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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谢却山悠然地往后一靠,闭目养神,指节轻轻点着膝盖,不紧不慢。

    “想不明白的话,那就出去想明白。”

    南衣终于知道,谢却山说的那句“不是每次逃跑都有用”是什么意思了。

    如今她就插翅难逃,她只能牢牢扒着谢却山这叶孤舟,一旦松手,就会被卷进怒海惊涛之中。

    可这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她想上他的船,还得他点头许可。她的生死不过就在谢却山的一念之间。

    她就没办法有一点主动权吗?

    须臾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撞入了南衣的脑海。

    “你若让我下去,我就同鹘沙说,是你让我来花朝阁的,你不希望你的亲妹妹有危险,又不能出面,”南衣的声音急促起来,此刻算是捅破了那张窗户纸,语气里含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坚决,“还有虎跪山中,是你放了我,谢衡再出殡,是你指使我大闹。你到底是哪边的人,那就看鹘沙怎么看你了,反正我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我们要么就一起在岸上,要么就一起下水。”

    谢却山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南衣。

    说完一番话,南衣只觉口干舌燥,浑身抖得厉害,也不是冷,反而有些焦热起来,大约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注入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中。

    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比如谢却山会一剑杀了她,再把她踹出马车,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但她还是想赌一把,她在谢却山这里,还有那一丝斗兽场里“玩物”的价值。

    半晌,谢却山开口,扬声道:“贺平,回望雪坞。”

    马车动了起来,窗帘摇晃着,薄毡透进来的烛光渐渐暗了下去,应该是出了花朝阁到了街上。车轱辘轧过青石板,颠得人也跟着起起伏伏。

    南衣知道自己逃过一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也跟着松弛下来。

    “你今天来花朝阁做什么?”

    南衣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如实回答:“六姑娘说要去营救三叔,但昨夜我在公子房外听到你们说要设下陷阱,我怕六姑娘有危险,就想来提醒她。”

    “你怎么知道小六要来花朝阁?”

    “有个小厮看到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吗?”

    南衣一愣,她确实没细想这个问题。若是那小厮嘴巴不严,望雪坞中很多人都会知道。她之前推断望雪坞里有个岐人的细作,想必谢穗安的行踪也被泄漏了出去,花朝阁里才有等待她的天罗地网。

    “我……不清楚。”

    “盯着小六,她的动向汇报给我。”这次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你会伤害六姑娘吗?”

    “她是我亲妹妹。”

    听到这个回答,南衣竟有些高兴,原来他不是一个人性泯灭的人!想来也是,她能顺利给谢穗安传消息,其中也有他的默许。

    “但她若和秉烛司勾结太深,拦了我的路,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声音出奇的冷,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让南衣瞬间清醒。

    南衣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所以那天雪地里,我选的字,是‘生’吗?”

    “不是。”

    “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薨,王侯之死。”

    “我选错了,可你依然放了我——那几个字里面,是不是根本没有生?”

    “是。”

    “你真可怕……”南衣喃喃,“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你的荷包。”

    “记住了,在望雪坞里,你是少夫人,是后院掌事,一言一行都会备受瞩目,把你偷鸡摸狗的那套收起来。”

    “知道了。”南衣诚恳地回答。她意识到他不准备杀她的时候,说的大部分话都是为她好。

    然后他再也没有接话。逼仄安静的轿厢里,他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很多时候南衣都不敢看谢却山,但此刻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定定地凝视着他,看着帘缝中透进来的光影在他脸上变幻。

    马车往前行驶,夜色笼罩下的长街仿佛是一段向前奔腾的滔滔江水,两侧拥挤的房屋是墨色的群山,他们挤在一叶小小的扁舟上,身上都披着皎洁的月光。

    他们坦诚却不交心,共舟却不相依,一同随着江水去往未知的前程。

    然后,小舟停了下来。

    她身子不自主往前冲了一下,眼见着要磕到轿厢,最后碰到的却是他宽厚的掌心。

    他伸手为她挡了一下,目光短暂地与她交汇,然后便收了回去,又是一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样子。

    “公子,望雪坞到了。”

    贺平掀开帘子,马车已经停在了望雪坞后院里。

    南衣嘴角嚅嗫一下,最终将那句道谢咽了回去。她刚准备起身,却被谢却山按住。她迷茫地抬头看,一件大氅兜头盖在了她身上。

    谢却山未置一词,扬长而去。

    南衣看看大氅,又看看自己身上艳丽的衣服,顿时明白过来,这个样子在望雪坞里行走,怕是会被端庄的世家中人戳脊梁骨骂死。她忙将大氅披上,再下马车的时候,谢却山与贺平已经走在了回景风居的连廊下了。

