经济方面的麻烦,同时也能帮张长庚解决政治问题。之前胡全才的保举同样非常有效,而且胡总督也没有浪费权利,任命了不少地方官吏。对于胡党余孽,做贼心虚的张长庚一向是欲除之而后快,利用邓名把他们消灭后,还可以腾出位置供张长庚还愿,正所谓一举两得。

    至于张长庚渴望的功劳、名声,在“收复”了被邓名“攻陷”的那些府县后,想怎么吹就可以怎么吹。

    张制片把这个剧本交到周培公手里后,遭到了周导演的极力反对。周导演说,若是被男主角邓名看到这个剧本,那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喊出天价的片酬。要是不给的话,邓主演不接片还是小事,要是带人来烧制片厂那可怎么办?

    张制片一想有理,忙问周导演计将安出?周导演稍加思索,就拿出改良解决方案:先装可怜,让邓名相信只要他再攻城略地,张长庚就会位置不保,通过主动告诉对方这件事(卖一个破绽)来取信于人;邓名肯定能够意识到张长庚登上湖广总督宝座的价值,所以可以利用这点来说服邓名配合张长庚的行动,满足于接受一些粮草和平过境;接着周培公就可以给邓名送去虚假情报,声称有的县令察觉到异常,或是誓死效忠清廷而拒绝提供粮草,还打算告发张长庚,让邓名出手把这些地方官剿灭;既然邓名有心保住张长庚的位置,那么随后也肯定会痛快地把城池交还,并允许张长庚大肆吹嘘胜利。周培公可以说如果邓名不同意自损名声,那张长庚就会因为丢失城池而失去官职,逼迫邓名两害相权取其轻。

    周导演指出,这种拍戏方式可以大大节约片酬,而且邓主演也会更加卖力,张制片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他原本就不打算要的一万八千两黄金尾款。

    又一次,张长庚听得是抓耳挠腮、喜不自胜,马上命令周培公前去明军营中忽悠邓名,全权负责湖北的剿抚事宜。

    本来周培公并不担心邓名事后醒悟过来。首先,他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其次,就是邓名后悔,清廷也不可能相信他的话——明军败将对清廷封疆大吏的攻击,怎么看都像是反间计。

    不过今天邓名的表现动摇了周培公的信心,他精心准备的说辞,竟然一下子就被对方瓦解了。周培公怀疑邓名已经猜到了他们的部分计划。离开明军营地后,周培公马上让一个张长庚的心腹赶回武昌报告,并把今天谈判的经过,以及邓名的威胁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

    没过两天,张长庚的心腹就带着另外一个巡抚的亲信从武昌赶来。听完报告后,张长庚不假思索地命令周培公向邓名直言相告,然后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担心一个人说不清,张长庚还特意派来了第二个心腹,再三叮嘱周培公道:“巡抚大人说了,万万不可因小失大,不要再耍什么心眼了。巡抚大人说了,周先生您是正人君子,没法和邓名斗的,还是统统和他说了吧。”

    交代清楚后,这两个人还要求和周培公同行,旁听他与邓名的谈判。

    既然顶头上司已经缴械投降,周培公也失去了所有的斗志。第二次进入明军营地后,就老老实实地提出了张长庚的真实要求,并询问邓名予以配合的代价。

    “我不可能同意张巡抚吹嘘把我打得大败。其它的都好商量,但这件事关乎我的名声,也关乎我军将士的忠诚和士气。”不出周导演所料,邓主演听明白以后,马上就动手修改剧本:“我的中兴大业,不是能用银子来收买的。你们只能说我因为缺少粮草而主动放弃,不能说是把我击败赶走的,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两个在周培公身后旁听的人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周培公因为没看见他们的动作,所以还想负隅顽抗:“可是,这样张巡抚不好向北京交待啊。”

    “反正你们可以把责任推给胡全才。”邓名看着周培公那两个点头如捣蒜的谈判副手,冷笑了一声:“这些地方官和张巡抚不合,我出力解决本来就是帮忙,张巡抚还要我自损名声,世上有这么对待朋友的吗?”

