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在武昌的城头上,张长庚、周培公和大批的文武官员都向着蔽江而来的明军船队张望。之前看到明军军中有大批妇女时,有个二愣子清将热血上涌,提议出城偷袭一把,认为现在武昌城中也有数万清军,到时候把城门一关,想必邓名也没辙。
这个武将的提议遭到了大家的一致痛骂,尤其是知道城墙无用的张长庚和周培公,更是认为这个武将愚不可及。
缓缓前行的时候,船上的邓名也在遥望武昌城。和在南京城下一样,对于这样城高池深的坚城,邓名觉得仅靠爆破是不足的。明军若是能有重炮等其它的手段,攻破坚城的把握会更大。
“擂鼓!”眼看距离差不多了,邓名一声令下,旗手就给领头的这条船的桅杆上升起了一面信号旗。
升起信号旗的同时,鼓手也开始缓缓地敲响战鼓,后面船只上的鼓手倾听着前面的鼓声,用同样的节奏开始击鼓。听到鼓声响起,经过多次训练的明军士兵,纷纷举起刀鞘或棍棒,敲击自己的盾面。整个船队中所有的明军士兵,除了操帆的水手,全都加入到这一场规模宏大的演奏中。
咚、咚、咚、咚……
上万人擂响的整齐鼓声,瞬间回荡在长江两岸。
城头上的张长庚感到额头微微出汗,他环顾左右,发现湖广的文武百官也都面色发白。
隆隆的鼓声一直飘进了武昌、汉阳城中最偏僻的角落,其中也包括武昌马军提督的老丈人的家。老缙绅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侧耳倾听着鼓声,直到它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南明三王内乱,官兵轻而易举地收复湖南各府,攻破了重庆、贵阳、昆明,我对朝廷的胜利和天下的一统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老缙绅轻声地自言自语:“现在看来,今年到底是乱世的结束,还是乱世的开始呢?”
第017章
隐姓
明军的舰队通过武昌后,在北岸登陆,与已经抵达的前军各营以及女营汇合,随后明军全军转入汉水北上,浩浩荡荡地返回钟祥。说是返回,但明军中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第一次来到钟祥,连男带女共计十万余人,其中只有八千李来亨的旧部是从这里出发的。
庞大的军队无法尽数乘船,邓名就下令让男兵步行,让妇女乘船,装不上船的女子也尽量给安排车辆。虽然邓名尽量照顾妇女,但这一路的颠簸还是让浙军家属中的小脚妇女苦不堪言,这些按照邓名的标准都属于残疾人,长途跋涉让很多人都在中途病倒。幸好残疾人的数目不算很多,只有千余而已,湖北各地肯跟明军一起入川的都是贫民,无论是他们的妻子、妹妹还是女儿都要下地干活,因此都是天足;而李来亨所部出身闯营,长期的流动作战让他们比较注重女营的机动能力,因此娶的姑娘一个个也都是大脚。
说到李来亨的女营,这些尚未过门的姑娘们本来也有不少怨言,当初李来亨在安庆、芜湖等地给手下说亲时,还化名岳州副将胡老小。这些女孩子的父母都以为是把女儿许配给了绿营官兵而不是川鄂流寇,因此大部分人家要的聘礼都是十几两而已。等这些女孩子发现她们未婚夫的真面目后,已经没机会反悔了。虽说嫁鸡随鸡,但心里不可能没有担忧和惊惶,不少人都在嘀咕李来亨这属于骗婚,未婚夫的聘金也给少了,至少应该翻一番才合理。可从进入湖广以后,邓名一直特别照顾女营,交通工具尽量安排,饮食也从来不曾短少。这些举目无亲的离家女子都感觉明军其实不错,怨言也就渐渐平息,而倾向明军的言论开始流行起来。大概就是:虽然还没有过门,但已经不是在家的姑娘而是明军士兵的媳妇了,聘金要是多给了,对夫家没有好处——媳妇当然要把婆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喽。原本斤斤计较的那些女孩子也纷纷转向,嘀嘀咕咕地议论着,当初要是再少给几两聘金就好了,若是把这些银子直接给她们未婚夫的话,将来到了夔东可以多添置不少家什了。
四万女性军属中只有一千多残疾人,这个比例让邓名感到很满意。不过和他不同的是,其他人都觉得小脚更符合当时的审美观。虽然看到那些残疾人的丈夫有诸多不便,但其他的士兵依旧满怀羡慕,觉得这些浙江官兵娶得才是上等媳妇。邓名听说在女营中,那些小脚女士也是倍受崇拜的对象,为了照顾残疾人,邓名制定过一些优待制度,这更让大脚女子羡慕,不少人说盼望将来夫婿能有出息,她们也就不需要从事劳作了。
通过武昌以后,邓名就与留守部队取得了联系,沿着汉水走了几天,钟祥方面就派出部队前来迎接班师的邓名和李来亨。离去时只有八千人,可是返回时却已经有六万之众,留守的军官也都喜出望外。
