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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邓名还没有离开武昌的时候,就已经向舟山派出了秘使,算算时间,舟山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不过邓名也知道张煌言仓促之间未必能组织起军队,刚刚率部离开大陆的马逢知也会需要一些时间安抚军心,整顿部队。因此邓名打算多等几天,以提高行动的成功率。

    在邓名等到张煌言的消息前,董卫国就已经带着一批绿营士兵和水手再次路过九江,在清军顺利通过后,董卫国安排好部队的扎营问题,就再次领着几个心腹,趁夜潜来与邓名会面。

    这已经是邓名第三次见到江西布政使了,在邓名所有的合作伙伴中,董卫国的态度绝对是名列前茅。其中一部分原因和周培公相同,后者在两次被俘后也放心大胆地来与邓名会谈,董卫国和周培公一样,因为前两次经历而渐渐地失去对进入邓名营地的畏惧感。

    这次董卫国见到邓名时,没有向上次那样那纳头就拜,也不等明军卫士抽刀威胁就主动地坐在了长桌另一侧、邓名对面的位置上。邓名首先向江西布政使表达了他的谢意,之前董卫国送来的货物质量很不错,让邓名感到很满意,曾经让清军使者带回他的表演,今天邓名又亲口对董卫国称赞了一番。

    “正如提督所言,兵不厌诈、在商言商。”董卫国大方地答道:“既然是言商,那当然要讲究诚实了嘛。”

    “董布政司说的好。”对方进入角色之快让邓名也有些惊讶,双方打教交道的时间并不长,他没有想到董卫国这么快就能把官员和生意伙伴的不同身份区别开:“董布政使的胆量也是非比常人,对我的信任更是让我非常感到,换了我,可是绝对不敢孤身进入董布政使的大营的。”

    “提督谬赞了。”董卫国心里苦笑了一声,他和周培公不同,和邓名这样面对面的会谈让他感动很不习惯,只是现在董卫国前途、命运都岌岌可危,虽然完成了部

    分漕运工作,但清廷到底会如何处置他还是未知数,因此董卫国必须亲身前来,争取说服邓名,以免江西的明军发动进一步的进攻。

    很快两人就聊起了江南的情况,一开始邓名还遮遮掩掩地没有明确提出问题,但董卫国一听明白邓名的问题后,就一股脑地把他在南直隶的所见所闻告诉了邓名。董卫国不但告诉了邓名各地守将的兵力数字,还把能回忆起来的每一个将领向邓名做了简要的说明——虽然董卫国和邓名一直用闲谈的形势,口气好像也是在说着有趣的旅途见闻,但很显然董卫国暗示江南可攻,甚至可以袭而有之。

    董卫国首先从南京兵力空虚谈起,经过南京一战,南京上下游都被明军占领,这几个月来清军虽然努力但也无法把兵力恢复到战败前的规模,至于质量更是远远无法同一年前的两江官兵相比。于是在董卫国的描述里,南京周围到处都可以被轻易地攻破,只要邓名肯去江南一趟,就他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不过邓名对攻城略地的兴趣并不是很大,临时招募来的兵力基本都已经返回四川,虽然军队稍微扩大了一些规模,剩下部队中绝大部分都是跟着邓名从四川出来的人吗,这种兵力若是握紧成拳,足以让张长庚、张朝这两人提心吊胆,不敢出来挑战明军;但这一万多人若是分散驻守,那清军多半不会再害怕明军,而是尝试进攻明军领地,夺回失去的土地向顺治报功来。

    邓名心里对董卫国的建议不敢,言语里也就显得不太积极,很快董卫国就察觉到了邓名的心思。虽然心里有些失望,不过董卫国并没有气馁,很快又说起一则见闻,还有一些街头巷尾的留言,中心内容就是南京城内的蒋国柱和梁化凤有些不和——这些耳闻邓名也曾从其他渠道听说过。

    对于那场南京内讧的结局,邓名同样有些惊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蒋国柱会和梁化凤联手,一举除掉他们各自原先的盟友。不过若是听说这两人不和,邓名倒是不会感到奇怪,他就在撤兵并且释放郎廷佐的一天前,蒋国柱和梁化凤还是你死我活的仇敌关系。更不用说蒋国柱还曾策划过借刀杀人的阴谋,想让自己伏击回师援助南京的梁部,把梁化凤置于死地——邓名相信这点郎廷佐一定通知过梁化凤了。这两个人现在虽然因为互相掩护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不得不结成同盟,不过邓名觉得他们私下里互相防备也不无可能。

    尽管邓名倾向于相信董卫国带来的这份情报,但他对董卫国新的暗示也心知肚明,那就是董卫国试图告诉自己,再次耀武扬威于南京城前是可能的,如果机缘巧合,夺取南京也不是完全不是没有机会。

    相比攻占一些南京周围的城市,邓名对夺取南京这件事更没有丝毫的兴趣,在经过仔细观察后,邓名觉得刘体纯的新装备对南京城不够成威胁,要想攻下南京还是需要采用地道爆破,或是拥有一些超级攻城大炮。

    “看起来董卫国就是想让我给南京那里制造一些麻烦,嗯,如果时隔不到一年,南京就再次被明军攻到城下,清廷肯定会大收震动吧?那时也不会有人记得董卫国丢失过九江并且被俘过了。”对于南昌和南京之间的矛盾,邓名也能猜到一些。

    此时董卫国变得更加失望了,他看得出邓名不但对南京周围的城镇没有太大兴趣,对去南京再扬名一次也没有什么劲头。

    “邓名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一点儿都不好名呢?”话题被邓名岔开后,董卫国嘴上应付着,同时脑筋飞速地转动,片刻后他又说道:“下官听说,去年提督返回四川后,江宁那边可以忙得很……”

    据董卫国所说,邓名和郑成功离开后,蒋国柱立刻把很多两江的造船老工召去总督衙门,向他们询问快速制造船只所需要的物资。

    “哦?”听到这条情报后,邓名眼睛亮了起来,因为军队规模问题,他暂时不会去攻打那些无法长期保持的城市,但长江上的清军水师是另外一回师,四川没有造船业,虁东、鄂西本来也没有;李来亨夺取江陵、夷陵后可能获得了一些造船能力,但也远远无法和长江下游相比。

    邓名不知道到底多久满清能组建出一支注意威胁明军长江水师的舰队,但如果北京有这个意思,而且蒋国柱将巡抚全力以赴的话,邓名估计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若是被满清夺回岳州以东的长江航行权,那邓名最会失去和海外闽、浙两军的联系,也无法继续依靠军事维系来迫使秦朝地方官妥协。邓名可以忍受其他重重不利,但决不能容忍清军水师在长江横行,这次攻打九江最主要的目的也是为了消灭驻扎在这里的清军江西水营。

    董卫国立刻察觉到了邓名的神情变化,这一下子给他带来了希望,再次开口是声音也更加洪亮了。董卫国对邓名讲,他并不知道蒋国柱打算在多短的时间重建苏松水师,不过他确实以此为借口向江西要过钱,而且几个月前召集众多船工一事也并非董卫国瞎说。

    “嗯。”邓名又点了点头,示意卫士们都从帐内出去——邓名常常给高级军官们讲述自己的谈判经历,与这些军官分享经验,今天的谈判若是有趣,邓名一样会拿来当成军官们的教材,不过现在他有必要让董卫国觉得他是安全的。

    “董布政使为何希望我攻打南京?”邓名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若是董布政使希望我为此处理,就需要让我先明白董布政使能够得到什么益处?”