    邓名觉得打两仗也不是坏事,实战最能锻炼部队,这种没有风险的实战可真不好找。

    啪!

    明军这边旁听的李来亨,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正是因为张巡抚够朋友,我们才帮他的忙。要是张巡抚不把我们当朋友,那我们何必保着他?就算换一个巡抚来,有拿钱的好事,他会不干吗?张巡抚不想当这个湖广总督,有的是人想当!”

    “没有,没有。”周培公背后的两个人脸都吓白了,忙不迭地叫道:“巡抚大人绝对是提督和虎帅的好朋友,就按提督的意思办,就按提督的意思办。”

    邓名接着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湖广清军收复城池后,不得伤害城中的百姓。这一点周培公倒是没有反对意见。清军纵兵大掠首先是为了鼓舞士气,如果军队的伤亡惨重却不允许士兵屠城,那将来士兵就未必肯拼命了。而这次收复城市显然不需要打仗,没有鼓舞士气的理由和需要;其次,洗城会有后遗症,武昌总督衙门里的湖北人也不少,如果没有激烈的战斗,实在没必要纵容军队洗劫他们的家乡,得罪同僚。

    “在张巡抚给北京的奏章上,我要看到这样的话:‘邓名秋毫无犯,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贼结我民心,其志不在小。’意思差不多也可以,总之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仁义。用‘志不在小’这个理由,或者张巡抚另想一个替我宣传的理由也可以。”邓名不客气地把范增说刘邦的话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就按提督的意思办。”见周培公在这种小事上都犹豫,似乎还想推三阻四,张巡抚的心腹仆人急得不行,赶忙替周培公答应了下来。

    邓名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周培公看,后者叹了口气,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所有的要求都被满足后,邓名停顿了下来,沉思了片刻。而周培公则满脸绝望,他现在只能等着对方开价。张长庚派来的人把一切能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拱手相让,现在周培公已经不想挣扎了,他知道就算自己试图抵抗,两个猪一样的队友也能帮助邓名顺利达到目的。

    “一万八千两黄金的债务,就免了吧。”邓名开出了第一个条件。

    “好的。”周培公答应的很痛快,这本来也在预料之中,他估计大头还在后面。

    “沿途供给我军粮草。”邓名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没问题。”这个要求更是理所应当,周培公甚至没有想到邓名会把这点事还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

    “没有其他的了。”邓名展颜一笑:“若是周先生没有其它的事的话,我们就到这吧。”

    “没有其它的要求吗?”周培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常狡诈的邓名居然没有趁机狠狠地敲一笔竹杠。至于那两个旁听的张长庚心腹,更是目瞪口呆。他们二人虽然都是第一次和邓名见面,但都多次从周培公那里听说过对方的厉害。离开武昌前,他们看到张长庚也是满面愁容,断言此番必定要大出血。

    “没有其它的要求了。”邓名笑道。

    他观察着对方脸上满是惊异和喜色,渐渐地开始有怀疑和担忧冒出来——周培公比较麻烦,但是他那两个队友很容易看清。等那两人的疑虑之色越来越重,基本占满了整张脸孔后,邓名解释道:“说实话,这次张巡抚竟然会对我这么推心置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感动不已。扪心自问,若是我与张巡抚调换一下位置,恐怕是做不到这样义气的,而义气就要用义气来回报!既然张巡抚把我当朋友看,那我为朋友出点小力又算得了什么?朋友是患难与共,一生一世一起走的嘛。”

    听邓名说完后,张长庚的一个心腹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猛地站起身来,向邓名跪倒在地:“小人久闻提督义薄云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提督说得对,家主就是提督的好朋友,也一直拿提督当好朋友看。”