见到李来亨以后,留守军官就得意地给长官展示装得满满的钟祥仓库,棉衣、被子、毯子一应俱全,粮草、布匹堆积如山,还有许多的牲口和船只,更不用说还有大量的武器。
“钱就不用还了。”见到这些物资后,邓名马上对李来亨说道:“但这些东西我有一半。”
邓名的话让留守的兴山军官丧气不少,他们已经把这些货物统统看成自家所有。不光是他们,就连李来亨也感到一阵伤心——刚刚视察仓库的时候,李来亨同样误认为这些统统是他的东西了——不过李来亨没有让负面情绪影响自己太久,痛快地和邓名平分了仓库里的东西,然后召集部属开始讨论物资分配方案。
很快李来亨就把大部分的棉衣、盔甲和武器都拨发下去,然后一连两天在城外操练部队。看着眼前穿着崭新的衣服、拿着明晃晃的刀枪的上万名士兵,李来亨心里的喜悦真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真是焕然一新啊。李来亨越看越是喜欢,打算明天继续把军队拉来出来训练。
邓名还没有想好如何分配这些物资,他打算先运回奉节再说。现在江陵、夷陵都在明军的手中,运送这些物资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到了黄州后,邓名才得知四川发生了新的战事,清军夺取了万县并在那里屯积了数千披甲兵,本来已经到了夷陵的文安之,因为此事又匆匆赶回了奉节。邓名已经让人去奉节向文安之报告自己这边的情况,同时开始打探四川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今天任堂带着使者匆匆赶来见邓名时,看到三个人站在帐外,偷偷向里面窥探。
“你们在做什么?”任堂看见李星汉、周开荒还有武保平他们三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压低嗓音轻声问道。
“嘘!”李星汉把手指竖在嘴唇前,神秘地向着任堂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先生好像在作画。”周开荒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平时邓名总是一个人呆在自己的营帐中,如果部下有事就来找他,没事他就会记日记,做其他的工作,现在邓名已经几乎没有时间作画了。
刚才李星汉完成了他负责的那队的教学任务后,就来邓名这里汇报工作,在进屋前突然发现邓名正背冲着帐门,伏在桌面上画着什么。李星汉就没有进去打扰邓名,而是潜伏在帐外,打算等邓名画完后冲进去抢一张走。
过了一会儿周开荒和武保平也来了,得知邓名又在不知道画什么东西后,他们两个也加入了李星汉的队伍——上次邓名在万县作画时,作品就被大家哄抢一空——他们三个已经达成协议,若是拿到了好东西,谁也不许说出去。
看到任堂也来了,可邓名依旧没有画完,这三个人心里都又惊又急,唯恐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分不到几张。不过所谓见者有份,李星汉就想把任堂也拉进他们的攻守同盟:“邓先生作画的事,对谁都不许说!”上次在万县的时候,就是因为李星汉忍不住炫耀才导致被大家洗劫,这次他决心守口如瓶,还用自己现身说法:“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哪怕像赵千户那样勇猛,都保不住几张的。”
“哪有时间和你们玩这个?”任堂听明白这三个家伙的主意后,又好气、又好笑,自顾自地撩开营帐走进去,朝邓名喊道:“提督,奉节的使者来了。”
“啊,快进来。”正全神贯注作画的邓名,连忙扔下了笔墨,把手中的半成品放到一边,叠在已经完成的那一摞作品上。
邓名派回奉节的使者在湖广与江西的交界处与他分手,当时邓名还没有见到周培公,也不敢说还要多久才能平安返回汉水流域。文安之从使者口中得知南京之战的经过后,自然是非常高兴,虽然已经有部分消息传到了四川,但是文安之还不知道具体的战果,也搞不清楚邓名的动向。现在尘埃落定,文安之就让使者赶回来向邓名报告:现在四川的战局已经趋于稳定,让邓名放心,不必急于赶回奉节。
“万县熊兰一见到鞑子就投降了。”使者报告战事过程时,气恨恨地说道:“根本没有抵抗的念头,二话不说就投降了。”
“这个反复无常的贼,真不愧是小婢养出来的。”听完万县投降的经过后,李星汉骂了一句,又道:“真后悔没一刀杀了他。”
“可他不是给云阳示警了么?”邓名没有像其他几个人那么激动,平心静气地对使者说道:“你刚才不是说,熊兰也没有留难我们的人,还把所有的船都交给他们了么?”