    迟疑了一下,董卫国还是把自己的算盘说了出来,他告诉邓名江西巡抚也是总督职务的有力竞争者,但这个希望随着邓名在江西攻城略地而变得日益渺茫,除非邓名能够给蒋国柱更大的难堪:“对提督而言,去江宁一趟不过是举手之劳,异日若是张巡抚出任两江总督,提督不就可以在两江实现双赢了吗?提督难道不愿意江宁坐着您的朋友吗?”

    “布政使说得不错。”邓名点了点头,南京和南昌是竞争关系的时候,对邓名来说最有利,就像去年南京城中的两派一样,相比蒋国柱或是张朝的一家独大,邓名倒宁可满清两江总督这个职务永远空缺。

    不过邓名还是向董卫国表示,他愿意继续向下游进军。

    “多谢提督高义。”董卫国闻言大喜,与邓名交易以来,对方一直诚实可信,他向邓名保证这份友情江西巡抚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

    邓名答应出兵倒不是相信张朝会感恩,而是觉得有必要对恢复中的苏松水师发动一场预防性打击,对蒋国柱手中的造船厂进行一些破坏,此外邓名也想尝试维持两江官场的平衡,邓名在心里琢磨着:“对我来说,任何一家独大都不如两家对着干有利,无论蒋国柱还是张朝成为新任总督,都比不上这个职务空缺为好,我攻破九江在江西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是该给蒋国柱添一些堵。我距离江南实在太远,若是蒋国柱将两江大权握在手中,他肯定不会太怕我,态度可能会比张长庚坚定的多,当然,若是张朝上台,多半也不会和蒋国柱有什么不同。这些事即使张尚书不来,我也得尽力而为,再说在马逢知反正后,南京清军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东面,我从西而来,说不定可以收到避实击虚之效。”

    拿定主意后,邓名就和董卫国讨论起九江的赎城费用来。

    ……

    江南提督梁化凤并不常驻南京,郑成功、邓名退兵后以来,他呆在苏州的日子远较呆在南京的日子多,还常常到淞江府去检阅部队。

    马逢知围攻杭州不果,精锐损失很大,虽然裹挟百姓数万,但战斗力远远不如当初的老班底;张煌言的部队虽然水平提高很多,可无论训练长短还是武器装备,仍然和绿营中的精锐部队有不小的差距。这二人退到舟山后,达素就判断他们暂时没有重返大陆的能力,于是移师福建。

    但梁化凤可不敢掉以轻心,对他而言,在苏州就能更早地得到沿海地区的报告,若是有什么紧急事件梁化凤能比呆在江宁更快地作出反应。

    刚得知邓名南下湖广、兵锋直逼武昌后,梁化凤并不是很担心,依旧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东面。上次胡全才可以被认为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且兵力薄弱的湖广绿营兵力分散,才给了邓名可乘之机;其后李来亨冒名顶替逼近南京这件事,梁化凤觉得这也是因为湖广总督突然遇刺,武昌一片混乱才出现了这么一个大漏洞。

    而且梁化凤认为明军若是没能拿下武昌,就肯定无法侵入江西,那安庆当然就更不会有危险了。

    结果梁化凤吃惊地发现,这一年来素有沉着、善战之命的张长庚,表现得比胡全才还要糟糕——这是对梁化凤而言,对两江地区以外的官吏来说,张长庚明显比胡全才强得太多了,没有打过打败仗,没有丢失城池。

    本来梁化凤以为武昌能够击退明军,至少也能坚守一段日子,他也可以自己分析武昌的战局形势,从而得到预警时间。不料张长庚虽然一城未失,但明军视湖广水师如无物,见占不到便宜就顺流而下,以出人意料的高速杀入江西。

    就在梁化凤刚刚收到邓名出现在江西的消息后,九江陷落的消息就传到了苏州,明军的行军速度让梁化凤吃惊不已。蒋国柱也唯恐邓名攻向安庆,若是这个南京的前哨再次失守,那恐怕就会再发生一次东南剧震。蒋巡抚急忙写信给苏州的梁化凤,与他商议把清军主力西移到安庆,阻止邓名再次进犯江宁。

    在梁化凤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时,后来传来的消息倒是越来越令人放松,邓名在九江停下脚步,后来还开始招募士兵。

    虽然扩军意味着邓名可能想进一步进攻,但梁化凤知道这些新兵都是急行军时的累赘,邓名带着这些刚招募来的男丁,恐怕是没法再施展神速的突击了。心中大定的梁化凤不再催促部队,而是先带着少量卫士赶回南京和蒋国柱商讨。

    在抵达南京前,梁化凤遇到蒋国柱的一个使者,没有任何口信只是简单地带来了两份战报。

    梁化凤撕开了战报的信封,两份都是船队强闯九江的捷报,一份是湖广的,一份是江西的,两支船队都是运输着沉重的粮草,他们的指挥官不约而同地大肆吹嘘了一番自己的英勇,闯关的过程更是惊险无比。

    “这怎么可能?”看到战报后,原先的苏松水师指挥官梁化凤不可思议地大叫出声。

    第029章

    道破

    能力是天赋、学习、实践的总和。比如邓名和周培公,若论智力水平周培公应不在邓名之下,但由于一个在信息爆炸时代生活过,而另一个则出生于知识传播缓慢的十七世纪,因此全靠自学成材的后者,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与邓名交锋。现在邓名给周培公有一种“生而知之”的感觉,招数信手拈来、层出不穷,看看对方的年纪,周培公当然不会认为对方的本事是来自于知识的积累——经历、书籍和师长的教导都绝对无法提供这样大量的信息,所以只能用天授来解释。

    在王朝的承平时期,地方官员很少见过战争,因此即使升到一方封疆的位置上,也未必懂什么军事。就像明朝天启年间的辽东督师孙承宗,书念得那么好,智力肯定极好,人品、操守也是出众,但军事实非其所长。而现在清朝的地方官,就算没有经历过战争,起码也听说过不少军事行动,因此平均水平远在二十年前的同行们之上。