    另外一个人也有差不多的表现,向邓名保证道:“家主以后一定和提督以诚相待,提督这番情义记下了,若是将来有用得着小人家主的地方,家主也一定会好好报答提督的。”

    和这两个人客气了一番,邓名就起身送客,他一直把周培公他们送到营门口,最后还和周培公亲热地惜别。

    “提督果然义薄云天。”周培公面露苦笑,向邓名抱拳说道。他琢磨了一会儿,发现邓名此举已经动摇了他的“谈判专家”和“对邓名问题专家”地位。虽然谁都不信邓名会和张长庚肝胆相照的鬼话,但这两个张家的家仆回去报告以后,却可能影响张长庚对邓名的策略,而且以后也可能更多地派出家中的心腹来参与谈判,毕竟他们是张家的人,比周培公这个外人还要可靠一些。

    周培公认为,邓名没有狮子大开口并非好兆,多半是在放长线调大鱼。如果没有这两个家仆在边上,周培公还可以给张长庚仔细分析,说服他认可自己的观点。如果邓名今天狮子大开口了,周培公做到这点就更容易,同时还能让张长庚意识到让没有谈判经验的心腹参与其中的危害。但现在做到这两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两个家仆对邓名的好感肯定会影响到张长庚,张长庚也不会完全信任周培公的分析。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两个张家的仆人距离较远,邓名在周培公耳边轻声说道,然后哈哈一笑,转身大步返回营中去了。

    听到这句话后,周培公如遭雷击,在原地怔怔地站着动弹不得。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汹涌的感情,让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长啸: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提督!

    第016章

    示威

    在黄州等地的攻城略地毫无难度可言,地方上的守军既无战斗力也无士气,而且还有周培公这个内应暗中协助,明军不但很清楚守军的实力,也不用担忧清军前来增援骚扰。这些战斗都交给浙军负责,李来亨的军队则充当预备队,在战场外观战——毕竟也要防备张长庚一手,虽说邓名并不认为现在武昌还有勇气偷袭明军。

    对几个小城的攻击邓名依旧采用爆破战术,从江南收集到的火药对付南京未必够用,但对付湖北的县城却非常富裕。邓名之前反复强调的战斗笔记再次起到了重大的作用,虽然浙军并没有爆破经验,但是在邓名和他的卫士的战斗笔记的帮助下,很快就掌握了爆破的技术。

    和刘体纯在郧阳一样,邓名让浙军在破城后利用城墙进行练习,李来亨也派手下前来旁观,很快明军的穴攻和爆破技术都有了长足的提高。邓名告诉兴致勃勃的明军军官们:“等回到夔东以后,可以再去向刘将军请教,现在刘将军肯定是夔东爆破第一人。”

    百姓们一开始的时候满怀不安,但是看到明军攻下城后,没有发生任何强行征丁、征粮的行为,只是在衙门周围悬榜,号召有志气的人参军。明军传檄四郊,宣布任何愿意跟他们回四川的平民,每个男丁都可以获得二十亩的免费土地,女子可以得到十亩,只要耕作十年并且每十亩缴纳一石粮食,就可以成为这些耕地的主人。尽管大部分人对这种好事将信将疑,而且觉得四川太远了,但还是有一些贫农愿意跟着明军走,去碰碰运气。

    每次明军从一座城市离开后,周培公就急急忙忙领着军队前去收复。这次跟着周培公从武昌赶来的还有两千多清兵,带领他们的都是张长庚一系的绿营军官。报功的奏章,周培公早在收复城市前就已经写好,每当收复一个地方,这些军官就拿着张长庚的委任状走马上任。除了这些武官以外,还有一些缙绅子弟跟着一起前来,他们作为周培公的幕僚帮着赞画军务,这些人同样会从收复工作中捞到一份军功,轻而易举地成为新的地方官吏。