“算这厮还有点良心,冲这个,等抓到他我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周开荒说道。
邓名不置可否地一笑,对使者说道:“继续讲。”
“万县投降后,王明德先到,高明瞻后到,在万县整顿了几天兵马,又想进攻云阳。幸好我们的人把万县的船都带来了,两贼的船又要回重庆运粮,一时不能出动。等他们筹备好粮草以后,我军就放弃了云阳,全军退回了奉节。”
“看,熊兰的良心又多了一点。”邓名不给部下反驳的机会,再次对使者说道:“继续讲下去。”
“看起来贼人是想突袭奉节的,但他们在云阳一颗粮食也没找到,只好继续回重庆运粮。这时文督师已经得到消息,就从夷陵赶回了奉节……”虽然文安之觉得湖广形势一片大好,但奉节却是万万不容有失的。若是被清军夺取了奉节,控制了夔门附近,就等于堵住了三峡的入口。虽然清军很难趁势向三峡进攻,但明军想逆流而上冲出夔门天险,夺回奉节也是异常困难。
使者还告诉邓名,文安之决定赶回奉节后,立刻给袁宗第和贺珍那里去信,让他们二人派出援兵。现在奉节除了文安之直属的两千甲兵外,还有这两路派来的一千多名战兵。目前奉节的兵力称得上雄厚,不是清军轻易能够窥探的。
“袁将军和贺将军,怎么早没有派兵增援奉节?”邓名听完后立刻问道。
“他们二人都不知道督师的心意。”使者感觉邓名似乎有些不满,就把文安之的意思复述给邓名听:“两位将军本来都在训练士兵。当时文督师人在夷陵,他们不知道文督师是不是有意全力攻下湖广,所以就没有立刻派去援兵。后来见到文督师的传檄后,立刻都派了五、六百精兵,日夜兼程赶去了奉节,差不多和文督师前后脚赶到的。”
“所以没人去救万县。”邓名轻叹了一声:“熊千总若是求救的话,恐怕没人会给他派去援军吧。”
任堂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提督此言何意?难道提督觉得熊贼投降献城,不是罪该万死而是情有可原么?若是提督这样想,那将誓死抵抗的将士们置于何地?”
“我没有说誓死抵抗不对,我也没说会轻饶了熊千总。”邓名摆摆手,表示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这次鞑子攻占万县、威胁奉节,实在有很大的原因是我们考虑不周、通讯不畅,才给了鞑子这样的机会。”
既然奉节暂时无忧,邓名就放下心来,继续按部就班地向夔东运送物资和兵力。
这时任堂的目光转移到了邓名那摞草图上,看着最上面一张纸上弯弯曲曲的线条,任堂好奇地问道:“提督是在画地图么?”
任堂凑近一些,盯着那图认真地看着:“好像不是长江,哦,我也不知道上游是怎么走向的,这条交叉的线条难道是汉水?”
邓名哈哈大笑起来,半天后止住笑,摇头道:“和军事无关,我随便画的。”
任堂的问题也引出了邓名的一个疑问,他问周围的四个卫士和那个使者:“你们觉得女人的小脚很好看么?”