    之前那些涉及到陆战的报告,有张长庚把关,湖广的行文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漏洞,没有出现过明显的破绽。这次漕船在九江闯关的捷报同样是由张长庚的幕府负责最终把关的,在出兵之前,武昌幕府就已经知道必定能闯关成功,所以事先写好报捷文书的草稿,让带领漕运船队的绿营将领以这个稿子为蓝本,再根据具体情况做一些调正。不过问题在于,十几年来明军从来没有能力切断武昌通向下游的航道,也从来没有出动水师和清军在湖北、江西境内作战。现在需要武昌幕府编水战的故事了,但他们却极度缺乏相关的素材。

    江西方面的情况还不如武昌幕府,南昌边上可没有一个激战多年的虁东军集

    团,处于五千里防线深远后方的江西文武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战争了。至于水战方面,甚至连郝摇旗那种使用独木舟和竹排级别的敌人都没有,董卫国在描述如何闯关成功的捷报上,对交战经过一笔带过,具体细节绝口不提,通篇都是皇上洪福、巡抚教诲、将士用命。

    “水战可不是靠勇气就能打赢的。”江西这份捷报把梁化凤看得直摇头,不到一年前他还是苏松水师提督,驻地崇明也是海上的一座岛屿,每日都与水手、船只作伴。在崇明岛的时候,梁化凤所有的日常训练都是关于水战的,对各种船只的战斗能力、水战的各种注意事项都有相当的了解;而且梁化凤还有实战经验,多年来张煌言一直在骚扰东南,并向清军占领区展开积极的走私活动。

    在梁化凤眼里,江西的捷报根本没有实际意义,而对战斗细节的一笔带过更显得可疑而且心虚。

    “陆战的时候,少数士兵奋勇或许真的能扭转战局,一旦形成雪崩之势,人数再多也没有用;可水战完全不同,船若不如人、那再奋勇也打不赢;而船又多又强,那很差的水兵也能轻易击败视死如归的敌人。”接着往下看,仍然都是“洪福”、“斗志”、“拼死”、“奋勇”这些词语,梁化凤彻底失去了对江西捷报的兴趣,把它放到了一旁,抽出湖广那封看了起来。

    湖广的捷报上,战斗内容要比江西的那封写得详细得多,若是放在一般人眼里,可能也没有什么大的破绽,就是送到北京也绝对不会有人说得出什么毛病。可苏松水师是满清最强大的水师,梁化凤作为苏松水师的最高指挥官,这份捷报才看了几眼就感觉不对,再接着看了几句后,梁化凤心中那种荒谬感变得越来越浓。把捷报通篇看过一遍,梁化凤抬起头,仰天喃喃自语几句,脸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马上去见巡抚大人。”梁化凤把两封捷报都收了起来,匆匆对周围的卫兵下令道。

    一行人进入南京后就直奔两江总督衙门而去,代理两江总督工作的蒋国柱早等在衙门里,两人见面后随便寒暄几句,就让外人离开,讨论起这两份捷报的问题来。

    “这两份捷报都有问题吧?”蒋国柱冷笑着问道,就是因为他觉得其中有诈,所以才会一听说梁化凤赶回南京,就急忙派使者把捷报送去给苏松水师前任提督过目。

    “巡抚大人明见万里,这两份捷报都大大不妥。”既然蒋国柱把捷报专门给自己送来,梁化凤当然意识到对方怀疑其真实性,蒋国柱提前就是为了他能在路上琢磨一番,不过这明显是低估梁化凤了,他根本不需要认真思考,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

    “江西这份完全是董卫国信口胡柴!水战最重装备,精兵强将的作用虽然很大,但远不如陆战中那样大。只有船只大小差不多,数量基本相当,才需要考虑士气。在水上作战,十几个百战老兵的用处可能还不如一门大炮,再精锐的水手操作的破船,被巨舰一撞也要倾覆,其中的人纵使士气如虹,也尽成鱼鳖之食。江西布政使这份捷报,不提船只、兵力,显然根本不知道水战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打得赢邓名的长江水师?而且……”梁化凤首先戳破了董卫国的那道奏章,邓名的长江水师的官兵主要来自舟山,梁化凤和他们有过多年交战的经历:“浙兵极其顽强,末将与其多年交战,死战不退者比比皆是。虽然末将多年来胜多败少,主要还是占了船舟的便宜,若是双方两军装备完全相同,真要拼比斗志、勇气的话,末将恐怕我军还要落在下风。”

    “果然!”蒋国柱大喝一声,恨恨地骂道:“我一看董卫国对如何打赢的细节支支吾吾的,就感觉不对,要是水战拼命就有用,那还花费巨资制造大船何用?”

    把董卫国那份捷报扔到一边,蒋国柱又指着湖广那份叫道:“这封真假如何?”

    在董卫国的捷报送来前,蒋国柱对湖广漕船闯关一事没有太大的怀疑,他看过捷报后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见明军水师居然无力阶段漕运,蒋国柱还很高兴,觉得邓名果然是强弩之末,认为这次南京应该不会遇险了,一度蒋国柱还在琢磨有没有必要继续从东方调动部队回援安庆。

    但还没等蒋国柱高兴太久,就得知江西的船队居然也在九江闯关成功了,这三十万石的漕粮途径南京时,蒋国柱还亲自去码头上看了看江西的舰队,越看越是疑云重重。回来之后蒋国柱就又把湖广的报告翻出来,董卫国的成功让蒋国柱对湖广水师的闯关真相也发生了怀疑,不过他研究了这份捷报很久,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

    “既然蒋巡抚看不出问题,那他怎么知道其中有诈的?”听到蒋国柱的话后,梁化凤心中马上生出这个疑问,不过他并没有将其问出来,而是认真地解释起来:“这篇捷报乍一看确实没有大问题,末将一开始虽然感到有不妥之处,但也模模糊糊的,仔细看过一遍后,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仔细一想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仗根本不是在长江上打的,也不是邓名和楚军打的。”

    “那是谁和楚军打的?”蒋国柱依旧没听懂,急忙追问道。

    “末将也不知道这仗是谁和楚军打的。”梁化凤摇摇头,继续解释道:“邓名手中有不少大船,都是他从之前从安庆和南京缴获的,有几条还曾是末将苏松水师的战船。如果楚军真和邓名在九江打起来了,对付这些漕船,邓名肯定会出动大船逼近,胁迫漕船投降、停航,如果漕船不听,大船就居高临下放箭把水手、舵手射死,或是破坏船帆——里面都是粮食,我想邓名是舍不得把漕船撞沉的。而如果楚军想保护漕船,就不能让邓名的大船靠近这些珍贵的粮船,要勇敢地迎上去,去纵火、去跳帮夺船,牺牲一些护送的船只和水兵也要保护漕船逃生。而这捷报上的战斗完全是反过来了,是明军来冲击,来跳帮夺船……”

