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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锦绣连忙接话:“是我疏忽了,我以为槐序院里的事情,乔氏会安排好,就没多吩咐一句,让南衣受苦了。”

    陆锦绣也是半推半就地将责任推到了乔因芝身上。

    乔因芝是个极其温顺的人,此刻却一点都不接话茬,径直跪下,伏在地上答话。

    “是妾没有安排。大郎品行高洁,当配得一明珠贵女为妻,而非此欺上瞒下之女,她不配住在槐序院里。”

    ——那我只配去死吗?

    南衣硬生生地将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她觉得委屈,乔因芝也觉得委屈,她虽为妾,但一心要为自己的夫君守身后名,不允许任何不洁污了他的生平。

    在场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受害者,连始作俑者谢衡再也没有错。

    堂上一时寂静。

    连谢穗安也说不上话来,她没想到,平日里没有半点主意,什么都听大哥话的乔氏此刻会这么刚烈。在她心里本不过就是住哪儿,怎么住的事,被乔氏这么一说,却上纲上线成了一桩大事。

    谢却山低低地笑了一声,声线五分低沉,五分慵懒:“我可是当着沥都府百姓的面承诺过,要她好好给大哥守孝,若是被别人知道嫂嫂在望雪坞里受到苛待,打的可是我的脸。乔氏,你给我出了好大的难题啊。”

    乔因芝跪在地上,低低地抽泣着,一言不发。

    陆锦绣怕谢却山会处置乔因芝,连忙打圆场:“家主,后院的小事怎好劳烦您忧心,大郎尸骨未寒,乔氏心里有怨气也情有可原。望雪坞里除了槐序院,还有别的院子,不如——我让女使们把柘月阁收拾出来给少夫人住。”

    谢却山淡淡地睨了陆锦绣一眼:“早如此安排,也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陆锦绣心里咯噔一下,察觉到危险,怎么火还引到了自己身上?

    “我看后院的事,陆小娘你也别掌了,整理出来,都交给南衣吧。她是大哥的孀妇,嫡长房掌管后院,你辅佐她,合情合理,你觉得呢?”

    此言一出,房里所有女人都瞪大了眼睛。

    陆锦绣更是涨红了脸,谢却山这一番不动声色的话,着实是啪啪打她的脸。

    南衣心惊,连忙跪下推辞:“我刚来谢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担不起这么大的事。”

    “那就跟陆小娘好好学。嫂嫂,你当守寡是来享福的吗?”

    南衣哑口无言。

    乔因芝更是愤怒地抬头:“她怎么配做谢家的主母?!”

    “她不配,那你来?”谢却山平静地看着乔因芝。

    乔因芝嘴角嚅嗫,终是一句话也答不上。

    “那便这么定了。”

    谢却山的这个决定,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他今天刚做了谢家主君,夺后院的掌事权并非意外,可交给南衣,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是今天谢穗安来闹并非计划之中,若不是正好撞到他在陆锦绣的书房里,他哪来的契机宣布这个事情?

    难不成,谢穗安和南衣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在初阳院中,就是为了等着这出戏?

    他到底想做什么?!南衣看着波澜不惊的谢却山,内心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

    “他这是捧杀!”谢穗安咬牙切齿地判断。

    离开初阳院,谢穗安带南衣前往她的新住处柘月阁,两人提灯行在连廊下,避着守卫的岐人,低声私语。

    “捧杀?”南衣不敢相信。

    “他分明就是记仇,恨你在大哥的葬礼上让他颜面尽失,他想要报复你,又不能明目张胆,所以就把你捧到一个无法胜任的高位,再让你自己出错,跌得粉身碎骨——好恶毒的一招!”

    “可对付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谢却山就是一个疯子!他为了能回谢家,硬生生挨了那么多杖,他对自己都能下狠手,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那我该怎么办?”南衣惶然。

    “嫂嫂,你别担心,我绝不允许让他对你动手的,你虽是不为人知的暗子,但你的背后,是整个秉烛司。”

    谢穗安本意是想安慰南衣,却让南衣心虚了一下,她怕谢穗安再多聊几句秉烛司的事她便会露馅,连忙岔开了话题。

    “多谢六姑娘。我的事小,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想怎么救三叔。”

    廊下,谢穗安握紧了拳:“谢却山别想伤害谢家任何一个人,我会跟他斗到死。”

    死,是可以随便下的决心吗?

