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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祠堂之中陷入死寂,昏黄的烛火摇曳在他们的眼底。

    南衣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犹豫:“那不逃跑,难道等死吗?”

    “对,你只能等死。”

    谢却山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南衣的手腕,硬生生拉着她的手往前送了一寸,她的刃尖就抵着他的心口。

    南衣一惊,反而想竭力收回自己的手。

    “你明明都朝我拔出了匕首,可你不敢杀我。你永远只能做个懦弱的女子。”

    他似乎在激起她的怒意。

    “谢家都不敢做的事,我更不敢!”南衣愠怒地盯着谢却山,“但是谢却山,我不怕你了。”

    谢却山面色一狠,抓着南衣的手腕一拧,将她整个人按在立柜上。转瞬之间,她手中的匕首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番动作也确实耗费了他仅存的一些力气,谢却山一手扣着南衣的手腕,另一只手抵着立柜的架子,手上青筋暴起,极力支撑着他的身形。他口中的血腥之气隐隐约约扑在她的脸上。

    “你是个有趣的玩物,所以我留你一命,但你好像忘了自己的位置。”

    刀刃就这么抵着脖颈,南衣不可能不害怕,但她依然迎着谢却山的目光,回望他。

    “你敢在谢家祠堂杀我吗?”

    两人对峙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我不怕你,因为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都是丧家之犬。”她的话含着颤抖,却字字句句打在他脸上。

    谢却山松了手,退了几步,仰头望向林立的祖宗牌位,光影落在他眼底,似有闪烁的泪光一闪而逝。

    “滚。”

    南衣走了,一切归于寂静。

    谢却山望着空荡荡的照壁,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缓缓地滑坐下来。

    一抹苦笑浮上他的嘴角。

    ……

    夜幕已沉,整个沥都府都被笼罩在宁静的月光之中。

    街头打更的梆子声敲响,借着风传出去很远,连望雪坞深院的祠堂处都能听见。

    谢却山仍在祠堂里,他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一套工具,竟是一套袖珍的纸墨笔砚。墨是特制的无色墨,蝇头小楷落在纸上,水痕很快就消失了,信笺上毫无痕迹。

    写完信后,谢却山将信笺封入蜡丸中,随后用袖中弩机射向高墙外。

    细微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一切又在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打更人于高墙外捡到了蜡丸,若无其事地揣入怀中,继续敲着梆子打更。

    第15章

    贞烈妇

    几日后,谢衡再出殡。几乎大半个沥都府的百姓都来相送这位宅心仁厚的谢氏嫡长子。

    送葬队伍从望雪坞蜿蜒到城门口,漫天飘扬的纸钱犹如一场声势浩大的雪。

    这个冬日狡猾地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将寒冷送到人的心底,没有人能在这场大雪里望到尽头。

    南衣被夹在队伍的中间,四面八方都有能堵着她的人,她无处可逃。

    谢却山独自走在队伍外围,无人愿意跟他同行。走着走着,队形就散了,他不动声色地行至南衣身边。

    “怎么还乖乖留在这里,不是要逃跑吗?”

    他的声音不响,只有她能听到。

    南衣抬眼看谢却山,连日的守灵让她脸上有了几分憔悴,但并没有颓丧之色。

    “不是大人你说的吗?逃跑没有用。”

    “你这会倒是听话。”

    “既然跑不掉,我想我得死在您面前才是,不然不是让您无趣了吗?”南衣的表情很是乖巧,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

    说完,南衣加快了脚步,甩开谢却山。

    谢却山看着她的背影,勾唇淡淡一笑——她可不像是准备赴死的样子。

    送葬队伍刚出了城,鹘沙便带着一队岐兵紧紧地跟上了。

    亏了知府的倒戈,岐兵如今在沥都府出入自由,占据了极大的主动权。

    尽管没有收到任何情报,但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所有人多混杂的场合,都有可能成为混淆眼球的接应之地。但礼不伐丧,他们不能霸道阻止世家的葬礼,只能多派人手盯着。