    梁化凤一边说、一遍连连摇头:“这捷报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嗯,我眼前看到的贼人不是乘着大舰来攻打缓慢、毫无自卫之力的粮船,而是驾着一堆独木舟、木排而来,面对我军宏伟的战舰,不顾一起地冲上来想纵火、想跳帮夺取我们的战舰。”

    “长江江面宽阔,不能拿独木舟这么硬上。”指了一下那份湖广的捷报,梁化凤最后总结道:“依末将之见,这上面的战斗多半发生在湖北的什么小水洼里,鬼才知道是和什么小水匪打的,湖广总督涂涂改改就把它说成是九江闯关的经过。”

    梁化凤猜测得没错,武昌幕府为了准备这份报告,找来几个曾和郝摇旗在汉水上游多次交战过的水师将领,让他们设计了大概框架,又经过一番加工后,变成了这份捷报上的战斗。

    “原来如此,真是可恶。”蒋国柱气极反笑:“我一直以为张长庚是有真本事,想不到啊,想不到,他居然也私通贼人了!”

    “巡抚大人说得不错。”既然捷报是假的,那九江闯关显然就是楚军和明军在演双簧,不过梁化凤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始终没有得到解释:“但在末将到来之前,巡抚大人是如何看破这些的呢?”

    “呵呵,这太容易了。”蒋国柱捻着胡须大笑起来,轻蔑地朝着江西那份捷报努了一下嘴:“这份捷报一口气送给了我们这里五份,言外之意就是贼人无能、不堪一击,告诉江南的官吏要是见到邓名不必客气,赶快扑上去给他一通好打,功劳轻轻松松地就到手了,哼!这姓董的会有这么好心?我不用看,闻都能闻出这里面有阴谋诡计。”

    “哦。”梁化凤微微点头,刚才他评价湖广那份捷报时,一开始时并没有说的非常明显,只是点破“这仗根本不是在长江上打的,也不是邓名和楚军打的。”结果就是蒋国柱根本听不懂。这次蒋国柱犯了梁化凤刚才一样的错误,他以为说得很明白了,但梁化凤依旧不明所以。

    蒋国柱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同盟依旧稀里糊涂,就进一步阐述道:“邓名会这么好打么?第一,要是真好打的话,董卫国就不会把九江丢了,第二,就算邓名和郑成功一样,因为某种失误导致军无斗志,并且被董卫国看破虚实的话——梁提督请想一想,若是邓名突然变得好打起来,张朝和董卫国会告诉我们么?当然不会!若是告诉了我们,我就可能以代理两江总督这个名义,派遣军队入江西参战,分去他们的功劳。所以他们一定会说邓名凶悍无比,把我吓得胆战心惊,免得去和他们抢功。还有,就算不怕我去抢功,他们也绝对不会把邓名说得没有战斗力。要是邓名部下真的归心似箭、将领贪财受贿,那他们打败邓名又有什么功劳?”

    “巡抚大人鞭辟入里,真是令末将茅塞顿开啊。”梁化凤心悦诚服地大声赞叹起来,仔细想想,若是被敌人击败,那一定不可以讲敌人强大,因为那叫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丢朝廷的脸,而且还会让北京认为你已经丧胆,没有利用价值了;而若是击败了敌军,那一定要拼命地称赞敌人的强大,敌人越是不可一世那自己的功劳就越大。梁化凤以前也这么做过,上次他和管效忠在南京城下击败了郑成功后,都不约而同地大唱郑成功的赞歌:管效忠说关内、关外大小十七战,从未见过郑军这样强悍的明军——关宁军、西军与郑军一比只能算土匪黑社会;而梁化凤也说郑军秩序井然,进退有序,即使兵败时也旗鼓不乱,逃跑时士兵都是踩着鼓点走的——这样震烁古今的强军居然被他梁化凤的三千水手击败了,那梁化凤本人的勇武可想而知了。

    当然信不信也是要分人的,顺治天子看了梁化凤的奏章后很高兴,当即就决定被他提拔为江南提督,还让给梁化凤画像呈送北京御览;而达素在抵达南京,亲眼看过梁化凤的水手骑兵后,就铁了心地要去福建剿灭郑成功——虽然蒋国柱和梁化凤为了让达素别呆在江南,一直在极力奉承他,日夜劝他早些誓师出发,离开南京去打张煌言和郑成功。不过达素对此同样有强烈的愿望,估算了一下松江水师和自己部队的战斗力差距,哪怕是需要横渡大海,达素也无所畏惧,一定要替朝廷分忧、去厦门剿灭郑成功。

    “本官由此而知,董卫国定是没安好心,他盼着本官信了他的弥天大谎,抱着痛打邓名一顿的念头去找邓名的不痛快,结果反倒被邓名一顿好打,给自己找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哼哼,要真是这样,那就如了董卫国的意了。”对上邓名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时,蒋国柱常常感到束手缚脚、谋划成空,可当敌手是师承同门是董卫国时,蒋国柱称得上是料事如神,把对方心里的打算一一道出,就如同精通读心术一般。

    “若是江西也就罢了,可湖广这里……”梁化凤感到心一下子揪起来了,紧张地说道:“连张总督都和邓名串通了,那邓名一定实力强大。”

    “是非常强大,所以事事都要顺着邓名的意思来。”蒋国柱又是一声冷笑,他仔细看过了湖广和江西的捷报,其中都拼命替邓名没能取胜找客观理由:“你好好看看他们的文章,从来不敢说把邓名打得有多么惨,汉阳是邓名强攻没得手,楚军和赣军闯关也都只是打退了明军的追击,全是防御成功,没有一桩是主动出击。明显是怕吹嘘太过,让邓名看得心理不痛快去打他们,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南京是怎么说的么?”