    南衣迷茫地注视着谢穗安脸上的决心,似懂非懂。她感激谢穗安,但并不想做她的同路人。她不愿意跟谢却山斗,她只想有一个安身处,好好活着。

    第21章

    做内鬼

    南衣忧心忡忡地独自进了柘月阁。

    一推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盆中的上好银炭安静地烧着,一缕烟、一丝火星子都看不见,房里便是暖烘烘的。小阁雅致温馨,每一处装饰都恰到好处,透着大世家的矜持和端庄。

    这里将是未来她生活居住的地方。

    她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这像一只温暖精致的牢笼。

    她本不该被卷到望雪坞的波云诡谲里,可这哪由得她愿不愿意,她只是谢却山的一粒棋子。

    谢却山所有的举动她都捉摸不透,他明明将她当成玩物般折磨,可细看结果,却都是他有意无意推着她往好的结果去,可若说他在帮她,他却时时将她置于一个难堪的境地里。

    还有谢穗安口中的“雁”,也是南衣心里的一团疑云,谢却山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不行,她得找他问个清楚。可叔嫂在大宅里深夜私会……不妥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南衣自己按下了,反正他们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已经有过很多单独的交集了,也不差这一回。

    ……

    谢却山住在景风居中,从位置来看景风居其实就在柘月阁的斜前方,中间隔了一条箭道。原本有个朝箭道开的小门,但那扇小门被木条封死了。

    想要去景风居,就得绕过大半个望雪坞才能过去。南衣不想引人注目,当贼时飞檐走壁的本事便派上了用场。

    南衣从窗口跳进景风居时,房间里昏暗无光,只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草味。她还以为谢却山不在。环顾四周,才发现谢却山坐在书房中,桌边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烛火,一半的身子都浸在阴影里。

    他似乎很喜欢坐在暗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寂寥的神情。他今日成为谢家主君,又给陆姨娘好大一个下马威,此刻明明应该得意才是。可他的反应并不像个得逞的坏蛋,反而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听到动静,谢却山抬眼看南衣,并不惊讶。

    倒是南衣觉得奇怪:“你知道我要来?”

    谢却山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南衣不想跟他虚与委蛇了,单刀直入:“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已经获得了谢穗安的信任。日后,她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来汇报给我。”

    南衣惊得后退了一步,一些疑团须臾间在她脑子里通了。

    从头到尾,她都是谢却山的棋子。祠堂之中,他点拨她,给她指了一条生路,其实是利用她在帮陵安王进城。只有陵安王进了城,他们才能堵住出入口,完成瓮中捉鳖。他知道谢穗安和谢铸都是秉烛司的一员,抓走那个老狐狸,留下一只心思浅的小白兔,之后谢穗安有什么都会来跟她心目中的“雁”,也就是南衣商量。

    而谢却山在这其中,只是拿捏了南衣想活着的心而已,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就让她不自觉成了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最终秉烛司的信息都会流向南衣,再从南衣流向谢却山。

    可她怎么能出卖谢穗安呢?更何况,出卖谢穗安就是出卖陵安王,新帝的平安是庞遇和谢衡再,还有无数她没看见的人用命换来的,她不想做那个内鬼。

    见南衣沉默,谢却山只是轻笑,也并不着急。

    “没关系,我素来不喜欢强迫和威胁别人,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回答我。”

    这时,外头传来贺平的通报声。

    “公子,鹘沙将军来了。”

    “请他稍等。”

    听到鹘沙这个名字,南衣就恐惧地抓紧了衣袖——此刻她脸上没有任何可遮挡之物,万一她被鹘沙认出来……谢却山哪里是不会威胁人!他只是不喜欢沾血,懒得亲自拿刀罢了。

    南衣对于鹘沙和谢却山两人,是不一样的恐惧。鹘沙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粗暴残酷,但谢却山是钝刀子磨人,至少他不会马上杀了你,并且你会有种错觉,也许自己可以在哪个环节逃脱。