    根据与邓名的约定,周培公三令五申不许骚扰百姓,这点同样得到了军官、幕僚们的坚决拥护。除了本土的乡情外,他们也需要良好的军纪来与地方缙绅结下善缘——他们都是来当官的,不是来当土匪的。

    很罕见的一幅场景出现在了湖北各府的土地上:军纪严明的明军来了,又走了;然后是军纪严明的清军紧随而至,进城之后同样是秋毫无犯。

    地方上的缙绅、百姓当然对周培公与明军的密议一无所知,只知道周培公是个既勇敢又亲民的好官,不但能毫无畏惧地跟在明军身后,还从来不曾借机祸害地方。

    顿时周培公在湖北声名鹊起,他带来的文武官僚集团也得到了地方上的交口赞誉。当然,在称赞周培公的同时,大家也不会忘记歌颂张长庚的识人之明——很多人还是真心实意的。

    不久,邓名经过精心准备,一举攻破黄州府府城,把胡全才的旧党差不多一网打尽。在府城中休息数日后,带着大批缴获的船只和物资离开,向武昌进发。而胆色过人的周培公很快带着五百精兵赶到,明军前脚刚走,他就进入城中安抚人心。周培公上午进入府城衙门,中午就张榜安民,本人更马不停蹄地拜会城中的名流。为了让逃难的百姓尽快回城,周大人毫无顾忌地敞开四门。跟着周大人一起赶来的幕僚也尽数入城,镇静地在衙门里办公。

    此举当然大大地稳定了人心,不过缙绅和百姓们在钦佩、惊讶之余,也为周大人捏了一把汗。幸好明军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得知明军的后卫部队头也不回地远去后,本城的缙绅们纷纷议论,虽然周大人玩的是空城计,但想必明军那边也忌惮周大人的智勇啊。

    周培公对城里的父老谦恭有礼,但对那些临阵脱逃的官吏则称得上是铁面无私,很多胡党余孽看到清军光复府城后,纷纷赶回来向周培公哭诉。还没等他们说完死里逃生的惊险过程,周培公就脸色一沉,把他们尽数拿下,革职查办毫不含糊。无论这些犯官倾尽家产行贿,还是搬出亲朋靠山都无济于事。

    于是乎,周培公的名声变得更加响亮了,不过短短几天,黄州府上下都称赞周大人虽然年轻,但胆大如虎、爱民如子、更是铁面无私,简直就是古今完人。良好的名声,令人有安全感的智勇,又是张长庚的嫡系,很多缙绅都觉得将来黄州府的知府一职肯定逃不出周完人的手心。在这种心理影响下,大家纷纷登门拜访周完人,送礼问安,还由黄州府的缙绅领袖牵头,集体给武昌的张巡抚上书,要巡抚大人向朝廷保举周大人为黄州知府——其实就是拥立之功,只不过比拥立天子的规模、价值小些而已。

    除了处理公务以外,周培公还多次巡查城防,亲自检查每一处城墙的豁口。由于这是邓名预定攻打的最后一座城市,明军把沿途缴获的所有火药都用在了黄州府的城墙上,采用四处同时爆破的战术。周培公站在豁口的边上,抚摸着残墙若有所思。

    和其它收复的城市一样,目击者都报告明军转眼就挖塌了城墙,这和周培公在钟祥的印象相吻合。

    “在钟祥的时候,我被俘前多次询问过明军到底在干什么,能不能一天就挖塌城墙,所有的人都告诉我绝不可能。但城墙一天就塌了,回去后我还受到不少人的挖苦讽刺,说我夸大其词。事后我又问过很多有经验的将佐,他们都说,穴攻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绝对办不到的,倒像是我在胡言乱语一般。”这次尾随邓名而来,周培公看到沿途的城市没有一座能够稍微抵抗一下,便是黄州府的府城也在两天内便宣告陷落。固然兵力不足是主要原因,但显然城墙在明军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