    ……

    谢氏陵墓在虎跪山的风水宝地里,众人在一路的哀乐中攀登山路,行至谢氏祖坟前。

    漫长的仪式开始了,起,跪,拜,颂,繁文缛节多到几乎让人麻木,然后灵柩终于下土了,紧接着众人识趣地让出一条路,一杯毒酒送到了南衣面前。

    司仪官唱道:“潞阳谢秦氏,生而莹慧,容仪修洁,性忠贞,与夫君谢氏衡再伉俪情深,至于义理大处明辨确守,愿与夫共赴黄泉,来世再结夫妻缘,其苦心血忱,神祇可质,金石可透也。”

    文绉绉的话南衣并不能听懂,但大概也知道,无非是先把她夸一番,再让她乖乖送死。

    南衣感觉到人群中投来无数同情的眼光,但那些沉默的眼光背后,还意味着大家都认为应该如此。她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几日前,她没有选择逃跑,就是要在此刻赌一把。但她也并没有那么笃定,人在面对碾压式的力量之下,偶尔也会心生“好麻烦,不如死了”的倦怠。

    “少夫人,请与大公子共赴黄泉。”

    见南衣迟迟没有接过毒酒杯,女使低声提醒南衣。

    女使的话一下子把南衣拉回了现实,南衣讷讷地接过酒杯,看着杯中那方小小的水面,水面上映出她的眼。她就是那池中鱼。

    “我尚有遗愿未了。”南衣缓缓抬头,一字一顿地朗声说。

    但不等人问她,她便忽然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将毒酒全都淋在了白刃上。她发狠将酒杯往地上一掷,无瑕的白玉杯碎了一地。

    “少夫人!你要做什么?”

    南衣晃着匕首吓退想要制止她的人,世家之中连女使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哪见过什么亡命之徒啊,不敢迎着白刃向前,尖叫着躲开了。

    得了一个空隙,南衣直接朝谢却山冲了过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挟持谢却山。

    众人对南衣的路径毫无防备,更无人下意识要护着谢却山。岐兵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也根本来不及赶到这里。

    谢却山杖伤未愈,行动缓慢,这一下天时地利人和,竟让南衣把匕首架到了谢却山的脖子上。

    南衣喘着气高喊着:“是谢却山这个乱臣贼子气死了我的夫君,我要为我夫君报仇!”

    谢家众人都惊呆了,送葬队伍中还有许多自愿来相送的百姓,他们并不知道南衣要为谢衡再殉葬,只听到这么一句慷慨激昂的话,众人对岐人、对叛徒的愤怒立刻被点燃了,人群之中像是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忠烈之女啊!”

    “杀了谢却山!”

    “杀了叛徒为谢大公子报仇!”

    谢却山淡然地垂眸,看到南衣是费力地踮着脚,才能将匕首横在他的脖颈,竟不合时宜地觉得滑稽,嘴角浮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

    鹘沙很快便领着岐兵围了上来。但毕竟我多敌寡,百姓们挡着岐兵,鹘沙又不好大开杀戒,一时竟也受了掣肘。

    “让开!这是我们大岐的使者!”

    但他越强调大岐,百姓们就越愤怒。

    知府黄延坤也带着人围上来了,他像个跳梁小丑,急得团团转,着急地劝说南衣。

    “别冲动别冲动!杀了大岐使者,大岐必定会对沥都府开战,你有什么要求,都好说!”

    趁着知府劝说南衣的功夫,鹘沙挽弓搭剑,对准了南衣。

    南衣看到了那支箭头,她还要再添一把火。

    “夫君!妾这就来陪你了!”南衣猛地抬手,作势要将匕首刺入谢却山的脖颈,这时那支箭已经破空而来,谢却山忽然一侧身子,带着南衣一起偏了偏,箭头擦着南衣的手臂而过,生生钉入后面的岩石之中。

    南衣受了伤,匕首脱手而出。岐兵立刻一拥而上将她制伏,四面八方的剑刃将她困住。

    鹘沙走到谢却山身边,见他无恙,松了一口气。

    他嫌恶地看了眼南衣,她披麻戴孝,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上当日小乞丐般的样貌只是匆匆一见,与此刻相去甚多,鹘沙并没有认出她,转身询问谢却山:“却山公子,这女人,你想如何处置?”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但惧于岐人的刀枪,无人敢做那个出头鸟。唯有谢铸拨开人群,从谢氏族人中站了出来,挡在南衣身前。

    南衣抬眼,望到了儒士的那角素白衣袍,在凛冽寒风中如松柏般伫立。

    谢铸像是定海神针,只消在那一站,人群便安静了下来。连南衣都有了某种莫名的安心,虽然她不认识谢铸,但她觉得,他说的话一定代表着公道和人心。

    谢铸注视着谢却山,不卑不亢:“谢却山,这是我谢家的妇人,轮不到你来处置。”

    谢却山回视自己的三叔:“三叔,她冒犯的是我,我杀她不得吗?”