    谢却山若无其事地拿起桌边那支残蜡,将房间里的烛火一一点亮。一时间,房间里烛火通明,再无一处阴影。他再抬起头时,房里已经不见南衣的影子,唯有一扇窗户虚虚地掩着。

    跑得可真快,像只悄无声息的猫。

    谢却山走到窗边,窗外也看不着半个身影。

    “不是每次逃跑都有用。”他沉声像是自言自语,随手将窗户关上。

    南衣就躲在窗外墙角,将他的话尽收耳底。

    ——管他有没有用,能逃一次是一次。

    南衣弓着腰贴着墙根往外走,听到墙内传来脚步声,门一开一合,应是鹘沙进了屋。她不敢再动,生怕一点点动静都会惊动到鹘沙。

    夜里万籁俱寂,南衣本一点都不想听,但墙内的声音还是传入了她的耳中。

    “谢铸骨头硬得很,咬死了说自己不是秉烛司的人,更不知道陵安王藏在哪里。上重刑的话,多少会弄得有些难看,那毕竟还是你三叔,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三叔忠肝义胆,要从他嘴里套话没有那么容易,不妨让他成为一个诱饵,钓秉烛司的同党出来,一网打尽。”

    南衣眼皮一跳,立刻想到了谢穗安——万一,跳入陷阱的人是谢穗安呢?

    不自觉地,南衣把身子往窗边挪了挪,这样能听得更清晰。

    房中,鹘沙沉思片刻,认同了谢却山的方案:“行,就按你说的做。”

    说完他又从怀中拿出一卷羊皮纸,放在矮几上,“沥都府中的城防守备我已重新安排,各处都放入了我们的军士,这城防图是机密,只有两份——一份给公子保管,另一份留存在军中。”

    “好。”

    谢却山意简言赅,将城防图收入抽屉中,再抬头看看鹘沙,已是有了逐客令的意思。

    见鹘沙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抬眉:“还有事?”

    鹘沙顿了顿,还是问道:“……我听说你让那个刚进谢家的孀妇掌管谢家后院,这是为何?”

    竟然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南衣顿时紧张起来,想把耳朵再贴过去一些,脚下稍稍一撤,竟发出一声摩擦声。

    南衣动作一滞,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喵——一声微弱的猫叫传入房中,如临大敌的鹘沙松了口气,谢却山亦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他的声音却是没有半分情感:“谢家的秩序,我要从里到外推翻,越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人,越是能摧毁他们。”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在南衣耳中,浑身汗毛如列兵阵。

    每每她对谢却山生起一丝共情的时候,他都会用现实毫不留情地抽她一耳光。

    难怪他要将她一个低位者扶到这么高的位置,原来他就是要颠倒人伦纲常,就是要挑战百年礼教,以此来报复谢家。

    谢穗安一点都没说错,他是一个疯子。

    第22章

    不可辱

    关押谢铸的牢房里,迎来了一位不请之客。

    虽是牢房,倒还算客气,里头搁着炭盆,不至于在大冬日里让人冻着,也没让谢铸穿囚衣,只给他换了一身寻常的棉服。

    谢铸闭目盘腿坐着,未束发冠,发丝稍显凌乱,两鬓细看竟是多了不少白发。被无休止的审问磋磨了一夜,谢铸脸上略有疲色,但周身气度不减半分。

    “我说了,我不认识什么秉烛司的人,更不知道陵安王的所在。”

    谢铸连眼睛都没睁,再次声明了自己的立场。

    “三叔,我所来不为此事。”

    谢铸睁开了眼睛,看到谢却山端着一份茶盘进入牢房中。

    谢却山将茶盘放在案上,席地坐下。

    茶盘上搁着两杯刚点好的茶,茶汤上浮着云雾般细腻的沫子,腾起丝丝缕缕的热气。

    “这里杯盏简陋,只能点出这两杯茶,三叔尝尝。”