任堂一愣,而周开荒和李星汉则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邓先生虽然智勇双全,但终究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啊,能放下身段和我们讨论这种男人的问题,更说明邓先生信任我们啊。
“当然喽。”武保平答道:“女人家脚尖弓短,才好看啊。”
众人纷纷称是。任堂虽然是个士人,但终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同样笑道:“正是,十分颜色,至少有三分在尖尖的脚上啊。”
“哦。”邓名点点头。这几天他听说钟祥的裹脚布卖得很好,价格翻了好几番。由于浙军小脚家属的示范作用,不少明军军官又在李来亨耳边抱怨,导致虎帅采购了一大批这种奢侈品,打算等返回夔东后再分给手下军官。听到这个风声后,不少女营的妇女也去询问这种奢侈品的使用方法。邓名当然不赞同这种制造残疾人的行为,但他自问也管不到明军高级军官的家里去。现在由于还有行军需要,加上闯营的传统,邓名估计不会有很多妇女变成残疾;但如果不想点办法,随着明军实力增强,根据地越来越稳定,军官待遇越来越好,邓名知道迟早会有大批的妇女受害。
又说了一会儿,邓名视察军队的时间到了,就起身离开营帐,几个卫士也跟了出去。
……
“先生画的到底是什么?”巡营结束后,李星汉、周开荒、任堂和武保平四个人聚在一起,研究着他们从邓名桌上偷来的图画,李星汉凝神看了好久,绝望地叫道:“完全看不懂嘛。”
“肯定不是船。”周开荒说道。刚才乍一看到这东西时,武保平就鲁莽地断定这是一种尖头船:“你看,这杆子在底下,你说这是桅杆,谁家的桅杆长在船底下?或者是舵,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杆子吧?再说帆放在哪?”
“那你说是什么?”武保平无法抵抗周开荒的质问,就反问道:“若不是独木舟的话,你说是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独木舟,独木舟要这个杆子做什么?再说……”周开荒指着另外一张图上的画叫道:“这两个差不多吧,但是这张的船底……不,这个像船一样玩意的底上,是一个尖楔子,你家的独木舟还带木楔子的?”
“这是军靴!”一直没有说话的任堂在苦苦思索后,终于不再沉默,信心十足地说道:“对,这是一种新的军靴。”
“哦?”另外三个人又凑过去看,不得不承认任堂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尖头的靴子?还没有靴筒?”武保平仍对独木舟有些恋恋不舍。
“尖头正好用来踢人。”任堂越看越有把握:“没有靴筒是为了省料子,我们现在还穷,穷人要过穷日子。”
“那后头这个钉子和楔子是干什么用的?”周开荒拿手比划了一下:“若是靴子的话,这尖楔子得有好几寸了吧?这不好走路吧?”
“这是震慑敌军用的。”任堂胸有成竹,脸上露出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微笑:“穿着这种靴子,当然看上去就要高很多。对面的敌人一看我们这边都是铁塔一般的汉子,鞑子的腿自己就要软上几分。”
……
余姚。
听到从街道上传来的“城破啦”的喊声时,胡府里的人都惊讶不已。昨天浙军才到城下扎营,没想到今日明军就能一鼓破城。
惊慌的喊声逐渐平息,很快就传来新的喊声,是明军的安民宣告。
这次带兵攻打余姚的是张煌言,城内的百姓都知道张尚书军纪严明,等到明军完全控制城池后,男女老少很快就走出家门回到街市上。不久胡府的仆人也打探消息回来,说明军的动作神速,一早上就挖塌了东面的城墙。
“哦。”胡缙绅点点头,下令收拾行装,打算带着全家老小去乡下避难,等清军收复余姚、停止洗城后再回来。
日落后,看门的老仆看到胡缙绅一个人走了过来,连忙问道:“老爷,有什么事么?”