    黄延坤在其中紧张地打圆场:“诸位诸位,今日是谢大公子的葬礼,大家都抱着送他一程的心来,不宜起冲突,其中一定有误会,解释开便好了嘛!”

    黄延坤走到谢却山身边,压低了声音劝道:“却山公子,民愤已起,若你坚持要杀谢大公子的孀妇,这不就是坐实了你气死大公子的嫌疑吗?为了日后您能在沥都府和谢家行事便宜,今天无论如何,她都得活着。”

    谢却山皱眉,做出一副不满之色。

    跪在地上的南衣低着头,等待最后关于她的审判。

    她在拿自己的性命做一场豪赌,赌自己能把谢却山置于进退两难的地步之中。此刻的她已经不是那个生死如草芥的小乞丐了,而是代表着世家的气节,站在忠义的高点,他若想留在谢家和沥都府,就不能把事情做绝,将她杀害。

    而若是谢却山都允许南衣活着,那谢家更没有道理让自己死了,否则会显得比岐人还要不近人情,世家更要面子。

    “罢了,”谢却山妥协了,“秦氏是个烈女,对我兄长用情至深,因而对我有些误会。我不会计较,就让此女继续为我兄长守寡吧。”

    判词落定,刀下留人。

    瞬间,南衣整个都垮了下来。

    她已经押上了全部,甚至没有为自己留一丝劫后余生站起来的力气。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家的,只依稀记得,整个送葬队伍沸反盈天,混乱的程度似乎有些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时她被女使们扶起来送到轿子里,余光瞥到谢却山好像对她笑了一下。那个笑是什么意思?还是她看错了?

    许多模糊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也没有心思细想。她脑中只充斥着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念头——

    总算活下来了。

    第16章

    驯兽法

    回到谢府的南衣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论身份,南衣是谢家嫡长房的少夫人,可论出身,她是个连家中女使都不如的贱民。

    她若本本分分地赴死,这个错误还尚能忍受,可她不仅没死,如今还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谢府。

    该怎么处理这个错误?这是一个棘手的事,但也没那么棘手。

    陆锦绣只让女使将南衣带到谢衡再生前住的槐序院中,让她等待乔姨娘安排。这样,不管乔姨娘如何安排,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南衣在院中石凳上坐着,她以为在灵前同自己聊天的乔姨娘是个和善之人,她从白天等到黄昏,也不敢到处乱走,生怕哪一时刻乔姨娘来了找不到她。她眼睁睁地看着日头西斜,沉入屋檐,都没等来乔姨娘的安排,她甚至都没有出现。

    她小心翼翼、极尽卑微又坐立不安地在这张石凳上度过了一天,看到不远处的屋舍亮起温暖的烛火,她终于明白乔姨娘不会再出现了。

    不有意苛待,是世家的体面,但世家中人也无法容忍这个贱民与大家平起平坐。于是大家选择了沉默。

    所有人都默契地忽略她,将她当成一个透明人,眼不见为净,这样既不会沾着半点晦气,也不会落得个虐待女眷的污名。

    这偌大的望雪坞中,有大大小小十二座院落屋舍,分别以十二个月的雅称命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可这广厦之中,没有南衣的容身之地。

    乔因芝并非刻薄的人,她对南衣也施以过善意,但那善意仅限于南衣要为谢衡再殉葬的前提下才存在。

    南衣都能理解,她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破坏了世家之中的秩序。但那又如何?她就是要活着。没人管她,她就自己找地方睡觉,院子里这么冷,她总不能枯坐一夜。