    “来人。”周培公下令动员民夫,把豁口下面的土地刨开,然后亲自下去查看了一番。之前由于急着收复城市,周培公没有功夫进行这样的细致检查,但这次他把四处豁口全部察看了一遍,任何一处都没有实施正常穴攻后应有的遗迹。

    “这些城墙都是自下而上崩开的,而不是塌陷下去的。”周培公喃喃说道,这个现象和钟祥、还有其它被邓名攻破的城池一致。

    很快,黄州府城内就传开新消息,周大人带着一百兵马追赶明军而去,据说是因为担忧武昌。

    ……

    明军抵达武昌附近时,兵力已经膨胀到六万多人,其中三万人是原本的夔东军和浙军,五千人是从江南跟来的辅兵,剩下的两万多都是从黄州府招募到的男丁。女营人数也超过四万,除了李来亨为部下娶来的媳妇、浙军的家属,还有大批黄州壮丁携带的家眷。

    根据与邓名的协议,武昌的兵马已经龟缩到了城中,不过邓名还是很小心地与李来亨商议行军方案,准备分批通过武昌、汉阳附近的江面,警戒行军,以防清军突然袭击。计划已经制定妥当,正在敲定具体细节时,卫士报告周培公又来了。邓名让把周举人请到旁边的帐篷,等完成军议后再去见他。

    等会议结束后,天已经黑了,邓名走进帐篷,看到帐内已经点起了蜡烛,周培公正就着灯光看书。

    “周先生不在黄州府好好安抚人心,怎么又来找我了?”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是不是张巡抚又有什么事情?”

    “学生刚刚赶来,还没有回武昌。等见了提督这一面后,就要回去向巡抚大人复命了。”周培公合起书,揣入怀中。

    “周先生客气了。先生现在已经是官身了,不日就是武昌知府了,不用太谦虚了。”听周培公又自称学生,邓名微笑道:“先生今日前来,又有什么要紧的事?”

    周培公首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番黄州府的事,称赞邓名言而有信、明军军纪严明,还说他一会儿回武昌后,一定会向张长庚细说邓名的仗义,绝对不让小人离间双方的关系。

    释放了大量的烟雾弹后,周培公就起身告辞,像以往一样,邓名送他出营。眼看快走到营门边,周培公用开玩笑的口气随随便便地说道:“现在黄州府各地,都知道提督精通五雷之法,施展法术后,城墙便化为粉末。”

    邓名身后的卫士都笑而不语,邓名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反问道:“原来周先生今天专程前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周培公已经隐约猜出了大概,实在忍不住,所以来试探一番。看到卫士面露笑容后,他心里更是确定了几分,但没想到邓名居然一口道破,顿时愣住了。

    “周先生相信我是用法术破城的么?”邓名笑吟吟地问道。

    犹豫了很久,周培公终于微微摇头:“子不云乱力鬼神。”

    邓名轻轻鼓掌,笑道:“仅凭这一条,周先生便比那胡全才要强太多了。至于我是如何破城的,周先生想必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随着这句话出口,周培公突然感到周围的气氛一冷,面前的卫士脸上笑意全无,都冷冷地看着他。

    顿时周培公就后悔今日之行,他原本也知道刺探邓名的军事秘密非常危险,但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这个谜团自从在钟祥被俘后,一直笼罩在心头,让他怎么也放不下,所以就想以其它事为掩护,在临走的时候不露痕迹地试探一下。

    “就是先挖一条地道到城下,然后填入火药,接着就轰的一声把城墙炸上天。”邓名的表情显得很轻松,一边说一边继续向营门口走去。

    在原地呆住的周培公,又愣了两秒才快步跟上。只见邓名依然像聊家常一样地继续说道:“这比以往的穴攻要快得多,效果也挺好;不过,我要是防守方嘛,就不必挖很大的池塘蓄水了,只要立刻挖地道灌水就对了;或者只要发现有人挖地道,就派兵出去攻打。好破的很!”