“你先下去吧,我在这里等一个老朋友。”胡缙绅把门子打发走,守着一盏蜡烛独自坐在门房里。
一直等到子夜前后,胡缙绅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急忙走到门前,放下门闩,拉开一个细缝,黑夜里,传来一个熟悉的、低低的声音:“胡兄。”
“快进来。”
胡缙绅把一身黑衣的人放进大门,两个人齐心合力关上大门,落下门闩。接着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走到后宅,来到一幢偏房前——余姚的人都知道,乐善好施的胡老爷几年前收留了一个流浪到此的北方落魄读书人,后来还招他入赘,这间偏房就是名叫王士元的士子和胡小姐的居所。
虽然是在自己家中,胡缙绅却表现得像是在做贼一般,轻轻地扣了扣女婿的房门,门“呀”地一声打开了,胡缙绅和黑衣人都一闪而入。
屋内,穿戴整齐的王士元一脸严肃地看着岳父和黑衣人。
回身把房门小心地关严后,黑衣人转过身来,面对着王士元站好。
像是猜到了对方即将做什么,年轻人急忙向前两步,低声叫道:“张尚书不必多礼。”
但黑衣人充耳不闻,仍是大礼拜倒,口中唤道:“微臣张煌言,叩见大王。”
第018章
拒绝
王士元本名朱慈焕,是崇祯皇帝的五皇子,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其三哥、四哥不知下落,王士元被俗称为朱三太子。张煌言虽然和朱三太子没有见过面,但作为明朝的忠臣,他见到王士元自然也会大礼参拜。
之前朱三太子藏身余姚胡缙绅家中一事,张煌言也有所耳闻,曾几次派人到他老朋友胡缙绅家中,试图把三太子接到舟山的明军基地中,但每次都无功而返。不但没有接到人,而且胡缙绅还屡次嘱咐张煌言的秘使,让他们不要对外宣扬。
对此张煌言心里相当不满,觉得胡缙绅没有把三太子的安危放在心上。但他的也无力进攻余姚,带兵来保护三太子脱离清军控制区。在南京城下时,邓名把记录有爆破技巧的笔记赠给了张煌言和郑成功,又帮浙军训练了几千甲士,让张煌言的实力远较出兵前强大。马逢知起义后,不敢在江苏境内多呆,更不敢越过长江进攻江北,就带领兵马南下围攻杭州。经过大肆扩充兵力后,现在马逢知已经拥兵十万,把杭州包围得水泄不通。趁着马逢知吸引住了浙江清军的主力,张煌言就在杭州湾登陆,直取余姚,一方面是为了呼应杭州城下的马逢知所部,一方面也是为了来保护朱三太子。
张煌言并不敢说能够顶住清军的反扑,也不知道胡缙绅是否愿意抛弃产业前去舟山,为了老朋友将来的全族安危考虑,张煌言就只身来见朱三太子和胡缙绅。如果后者不愿意离开家乡的话,张煌言就打算秘密地将朱三太子带走,不泄露胡缙绅的义举,以免他的家族遭到清军的报复。
行礼完毕后,张煌言就站起身,询问了一番王士元这些年来的经历,然后稍微发泄了一番心中的不满,责备胡缙绅道:“为何迟迟不让大王去舟山?置大王于险境,岂是忠臣孝子所为?”
胡缙绅脸上露出些尴尬之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而王士元则张口说道:“张尚书,是我自己不想去舟山。”
“啊。”张煌言吓了一跳,略一思索变得更加生气,继续责备胡缙绅道:“是不是你担心三太子会在路上遇到险情?你真是糊涂啊,我既然派人来接三太子,一定是有把握的,难道在这里就不会遇到危险了吗?”
“我觉得这里更安全,鞑子想不到我就躲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依旧是王士元作答,他对外的身份是胡缙绅的赘婿。男子入赘到女家,这个身份也是极其受人鄙视的。甚至赘婿的身份可能要更差一些,是自己主动放弃祖宗,改认妻子的祖先为祖先,在这个时代一般人即使到了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不愿意出此下策。王士元这么做,就会让周围人认定他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小人物,既然没有人瞧得起赘婿,那自然也不会有人关注他。
以前几次张煌言秘密派人到胡缙绅这里来,王士元都拒绝与使者见面,不希望张煌言继续与自己联系。今天实在躲不过了,王士元只好亲自出面。他认为张煌言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做一面旗帜,号召更多的士绅、百姓起来反抗满清统治,而王士元根本不想当这面旗帜,所以就需要让张煌言死了这条心:“我已经改名换姓了,不是什么大王了,只想和妻子、孩子好好活下去,还请张尚书不要苦苦相逼。”
“这……”张煌言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煌言本人是英雄豪杰,二十几岁就挺身而出,冒着巨大的风险去说服已经投降清廷的武将反正。后来更亲自带兵与清廷交战,屡败屡战,对清廷一次次的劝降嗤之以鼻,抵抗异族、振兴中华的决心从来不曾动摇过。正因为张煌言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很难理解王士元为什么甘心苟且偷生,其他人也就罢了,但王士元是大明的皇子,是崇祯的遗孤。片刻后,张煌言又一次把怒火投向胡缙绅:“是你!一定是你在蛊惑大王,你这奸贼,我张煌言与你势不两立!”