    但她也不想引人注意,她避开了亮着灯火的房间,沿着墙根四处走,终于找到槐序院中的一间空厢房。一推开门,尘土扑面而来,引人连连咳嗽了几声。

    房间里黑灯瞎火,连根烛火都找不到,床榻上没有铺盖,只有硬邦邦的木板条,冻得冰凉。

    南衣又饿又冷又渴,不过幸好她身上的衣物是厚实的,便直接和衣在木板上睡下了。睡着了,就什么苦难都感觉不到了。

    ……

    南衣以为自己会睡得很好。从前路边流浪时,更恶劣的环境她都宿过,如今这屋子有瓦遮风挡雨,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南衣只浅眠了小半个时辰,便迷迷糊糊地被冷醒了。辗转翻身,身下的木板硌得人后背生疼。

    明日该去找些稻草来铺在木板上。

    南衣这么想着,试图再次入睡,但人却越来越清醒了。

    她想起章月回,有一年入冬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堆棉花,要为她做一床棉被。

    他们都不擅长这个活计,做出来的棉被东头厚西头薄,极不均匀。但这不妨碍那床棉被很暖和,只是后来被恶吏用刀划了个稀烂,漫天的棉絮像是冰冷的雪,在空中扬了半天不肯落下。

    她没能守住那床棉被,在那之后,她便鲜少有过觉得温暖的时候了。

    南衣又转了个身,虽然闭着眼,她恍惚察觉到房里似乎有光。她皱着眼睁开一条缝,看到屋中之景,一个激灵坐起身,这下困意全无了。

    谢却山就坐在屋中,桌边放着他提来的一盏灯笼。烛火的微光拢着寂静的小屋,光影在他的脸上明灭。他杖伤未好,脸色略显苍白。

    要不是南衣确定自己此刻是清醒的,不然这个时辰,这个场景,她真的会以为这是个噩梦。

    愣了几秒,南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翻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您怎么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地就来了……”

    她的声音打着寒噤,瑟瑟发抖,半是寒冷,半是真的害怕。但话脱口而出,南衣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像是在骂人。

    好在他似乎并不在意,脸上毫无波澜,就这么垂眸看着她。

    “睡在这里,冷吗?”语气也谈不上关心。

    “……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闹出这么大动静活下来了,但依然活得像草芥。”

    南衣以为这是谢却山的责难,连忙解释:“公子,您知道的,白日里的那一出只是我的缓兵之计,我并没有想真的伤您。对不起公子,若有说什么冒犯到您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

    谢却山许久没回答,南衣伏在地上等了一会,疑惑地抬起一点头,观察他的神色。

    对上她试探的目光,他蓦地笑了起来。

    “白日里还骂我乱臣贼子,晚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那……那只是戏的一部分,不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骂您。”

    南衣知道自己的辩驳非常无力,黑灯瞎火,不速之客,谁知道他会不会忽然起意将她杀了。

    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小心思:“起来吧,我不杀你。”

    南衣仍不敢起:“那您来这里……是做什么?”

    南衣看着沉默的谢却山,总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谢却山望向窗外,薄薄的窗纸透出外头的光亮,一抹淡淡的余光铺在窗棂上。其实谢却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就是想到这个偌大的望雪坞里灯火通明,唯独这一处晦暗。也许只有她和他一样,都被遗落在黑暗里。

    脑中这个念头盘旋着,脚步竟不自觉寻了过来。

    但那一丝一毫的情愫,断不能宣之于口。

    谢却山从袖中拿出一只木盒子,道:“帮我个忙。”

    那木盒子散发着浓重的药膏味,再看看谢却山尚且苍白的脸庞,南衣已经明白过来。

    她仍是困惑地嘟哝:“您不是有贴身侍从吗?”

    贺平夤夜出府为谢却山办一些事,他手边确实也没有能使唤的人,望雪坞里旁的女使小厮,他也不会让他们近身。放眼整个大宅院,他唯一敢将后背交出去的人,竟然只有她。

    并非信任,而是他清楚她依附着他捡回一条命,只有她不敢杀他,也不会杀他。

    谢却山也懒得多解释,斜睨了南衣一眼。南衣不敢再多话,只当这又是大人物的一时兴起,哪敢置喙,乖乖地站起身,取过药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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