    谢铸默了默,伸手端起茶盏细品,半晌后放下茶盏,似欲言又止,再望向谢却山时,目光中百感交集。

    谢却山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知道,在这杯久违的茶中,他们都回到了永康二十年的秋天,银杏叶黄,桂花飘香,彼时还在京城为官的谢铸邀谢却山来自己的府邸,不厌其烦地教他点茶。

    点茶是那时汴京城里最为流行的风雅之事,点好一盏茶,需得静心茶道,花上好几年的功夫,偏偏谢却山少时流落在外,后又从军,别说点茶,他甚至不会好好品一杯茶。

    哪怕他文武双全,不会点茶,在京城的公子哥中也是落了遭人奚落的把柄。

    谢却山要强又倔强,闷头苦练点茶,始终不得其法,又不肯求助于人,有意无意地便不再参加汴京城里的那些风雅聚会。

    后来还是谢铸看破了自家侄子的心思,将他叫到府中,借着让他来品茗之名教他点茶,也替他守住了少年的那一点自尊心。

    说起来,谢铸教谢却山的东西,远比他的父亲更甚,他们的关系如师如父。

    只是在惊春之变的前一年,谢铸被贬沥都府,汴京城外折柳相送,竟成了过去几年中他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谢铸也曾试过给谢却山去信,劝他迷途知返,但都石沉大海。

    如今这一杯茶,已是物是人非。

    谢铸长叹一口气,道:“你来,为的不只是请我喝这杯茶吧?”

    “我一路随岐兵南下,看过岐人屠了许多城。暴虐是他们的天性,但三叔可知道,为何他们不屠沥都府?”

    枯坐许久,直至茶凉,谢铸才平静道:“船舶司中的造船图纸,已经被我付之一炬。”

    聪明人之间过招,从不需要点破太多。

    沥都府是造船重镇,专门设有船舶司。

    岐人的祖辈发迹于长白山山脉一带,他们身材魁梧,精于骑射,却不善水战,不会造船。而昱朝如今的仅存势力都南渡到了金陵,一旦岐人攻到南方,水系纵横,交战必定吃亏。

    所以岐人必须尽快造出自己的龙骨船,培养自己的船员,这也就成了沥都府最有价值的地方。

    在沥都府里,岐人得用怀柔政策收买人心,若非到了城民抵死相抗的地步,岐人不会选择屠城。

    抓谢铸,并不仅仅是细作的出卖,更是为了能控制船舶司,造出龙骨船。谢铸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于是在岐人入沥都府当日,便将所有造船图纸都烧了。

    他已言明自己的立场,但谢却山仍要扮演那个说客的角色。

    “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岐人想造船,还得倚仗船舶司的上下齐心,但船舶司里那些匠人和文工,着实不好管束,三叔若愿意在此事上相助,勾结秉烛司的事,可一笔勾销。”

    “砰”一声,衣袖一拂,杯盏碎成一地,茶沫四溢,沸洋洋一层白霜。

    “谢却山,士可杀,不可辱!”谢铸已是满脸的怒意。

    谢却山也已料到他的反应,纹丝不动。

    “三叔,这么多年,我当您身上的锐气都被磨平了,没想到您还是这么意气用事。”

    谢铸在汴京为官的时候,主张推行新政,极力反对朝廷割地求和,同一众新党一起被排挤出朝,才被贬到沥都府船舶司为知监。

    这些年谢铸远离朝政,好似闲云野鹤,野心全无。

    “再软的一摊泥,也有铸到墙里、矗立着的一日。”谢铸面色冷凝。

    “三叔,龙骨船与陵安王,岐人都势在必得,”谢却山平静地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岐人的耐心有限。脊梁再硬,也是要被打碎的。”

    ——

    谢却山离开牢房,外头倾泻的日光轧入眼底,有些刺目。

    他眯了眯眼,看到贺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主人,太夫人……怕是要不行了。”

    此时,望雪坞里已经乱做了一团。

    谢铸与谢钧一母同胞,本就是太夫人最疼惜的小儿子。谢氏族人散落在天南地北,能日日在太夫人跟前尽孝的,也就只有谢铸。他对太夫人的意义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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