“张大人小声一些。”听张煌言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王士元焦急地说道:“莫要让周围人听见了!”
愣了片刻后,张煌言再次劝说道:“大王,这天下是您的祖业,是您的祖先栉风沐雨得来的。现在虏势虽然猖獗,但海内数十万忠义之士,仍然打着朝廷的旗号,与鞑子浴血奋战。大王是烈皇的皇子,若是让天下人知道连大王都不肯为祖业一战,那这么多将士心里又会怎么想?”
“那就不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是先皇皇子好了。”王士元摇头道:“张大人,我已经不姓朱了,现在我姓王,是胡家的女婿。”
“可天下的忠义之士……”张煌言仍不死心。
“张大人口中的忠义之士,其中也包括闯贼么?”王士元眼中突然露出怒色,恨恨地说道:“这次在南京城下,张大人是不是也和闯贼合营,然后把酒言欢了?张大人口口声声说烈皇如何如何,可记得是谁把我父皇逼死的么?”
“倡乱的李贼已经伏诛。”虽然王士元的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但张煌言却腾起了新的希望,毕竟只要王士元还记得他的父皇,就还有机会说服他:“现在闯营余孽已经归顺朝廷……”
“是清兵替我父皇报的仇,不是你们!”王士元打断了张煌言,喝道:“西贼也就罢了,可隆武、永历,为了替自己争夺天下,为了争夺我父皇的皇位,连闯贼都收留了,他们心里还有我父皇吗?”
“大王……”
张煌言还要再劝,但王士元已经不耐烦起来,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态:“若是张大人还记得烈皇的话,就请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不要连累我的岳父、妻子。”
说完后,王士元就转身走回卧室中,胡缙绅则把张煌言拉出了他女婿的屋子。
两人来到胡缙绅的书房里,见张煌言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胡缙绅就劝说道:“现在天子在位,不一定需要大王啊。”
“当今圣上,唉!”张煌言摇了摇头,他有心对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发一通牢骚,谈谈当今天子的懦弱,但想了想,又觉得这终非臣子的本份,就又打住了:“幸好江南提督邓名,还有点宗室的模样,令海内人心为之一振。”张煌言认为这个名字是化名,所以说起时也没有什么避讳。
“邓名啊。”现在这个名字已经传遍天下,胡缙绅听张煌言说起后也是精神一振:“要说洪贼毙命真是大快人心啊,我听说后就痛饮了几杯。那时我还不知道邓名是个化名,以为是太祖高皇帝显灵,给社稷降下了一位中兴良将。后来邓名威震湖广,阵斩胡全才后,我才听到风声说他其实是为隐姓埋名的宗室。直到邓名围攻南京的时候,我才得知他原来是少福王。”
“恐怕不是少福王……”张煌言摇头道。他告诉胡缙绅,福王一家都被清军抓到北京去了,以前从未听说过有幼子漏网的传闻,这个说法大概是误会了:“而且邓名也没有自称是少福王。”
“那他到底是哪位大王之后?”胡缙绅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张煌言坦承道:“我猜大概是位远支,没有太大的号召力,所以就没提。”
“张大人能够肯定此人是宗室么?”胡缙绅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谈吐不俗,举止间自有一股天家风范,而且文督师可不是莽撞之人……”张煌言列举了一些邓名的表现,还有郑成功、李来亨他们对邓名的态度:“而且邓名还说的一口凤阳话,若不是宗室,一个川人怎么会说徽音?”