    梁化凤当然记得,当初邓名从南京城下退兵的时候,他们二人在奏章里描述胜利的时候也非常克制,只是重点指出明军退兵这个事实,但斩首、缴获什么的一概没有。就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既然邓名在之前的谈判中有过暗示、表示不希望他的名声受到太大损害,那心虚的蒋国柱和梁化凤也就不得不照办。

    梁化凤把两份捷报拾起来又细看了一遍,发现正如蒋国柱所言:湖广和江西的这两份和他们当初的那份捷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战果能避就避,对敌人也不敢大肆讥讽、挖苦一番。

    “张总督那边也就罢了,不过是自保而已,和我们那次一样,我们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但董卫国这厮!”蒋国柱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眼中凶光毕露:“他是要坑我们啊,这孙子他是想坑他爷爷啊。”

    第030章

    赛跑

    听了蒋国柱的分析,梁化凤脸上的忧色更重,但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就算张总督和董卫国对邓名军心、士气的报告不实,不过人数总做不了太多假吧?几份邸报都说邓名这次自带了两万多兵马逼近武昌,久攻武昌不克之后,还有一半的兵马折返江陵了,到江西的只有一万余人。”

    “一万人又怎么样?”蒋国柱瞪了梁化凤一眼,关于邓名军队规模的情报有很多来源,不像“九江闯关”那样容易伪造,就算湖广总督已经与邓名有私下交易,那也多半不会在这种很容易被戳穿的情报上作假。而且武昌、汉阳归根到底还是在张长庚手中,不管他是靠实力守住的,还是乖乖交银子赎买的,他都只有夸大邓名实力的理由,而没有替邓名瞒报兵马的动机,除非他打算倒戈了,而蒋国柱看不出张长庚采取这样不智行为的迹象。

    因此梁化凤说得没错,蒋国柱估计邓名也就带了一万多本部来,而在武昌折返回去的兵马,多半正如张长庚在奏章里说的那样,是打着李来亨旗号的虁东兵。当然,蒋国柱认为这一万人绝不是张长庚声称的虁东精锐,而是李来亨借给邓名的辅兵,正因为可有可无,所以邓名在放弃了攻打武、汉的念头后就打发他们回去了,省得继续留在他营中吃粮,张长庚之所以在奏章那样说完全是为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这也进一步说明武昌方面很在意北京的印象,张长庚绝对没有反正的心思——不得不说,当分析的对象是官场上的同行时,蒋国柱的头脑就好像是台电子计算机一般,运算迅速而且准确无比,可以称得上是算无遗策了。

    “就算一万人,难道梁提督还要去打他不成?”蒋国柱冷冷地问道,问题的关键根本不是敌人只有一万战兵,而是这支军队的统帅是邓名。

    若是其他将领带着一万余人的兵马,梁化凤和蒋国柱都会奇怪为何这么少的一点兵马能把江西布政使打的丢盔卸甲,不过既然是邓名亲自统帅,他们倒是没有这个疑问了。十八骑火烧昆明,半个月连下湖北半壁,进入两江境内后,邓名带着几千兵一日两战,两江总督郎廷佐被俘,部署在大胜关和南京城外的近四万清廷江南大军几乎被全歼。这军队若是邓名的精锐也倒罢了,偏偏还是一群浙江的乌合之众,不久前还新逢大败,池州等地的地方部队都能赶得他们到处乱窜,结果遇上邓名没有几天,就神勇无敌。后来又是这帮连邓名部下都算不上的义勇军,和李来亨的虁东兵联手,一场夜战下来,包括苏松水师在内的两江清廷舟师群军覆灭,一船一人都没能逃出。

    不管邓名是不是使用了计策,反正在他面前没人能讨得了好去,后来川陕总督李国英向朝廷报告时虽然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但明眼人一样能看出他定是吃了大亏,连邓名诈败二十里这种混话都蹦出来了——虽然蒋国柱无法通过简单几份邸报了解川陕总督到底损失了多少部队,但他觉得如果不是川陕绿营被邓名打得差不多全灭的话,李国英没有撒这种大谎的必要。万一李国英如果不是撒谎的话,那邓名更是厉害得吓死人。

    “末将当然不打算和邓名决战,邓名远来,利在速战;而我军根基稳固,利于持久。”梁化凤同样不想和邓名堂堂正正的交锋,当他觉得邓名兵力不足是个关键:“前不久邓名在江西招兵买马,当时末将就觉得奇怪,这种仓促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有什么用?只会拖累邓名的精锐,现在看起来,他手中披甲或许不缺,但无甲兵却相当有限,所以需要裹挟江西青壮入伍。”

    “那又怎么样?”

    “这说明邓名或许没有占据州县的能力,他麾下不过一万精锐而已,怎么能分开控制大片领土?”梁化凤马上向蒋国柱献上他的计策:“我们或许可以坚壁清野。”

    “远来梁提督是觉得邓名不会攻占府城、州城啊,这点提督与本官真是不谋而合。”听到这个建议后,蒋国柱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奇之色,甚至没有花一秒钟去权衡里面的利弊就赞同道:“我们当然要坚守江宁和几座府城,不过清野嘛,那就没有必要了。”

    之所以没有花时间去思考梁化凤的提议,就是因为蒋国柱在对两份捷报起了疑心后,就一直在潜心思索: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张长庚和董卫国都因为各自的算盘而与邓名勾结的话,那他又该如何自处。经过再三思考后,蒋国柱认为最佳策略就是“坚壁而不清野”之策。

    “坚壁而不清野?”乍一听到蒋国柱的策略后,梁化凤大吃一惊:“若不清野,放任邓名四下抄掠,那他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岂是退敌之良策?”

    “梁提督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想得浅了,浅了!”蒋国柱笑吟吟地反问道:“以梁提督之见,董卫国那厮会和邓名说我们什么?”

    梁化凤思考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董布政司为了解脱自己的灾祸,想必会尽力说服邓名来攻打我们吧?”

    “不错。”蒋国柱笑着点点头:“这个毫无疑问,那他会怎么说呢?”

    江宁巡抚的问题让梁化凤歪着头又琢磨了半天,但最终他还是没能理出清晰的头绪来:“末将不知,还请巡抚大人明示。”

    “刚才梁提督说得不错,董卫国肯定想教唆邓名来打我们,他的理由有二!”蒋国柱左手举起,向梁化凤笔直地同时竖起了中指和食指,他用另一支手点着左边的食指说道:“第一,就是嫁祸江东之计,董卫国为了灭九江的火,就想让邓名来江宁放火,但他为什么这么怕邓名点不着这把火,以致他要报捷给江宁、安庆、扬州、徽州和苏州,邓名是这孙子的亲爹吗?他为什么要这么下力呢?”

    把一根指头掰下来,蒋国柱又指着另外一根说道:“这就是二个原因!他董卫国把九江丢了,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大笨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朝廷也看得很明白。所以这孙子就想拖别人下水,希望别人也倒霉,最好比他还倒霉,让朝廷和天下一看:好么,原来蒋国柱比董卫国还笨,蒋国柱的手下也都是笨蛋,董卫国不但不是笨蛋,和江南的官员一比,他还算精明能干的了。这厮——用心何其毒也!”