    这时邓名已经走到了营门口,停下脚步冲着周培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恕不远送,周先生请吧。”

    周培公看着营门,虽然只有几步路,却感觉好像远在天边一般。邓名已经说完好久了,周培公才用不敢相信的语气问道:“提督让我走?”

    “周先生今晚打算在我军中过夜吗?”邓名惊讶地问道。

    周培公盯着邓名看了两眼,突然又是深深一躬,快步从营门里走了出去。

    “先生为何要放他走?”看着周培公的背影,任堂有些不解地问道。

    “这种事本来也瞒不了多久,杀了他也保不住秘密。”

    邓名知道,以前之所以能够保住爆破的秘密,就是因为被攻陷的钟祥、谷城、郧阳等地始终保持在明军手中。这次他在黄州大规模使用爆破技术时,就已经做好了被清军知晓的准备。等明军退回武昌以北,张长庚肯定会派人去黄州的几座城市查看,清军中比周培公有军事经验的人太多了,他们能很快地看明白。

    邓名说:“我们没有什么城市供给鞑子使用这招,他们就算猜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验出来;我本来就打算公开这个秘密了,这样将来鞑子就更没有坚守孤城的信心。只要他们觉得城墙根本没用,即使我们没有火药,他们可能也会心虚逃跑。”

    邓名遥望着远去的周培公,又笑了一声:“我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给他听,恐怕他会更加害怕,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杀手锏没有用出来。”

    ……

    周培公与随从汇合后,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发觉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明军确实没有追来。

    “回武昌。”周培公叫道。

    赶到武昌城下后,周培公又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没有明军追兵的踪迹,但他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周培公心情沉重地来到湖广总督衙门,向张长庚仔细汇报了黄州的见闻,最后把邓名今天说的话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张巡抚。

    和周培公一样,听说解开了明军攻城之谜后,张长庚先是喜悦——这个谜团同样困扰了他很久,已经打算派几个老军务去黄州考察——接着就又一次双眉紧锁:“你是说,邓名根本没把这个秘密当回事?”

    “是的。”周培公低声答道。此时他心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发现秘密的喜悦,满是更大的疑虑和恐惧:“他肯定还有更厉害的手段。”

    张长庚琢磨了一会儿,也叹了口气:“是不是他另有手段,在黄州用火药爆破只是掩人耳目,让我们信以为真?”

    周培公苦笑着连连摇头。

    张长庚想了片刻,突然惊叫一声:“是不是他真的会五雷之法,火药是用来掩盖法术的?”

    “学生实在不敢说啊,邓名实在深不可测。”周培公满脸的丧气:“不管他是真的懂雷击之术,还是靠火药炸城,反正城墙对他是没有一点用的。南京也不是城墙挡住他的,而是他根本不想打。”

    张长庚和周培公商议了半天,也没能猜出邓名到底还有何厉害手段。

    从衙门离开后,周培公回到自己家中,他妻子见到丈夫突然回家,又惊又喜:“老爷不是在黄州么?怎么回来了?”

    最近一段时间周培公在黄州府的工作很顺利,但眼下他没有炫耀的心情。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对妻子说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让你读过的,关于安禄山和李林甫的故事吗?”

    “记得。”周夫人飞快地答道。

    书上说,安禄山自称平生最畏惧的就是李林甫,因为每次李林甫都能事先猜中他的所思所想,对于一个心存叛志的人来说,这恐怕是最令人恐惧的。周夫人不但记得这个故事,还记得丈夫表示的不屑之色,周培公认为安禄山这种连皇帝都不怕的枭雄,不可能如此胆小。

    “我现在信了。”周培公轻轻地松开手掌,手心里还有冷汗:“我完全信了。”

    ……

    女营和辅兵先后安全地离去,最后一批明军是李来亨的强兵和浙军的精锐,这一万名士兵登上船只,扬起风帆,逆着江流,缓缓从武昌城前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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