这个其实是张煌言误会了。邓名是天津人,给明军战士们说相声时经常用天津土语来讲,而天津话和安徽话很近似。除了张煌言以外,其他很多人也认为邓名讲的就是凤阳话。至于两者细节上的不同,这些人要么听不出来,就算有听出来的,也认为这很正常——邓名出身的王府未必在安徽,口音当然会受到地方方言的影响。
“听说天子弃国后,我的军中也是人心浮动,将士们都私下议论,连皇上都不想为祖业拼命,我们抛洒热血又是为了哪般?”一说起邓名,张煌言脸上顿时生出激动之色:“而邓名身先士卒,舍死忘生,见到宗室子弟亲自上阵,将士们也都有了斗志,知道天命仍在眷顾着大明,不然又何必降下这么一位宗室呢?大家都知道,无论鞑子的气焰有多么嚣张,最终我们还是能驱逐鞑虏、光复神州的。”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张煌言神采飞扬地讲述起邓名在南京周围的种种表现,胡缙绅听得也是心驰神往,在边上连连感叹:“高皇帝显灵了,高皇帝显灵了。”
“正是,只要看到宗室上阵,将士们就信心百倍,忠义之士也深受鼓舞;一个远支宗室都能有这样的效果,何况天子、亲王?我已经上书天子,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摆驾回銮,收拾人心;我还给鲁王和郑延平去信,希望鲁王能够重返前线。”
说到鲁王,张煌言神色微微一黯,不过也就是一瞬而已,又说道:“若是五皇子能够出来振臂一呼,浙江人心必能大为振奋。”张煌言觉得,当东南士人、百姓看到三太子如神人天降一般出现在浙江,肯定会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大明中兴的征兆。便是已经投身清廷的汉族官吏,恐怕也会受到极大震动:“胡兄一定要帮我,不,一定要帮大明,这对胡兄的女儿、外孙也好啊,大明中兴,五皇子怎么也是亲王,令嫒不就是王妃了吗?”
“张兄说得是!”胡缙绅此时也被英雄主义所感染,慷慨表示:“张兄且先回去,我明日一定苦劝大王,让他出来号召浙江的忠义之士。”
“有劳胡兄了。”张煌言向着老朋友深深一拜。
“张兄言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胡缙绅激动地站起身来,他和张煌言相视而笑的时候,二人眼中竟然隐隐都有泪光。
可惜无论是张尚书还是胡缙绅,都不清楚在邓名原来的世界里,王士元根本没有任何反抗清廷统治的念头,对抗清运动避之不及,唯恐引火烧身。在那个世界里,王士元每次泄露口风时,他的身份都会重新激起周围人的斗志,让他们胸中熊熊燃起抵抗异族统治的热情之火;无论是四明山还是宁波、慈溪,王士元每一次化名避祸的藏身之所,都会有人站出来与清廷这座庞然大物殊死抗争;再比如在镇海,张月怀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得知房客是隐姓埋名的朱三太子后,张房东就变卖家产,要联络豪杰一同拥戴王士元,起来与清廷斗争……可惜王士元每次都让这些破家舍命的人失望了,每次王士元一听说别人要抛下一切帮助他驱逐鞑虏,就马上仓皇遁走。
与胡缙绅达成协议后,张煌言就返回军营。第二天处理完军务后,张煌言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白天公开带人去胡府——昨天王士元明确表示不希望张煌言公开他的身份,更别说抬出崇祯皇帝来。
就在张煌言迟疑不定的时候,外面突然报告有一位胡姓缙绅来访。
“快请。”张煌言看见名帖后,心中一喜,连忙让卫兵把胡缙绅带进来。
“已经……”见到胡缙绅后,张煌言就想问对方是否已经完成了说服三太子的工作,王士元是否已经同意把姓名改回为朱慈焕。但张煌言才吐出了两个字就立刻停住了,他看到老朋友的脸上满是沮丧之色。
胡缙绅告诉张煌言,他女婿今天一早就带着妻子到乡下躲避去了,临行前再三命令岳父不得向明军透露他的行踪,就是这件事也要等到下午才能去向张煌言报告。
“啊。”听胡缙绅说完后,张煌言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现在王士元肯定已经离余姚很远了,唯一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胡缙绅,显然这个知情人也没有告诉张煌言的打算。