    既然知道了董卫国的用意,那蒋国柱也就能把他用来说服邓名的理由猜个八九不离十:“方法无外两种,一种就是引起邓名的贪欲,告诉他江南这里某处有一大笔横财,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这个好办,观看邓名的行动就有可能猜出来,就算猜不出也可以打发秘使去问。另外一种就是让邓名感到受威胁了,而什么能让邓名担忧呢?我猜只可能是水师,邓名不是流寇,长江航运是他的命根子,若我是董卫国,我就会说江宁正在重建苏松水师,夸大一番水师的规模,但同时说写船还没有造好,既然邓名觉得不打不行,又会认为现在来打不会费什么气力。”

    “可,可我们根本没有水师啊。”梁化凤叫了起来,作为前任苏松水师提督,在南京之战后他就一直想重建水师,但南京根本没有这个力量。

    代理两江总督衙门后,对蒋国柱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恢复清廷在江南濒临崩溃的统治,这无疑需要优先重建陆军;随后又要承担达素大军的后勤,依旧没有可以用来重建水师的资源;再往后,虽然达素离开了江苏,但今年的漕运又即将开始,协助漕运总督疏通运河,打造船只保证运输……这些事情耗尽了蒋国柱全部的力量,如果为了重建水师而导致漕运除了什么纰漏,蒋国柱知道北京是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们当然没有,去年邓名走后我倒是动过这个念头,但马上就放弃了。”蒋国柱曾经召集了安徽、江苏大批造船老手到南京,要他们群策群力想出一个最便宜的重建苏松水师的办法来,这种又要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的办法实际上不存在,诸葛亮会开了很久一个可行办法也拿不出来,最后不了了之:“如果张朝按老规矩把江西的税银交上来,说不定我还有办法可想,但他最后也没交不是吗?可董卫国不会这样老实,他肯定会想邓名添油加醋地说一番,说不定还会把我去年召集船工的那件事拿出来说,让邓名以为我们正在重建一支强大的水师,反正邓名到江南闹腾一通正合他意。”

    梁化凤叹了口气,这其中的曲折心酸他当然最清楚不过,无论他如何热切地盼望重建苏松水师,但蒋国柱确实无力负担这件浩大的工程。后来蒋国柱还提醒梁化凤,他现在是江南提督而不是苏松水师提督了,凡事必须要站在全江南绿营的高度去看,而不能抱着原来那个小小的苏松水师提督的器量不放。

    在蒋国柱的教诲下,梁化凤也最终放弃了优先恢复水师的念头,他的手下或先或后,也都和梁化凤一样不再急于重建苏松水师——他们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各地的总兵、副将,想要建立势力、重建军队都需要钱,他们不可能因为对水师的旧情而把拨款拱手让人。

    把董卫国肚子的蛔虫一条条都数出来后,蒋国柱又引用了邓名通过使者讲给他听的一个故事:“有两个人进树林打猎,遇到了一支猛虎,其中一个立刻放下弓箭,以最快的速度系紧鞋子,另一个人大惑不解,问他:‘你绑脚有什么用?你又不可能跑得过老虎。’另一个答道……”

    “不需要跑得过老虎,只要跑得过你就行了。”梁化凤喃喃地借话道,同时脸上显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来。

    “你怎么知道?”蒋国柱惊讶之余,问题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恍然大悟:“原来邓名也把这个故事讲给你的使者听过。”

    梁化凤一声不吭,显然是默认了。

    “邓名这个故事讲得很好,当时他就是那只老虎,让我们四个人分成两组赛跑,最后郎总督和管提督不幸掉队了,被老虎吃了。”说起被他们亲手杀死的郎廷佐管效忠两人时,蒋国柱的语气中并没有显出对敌人的痛恨之情,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胜利者的自得之意。

    “唉。”和蒋国柱一样,梁化凤早就没有任何针对管效忠或是郎廷佐的恨意了,私下里他常常回想起邓名讲过的这个故事,感觉比喻得真是再准确不过,当时的形势、还有自己的心情都和那个系鞋带的猎人没有丝毫不同。冷不丁地听到蒋国柱讲出这个故事时,梁化凤也是感慨万千,脸上显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戚之色来。

    为了加强说服力,蒋国柱还举了一个眼前的例子:“平西王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证明,平西王每次都是跑得最快,所以其他人都被老虎吃了,他却封王了。”

    李国英就曾用吴三桂和洪承畴来举例说明,今天蒋国柱算是和川陕总督不谋而合:“再比如昆明大火吧,面对邓老虎的时候,平西王难道上前打虎了吗?不,和在锦州时一样,平西王再次跑了,而且又一次跑得比洪经略快,邓老虎没能烧死平西王但是烧死了洪经略,平西王依旧赢了,藩国还是到手了;而跑不过平西王的洪经略,只好又一次舍身饲虎了,落一个全族覆灭的下场。”

    梁化凤听得连连点头,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服。平西王精彩的人生经历充分说明,要想功成名就,不一定非要去打老虎,只要跑得比同伴快一样可以成为人生赢家。

    “如今邓名还是那只老虎,张总督、张朝、董卫国还有我们在赛跑,张总督跑得最快已经基本没事了,董卫国落在最后,就想拖别人的后腿。而确实如邓名是所说,我们不需要跑得比老虎快,只要不是最慢的那个就行了。正如梁提督你说的那样,邓名兵力不足,根本无法占领城池,所以他没拿下武昌、汉阳,也不会赖在九江不走,我敢说用不了多久,张朝就能把九江收复了,多半还是董卫国亲自带兵收复的。邓名连武昌、汉阳都不要,有怎么会要九江?更不会要安庆、扬州这些地方,现在我们虽然不知道邓名到底会来什么地方,但我们可以肯定他不会有长期占据某地的打算。如果邓名攻打某地,就比如安庆吧,那肯定是他感到受到威胁,或是想预留退路、或是粮草不足想洗劫我们的仓库。”蒋国柱分析了一通,然后提出针对性的对策:“所以我们坚壁但是不清野,如果邓名不攻打城市就让他收集物资去,邓名一天不走我们就一天不出城,见后路无忧、粮草不愁,他还费力攻打我们的城市干什么?我们不是同老虎赛跑,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张朝、董卫国,一定不要被他们扯了后腿。董卫国丧师辱国、兵败被俘,张朝所用非人,就算他们收复九江也不能改变这一切;而我们只要不让城池沦陷,不被邓名生擒活捉,那就跑得和湖广总督一样快了,落在最后的还是张朝、董卫国,老虎最后逮住的还是他们。”

    听到这里,梁化凤也不能不为蒋国柱的奇思妙想而拍案叫绝,当他不知道更精彩的其实还在后面。

    “本来我完全能让董卫国自食其果,那就是我立刻打起援助江西的旗号,以代理两江总督的名义,命令一支军队走陆路奔赴南昌,这支军队不用多么精锐,人数多一些就行。在朝廷看来我是个有担当的官员,最差也就是能说我急于抢功。至于只派陆师入赣一事我也可以解释得很好,就说张朝去年说什么也不把税银上缴,我为了保证运河畅通只好先放弃苏松水师这头,现在看到董卫国连战连捷,邓名对运输漕粮的船只都无可奈何,当然更以为长江无忧;而邓名没有大批无甲的壮丁,想来江宁这里只能走水路,到时候我不得不放弃一些村镇,全力坚守各大城池,就是因为董卫国说什么邓名水师不行,还说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我才抽调大批陆师入赣。到时候无论邓名把这里搅和成什么样,哪怕是他把漕运总督都宰了,那也是张朝、董卫国的错,谁让他们不但不上缴税银,不但堵截不利还谎报军情?哪怕张朝明知我派去的都是壮丁,上报给朝廷朝廷也不会信——我是派军抢功去的,难道还会有人派乌合之众去争功么?朝廷只会认定他是想推卸责任,不但蒙蔽我在先,还陷害我在后。”说起这个天衣无缝的对策时,蒋国柱脸上又是激动又是遗憾。激动是因为蒋国柱实在太喜欢这个计划了,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它付诸实现的那一天,要是他亲自带领这批乌合之众入赣那才是致命的一击,不但能完美地推卸光一切责任,还能以目击者的身份向朝廷愤怒地检举江西的真实情况。

    蒋国柱从来没有想过要立刻揭发检举张朝与邓名勾结一事,这种事不但难以说清,而且还会引起朝廷不好的联想,毕竟蒋国柱和梁化凤也有不干净的往事。而且这件事还会牵扯到湖广总督张长庚,江西巡抚已经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对手了,湖广总督更是一个太过强大的敌人,现在蒋国柱还只是代理两江总督,招惹不起这么厉害的人物。

    而且蒋国柱还盼望着有一天能成为正式的两江总督,那时更需要和张长庚保持良好的关系,湖广总督这样有利的同盟不但对他的仕途大有益处,同时也能帮他抵挡来自虁东的狂风暴雨——只要一天武昌还在张长庚手中,他就不需要面对邓名的全部压力。

    除非面对邓名这支老虎,否则两江总督和湖广总督不存在竞争关系,和张长庚争斗没有任何益处——就是扳倒了张长庚朝廷也不会让蒋国柱兼任湖广总督;而为了更好的躲避老虎,蒋国柱也需要张长庚这个同伴,必要时还得拉他一把,不然若是同伴都被老虎吃光了,那下次就得自己和老虎赛跑了。之前蒋国柱已经要求梁化凤站在江南提督的高度看问题,他本人当然也要站在两江总督的高度纵览全局,蒋国柱的政敌只是两江境内的竞争者。

    “那时张朝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而我能亲眼目睹,而那个满肚子坏水的董卫国呢,也会痛悔不及,他也不想想,他凭什么和我耍心眼?要是玩不过他,怎么会我是代理两江总督,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布政使呢?”蒋国柱在心中无情地嘲笑着董卫国,觉得对方简直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而遗憾则是因为他无法真的实现这个计划,因为这里还有一个讨厌的障碍。

    这个障碍就是右布政使朱国治,此人本是明朝的一个贡生,清军南下后投靠满清,在协助清军镇压汉人反抗上不遗余力,因此一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郎廷佐出任江西巡抚时,朱国治就是他的心腹官员之一,并因为厉行保甲、搜捕抗清志士、残酷剥削百姓为满清聚敛军费等功绩抬旗入籍,成为八旗一员,是满清统治者眼中的准自己人。

    在邓名原先的世界里,郑成功取得的镇江大捷导致蒋国柱在其退兵后被清廷抄家免职,接任江宁巡抚一职的就是朱国治。在得到这个重要职务后,朱国治立刻开始在江南推行全新的政策,严厉镇压对清廷的不满言论,即使是对贪污官员的控诉,也会被朱国治视为危险的苗头,上升到企图背叛朝廷的高度,顺治十八年的哭庙案中,朱国治包庇贪污的县令,对举报者进行无情地屠杀,过程基本就是后来更大规模文字狱的预演和彩排。

    在江苏、在浙江、在云南,朱国治死心塌地的为清廷从事聚敛,对疑似反清的言论和思想则毫不犹豫地残酷镇压,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肆无忌惮地克扣军饷,在民间获得了“朱白地”的称号,就是朱国治在官场中的同僚,也在背后用这个雅号来称呼他。但朱国治得到了满清统治者的青睐,对他血腥镇压汉人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赞赏,无论是索尼、鳌拜这样的摄政大臣,还是亲政后的玄烨,对朱国治都是恩宠有加。吴三桂起兵后将朱国治处死,痛恨他入骨的周军士兵将其尸体分而食之,尸骨无存。

    朱国治这种对与汉人反抗者不共戴天的情操深深感动了玄烨,为了表彰他对清廷死而后已的忠诚,清廷为其著书立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全天下宣传他的事迹,上升到了忠良楷模的高度。清朝灭亡后,对朱国治伟大情操的颂扬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延续,由一些汉人编写的《清史稿》中,朱国治也是以圣贤面貌出现的;在电视剧《康熙大帝》中,朱国治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吴三桂起兵时,用很长一段的朱国治与妻子对答的剧情,来昭显他为国无暇谋身的高尚情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朱国治义正辞严地拒绝吴三桂的劝降,痛斥其分裂祖国的反动行为,向周军官兵高呼满汉平等口号,慷慨就义、含笑而逝。

    在这个世界,郎廷佐在收到朝廷下达的追究镇江战败之责、将蒋国柱革职抄家、管效忠发配为奴的密旨后,同样立刻将朱国治从江西调来,准备向朝廷保举他为江宁巡抚。可这个世界的发展轨迹有所不同,朱国治还没有赶到南京,战局就又一次发生大变,邓名生擒郎廷佐,全歼南京城下的清军水陆两军,而朱国治也因为交通隔绝而不得不在池州府境内停留。

    等邓名撤兵,朱国治能够重新上路时,南京已是翻天覆地,郎廷佐叛国被杀,力挽狂澜的蒋国柱以江宁巡抚的身份代理总督衙门,并且与新任江南提督梁化凤结成了同盟——远在江西的董卫国认定两人间必有间隙,一开始朱国治也曾这样想,认为蒋国柱和梁化凤以前的矛盾无法缓和、化解,但几次试探后他却惊讶地发现,因为某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因,梁化凤与蒋国柱的同盟关系异常稳固,可以用牢不可破来形容。