对不忘大明的胡缙绅来说,王士元既然是烈皇的皇子,那就依然是他的君父,王士元的吩咐,胡缙绅一定不会违抗,哪怕张煌言刑讯逼问,他也绝对不会吐露一个字。而对张煌言来说,他虽然并没有把王士元视为君父,但作为明朝的忠臣,他也绝对不会强迫亲王去做什么事,只能尽力说服,说服不了也只好作罢。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在余姚多呆了。”张煌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看到邓名的表现,以及他激起的士气后,张煌言就一直幻想在浙东重复这样的壮举,幻想着能在浙军中打起明室宗亲的旗号,让士兵和百姓看到顶盔贯甲的皇子亲王。
张煌言下令尽量将余姚的百姓迁向沿海,然后搬运去舟山,实在不愿意走的百姓则疏散到城外避难:“再派人去杭州马提督那里。”
马逢知已经顿兵坚城下很久了,而达素不久前已经抵达南京。张煌言觉得,如果马逢知不能在短期内拿下杭州,那浙军就该考虑退向沿海了。
“去问问马提督,他愿意不愿意和我会师,然后一起攻打宁波府。嗯,再向马提督稍微透露一下,就说我有办法快速攻破宁波的城墙。”张煌言并没有和马逢知分享邓名的爆破技术,毕竟对方是刚刚反正的前清廷高官,张煌言对他还缺乏信任,更担心他的手下见势不妙又会投降回清廷那边:“点到为止,不要告诉他太多。”
……
在南京,奉命增援东南的满清大将达素在询问过长江的江防后,对东南的局面深感震惊。
“江宁、苏松还有江西的水师都全军覆灭了?”达素早就知道情况可能会很糟,但并没有想到居然能糟糕到这种地步。
郑成功进入长江后,苏松水师就一直避战,可是等到郑成功攻打崇明岛后,守军的力量只有坚守核心堡垒。为了不让郑军得到水师,守军只能自行毁掉船只。至于南京和江西的水师,被邓名的一场大火烧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被明军缴获,已经带回武昌去了。
“是啊。”蒋国柱告诉达素,不光水师全军覆灭,东南清军的主力部队也遭到重创,根本无力镇压马逢知的叛乱。幸好苏州城池坚固,马逢知也是仓促起兵,由于准备不足没能拿下苏州,听说达素快到,他又主动退向浙江,南京周围的局势才趋于稳定。
邓名临走时把被俘的安庆知府放了出来,把与知府一起被俘的清兵也交还给他,让他们带着安庆重返清廷阵营,芜湖等地也一概照此办理。
对于这些文武官吏,蒋国柱也是一概留用——他根本不敢把这些人收押问罪,唯恐他们会和马逢知一起狗急跳墙造反。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南京也没有兵力去镇压他们。
不但自己不敢处理,蒋国柱还替他们向清廷求情,说什么这些人虽然被俘有辱体统,但却没有和郎廷佐一样背叛朝廷。现在朝廷乃是用人之际,还是从宽处理为好。蒋国柱还说,若是朝廷一定要追究这些人的罪过,那将来战败的官员知道没有活路,就会彻底倒向明军。
此番达素带着一万北方的绿营南下,清廷大概还会再给他派来一支数目差不多的援军。给他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打击浙军、闽军,减少他们再次入侵长江的可能。
“马逢知虽然号称十万,但其实都是乌合之众。”蒋国柱和梁化凤一个劲地恭维达素:“大将军一旦入浙,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剿灭马逆。”
“只是现在东南水师全毁,大将军攻打舟山不太可能。”梁化凤给达素献计道:“以末将之见,大将军可以向朝廷上书,请求移师福建,直捣郑逆巢穴。”
达素听得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地问道:“郑逆不是比张逆兵力还要雄厚么?你们说我打不了舟山,却能打金厦?”
“郑逆和张逆都毫无陆战之力,所依仗的不过是大海相隔而已。”蒋国柱马上给达素分析道:“但是耿藩(耿继茂)水师雄厚,本来就与郑逆在伯仲之间,这次江宁一战,郑逆水师损失不小,耿藩足以对付。再说还有大将军坐镇,郑逆一个跳梁小丑,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