    对于这个来取代自己职务、郎廷佐的心腹,蒋国柱当然不会有任何好感,而且他知道朱国治同样是自己的竞争者,虽然没有张朝的威胁那么大,但同样在朝廷的两江总督候选人名单上;而朱国治不但对两江总督这个位置有说觊觎,还深知若是蒋国柱得意,那自己的仕途就会变得一片灰暗,如果自己无法登上总督宝座,那朱国治宁可帮助张朝获胜也不愿意看到蒋国柱在两江呼风唤雨。

    尽管蒋国柱把朱国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因为他知道这时朝廷的平衡之术,朱国治就是用来督促他努力为北京效劳、同时也是监视他的工具。因为深知朱国治不会在总督之争中站在自己一边,蒋国柱也不会向他透露任何秘密,尤其是与张朝勾心斗角的这些,若是告诉了朱国治那就与告诉张朝无异。

    蒋国柱不愿意让朱国治呆在江宁这个要害之地,正好安庆知府把城池丢失过,还曾被邓名俘虏,蒋国柱就让朱国治去安庆以布政使身份视知府事。漕运开始后,蒋国柱一度想调朱国治去协助漕运总督——这个协助工作从来都是吃力不讨好,有了成绩是漕运总督的,若是除了纰漏则会成为漕运总督衙门的替罪可再三考虑后,蒋国柱却是不敢。万一朱国治做出了什么成绩怎么办?或是朱国治用贪污来的钱财行贿漕运总督,攀上了关系,这岂不是给朱国治增加竞争两江总督一职的筹码吗?再说,就算朱国治没有办法给自己创造机会,他破罐子破摔地搞破坏,变相替张朝出力又该如何是好?蒋国柱不敢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反倒觉得可能性很大——若是朱国治成功地用漕运把蒋国柱拖下马,张朝得志后一定会愿意报答他的。

    最后蒋国柱不得不派了自己的一个心腹去协助漕运总督,千叮咛、万嘱咐,让这个心腹一定把事情办好,不要给蒋国柱的政敌任何机会。没关系,反正等成为两江总督后,收拾朱国治的机会多得很,不必急于眼前一时。

    邓名侵入江西后,江苏、安徽的力量纷纷向安庆集结,朱国治手中的权利突然急剧膨胀。不过蒋国柱以前并不曾放在心上,先期派去安庆的都是郎廷佐的残存势力,若是邓名大军突然抵达,正好用做消耗明军锐气的炮灰。

    后来陆续抵达的部队就不是朱国治能够控制的兵马了,这些绿营虽然称不上蒋国柱的嫡系,但只会听从两江总督的命令。按照蒋国柱原先的时间表,接下来派去安庆的就会使由可靠同盟梁化凤统帅的两江绿营精锐,等梁化凤抵达安庆后,压制朱国治不在话下,一点儿功劳也不会分给他。

    只是现在计划有变,邓名实力强大,在完全没有水师的情况下,把他堵截在两江境外根本不可能,囤积重兵于安庆无异于放弃内地。在没有长江控制权的情况下想确保各个重要城市,势必要分散精锐于各个要害城市,梁化凤也不能赶赴安庆。

    “这次若是没有朱国治在,我大可施展我的计划,把张朝逼入绝境。”蒋国柱苦苦寻找着最佳对策,感到事情变得有点麻烦,有朱国治这个定时炸弹在,蒋国柱当然不敢离开江宁去江西,而如果把朱国治放在外面,他就可能看出破绽,然后不顾一切地向朝廷举报——如果蒋国柱取胜,朱国治的前途就会变得很糟,现在朱国治已经接近一无所有了,蒋国柱必须要防备他狗急跳墙:“算了,现在宁可把他放在江宁城里,也不要让他在外面给我添乱。”

    如果把朱国治调回江宁,虽然会在蒋国柱试图与邓名取得默契时造成一些麻烦,但是他觉得只要小心一些可以弥补,而且还可以由领兵在外的盟友梁化凤代劳。

    很快蒋国柱就拿定主意,他依旧坐镇南京,让梁化凤前往扬州保护漕运不受骚扰,同时分派一些兵马协助地方部队确保安庆、苏州等府城,若是邓名在长江上来回游荡那也只好由他,只要保住这些关键城市、不发生大败、漕运不被切断的话,那蒋国柱就稳稳地跑在张朝前头,和张长庚不分伯仲。

    ……

    在拿到董卫国送来的头一半赎城费后,邓名立刻把九江还给他,这批又是在江西市价高达三十万两白银的货物,剩下三十万邓名表示可以等他返回路过九江时再给。而董卫国更代表张朝暗示,如果邓名取得大胜,江西还可以提供一批额外的货物。

    “怎么感觉我们像是他们的打手一般?”在前往安庆的中途,任堂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嗯,官兵战死疆场,收益的不光是我们的国家,也有国家的敌人,这种感觉确实很不好。”邓名轻叹一声:“或许我们只能自我安慰,就当敌人愿意替我们阵亡的将士承担一部分抚恤吧。”

    “这次提督不打算发布檄文吗?”任堂又好气地问道。

    “发布什么檄文?”邓名一贯不喜欢发布檄文,首要原因就是他的文言文写作能力很差,身边也没有几个擅长此道的幕僚,其次邓名还觉得这种檄文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一般百姓看不懂;经过这些年的摧残,缙绅对满清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如果明军不展示出足以驱逐清军的实力,缙绅根本不敢投效过来:“再说发檄文后,若是真有士人率领族人来投军又该怎么办?你也知道我们根本不会在江南久呆的。”

    “可发布檄文不仅仅是一种号召,也是让天下人明白提督驱逐鞑虏、光复两京的志向,如果提督担心有缙绅来投靠而又无法保护他们的话,提督完全可以不在檄文中号召他们来投好了。”上次邓名来江南时只带了很少量的一点人马,冒名顶替地潜入两江境内,当然不可能发生么檄文,而且郑成功和张煌言曾联合发过一份檄文,邓名就算不发也没有大碍:“听说提督上次讨伐湖广的时候都曾发过一封,江南这里人文荟萃,为何反倒无一言赠与江南士人呢?”

    “上次我在湖广发的檄文,只是为了吹嘘了一下我统帅的五十七万的大军。”邓名听得笑起来,那封檄文从严格意义上讲并非政治宣言,因为其中没有明确提到出兵的目的,没有对反正官兵的待遇保证,本质上就是邓名想和湖广缙绅混个脸熟,让他们对自己有个印象:“好像也没有那个缙绅是因为我的檄文而来通风报信的,胡全才在武昌的横征暴敛绝对比我的檄文作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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