    目送谢却山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南衣心里荡漾开。

    马车停了,他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可江水还在奔腾,她好像还在那艘孤舟上。

    第25章

    风雨来

    花朝阁一夜后,谢穗安对南衣的信任更甚,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对望雪坞里存在的那个内奸开始草木皆兵。

    她当下的处境有些尴尬,虽然一心想营救三叔,可更怕行动泄漏把自己也搭进去,在内奸找到之前,不敢再动用秉烛司的势力。

    单枪匹马,如何能救三叔?不过如今的局势亦让她有了一丝祈盼,也许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岐人会释放三叔。

    但南衣对此事很难乐观。

    花朝阁中,她听到谢却山说的那句“唱红脸的马上就来了。”总觉得事情发酵至此,依然在谢却山的计划之中,他们似乎还有后招。

    她不敢对谢穗安说,怕她冲动,只能憋在心里,隐隐不安。

    饶是外面天翻地覆,望雪坞里仍是井然有序,平静琐碎。即便各人心里如何焦灼,大家都拿捏着分寸,为了那份修养,也不敢随意将情绪宣泄出来。

    好在谢铸跳楼时被彩绸挡了一挡,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这些消息传回太夫人房中,大家都宽慰她说,民意和天意都在护着三大爷,岐人迟早会顶不住压力将人释放。

    太夫人的病情虽不见好,但没有再恶化下去了。

    不过让南衣更头疼的,还是她如今空有的掌院之名。

    即便有谢穗安的撑腰,南衣也很难服众。谢家众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地喊她少夫人,但没人真的把她当回事,甚至对她还有点怨气。

    陆锦绣操持后院好几年,好好的位置坐着忽然被剥夺了,饶是她算家中长辈,也知道南衣本人无辜,但依然咽不下这口气,对南衣不冷不热。

    不过,陆锦绣不能什么事都不交给南衣管,显得她太过小气,她更怕南衣把家里的事管得一团糟,便挑了件还算容易的,让南衣去城里收租。

    这日谢穗安正好有事,南衣对沥都府并不熟悉,身边也没个能信任的女使,没办法,只能自己带着一张沥都府地图上街了。

    出发前,南衣信誓旦旦要将所有店铺和佃户的租金都收上来,可真到了这些黄土朝天的小老百姓面前,南衣竟说不出半句要钱的话。

    理说粮价飞涨,佃户和商户应该都赚到了钱,但佃户手里根本没有粮能卖,秋收的粮食被军队征收,入冬后又连日大雪,想去虎跪山采些药卖钱的路都被堵死了。

    商户表面上日入百金,可在战火的影响下,商品的进货价也贵,有时候即便给了高额定金,货物半道被劫走的事也常有发生,多出来的那些利润多半要给官府交保护费,剩下的堪堪维持店里伙计的开销。

    想到自己穷得吃不上饭的日子,南衣深有共情,面对这些求她宽限的哀求脸庞,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咬咬牙,自作主张免了所有人的租金。

    一分钱都没收上来。南衣忐忑地琢磨着回去要怎么跟陆姨娘交代。

    南衣的脚步也放缓了,有意无意拖延自己回望雪坞的脚程,她心里多少有点没底。

    忽然周遭莫名喧嚣起来,百姓们一股脑地往城墙方向涌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南衣被沸腾的人群挤到街上,她料想是太学生们又在闹事了。

    自谢铸跳楼后,士大夫风骨感动全城,民众在太学生们的带领下,到府衙外聚集请愿,人群愈发壮大。

    知府黄延坤继续做缩头乌龟,衙役们出动满城抓人,驱散为首的太学生。但也挡不住悠悠之口。

    船舶司在持续罢工,原先造好的船部件也被他们自己砸烂烧光,坚决不肯留给岐人。城民们对岐人的态度从起初的畏惧到如今厌恶反抗,愈演愈烈,岐人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

    街头巷尾都乱得很,南衣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想快点离开。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位娘子……别往前挤了,小心踩踏……”

    这个声音如一道惊雷劈入南衣的耳中,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

    南衣疯了魔似的回头,急切地逆着人流循声找过去,人群像是溢过大坝的奔腾水流,一波一波,要将她淹没,她拼命地浮上水面,试图寻找记忆里章月回的那张脸庞,可掠过她的,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人群中挤得发髻微松,衣衫不整,浑身都是狼狈,南衣才停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怎么可能在沥都府见到章月回呢……她定是听错了。

    南衣失落地站着,伸手去摸腕上的玉镯。玉被体温捂得温润,少年的面庞在呼啸的记忆里再次清晰。她太想念他了,抑是想念过去不必提心吊胆的日子。

    人的精神总是需要一个栖身之处,而他就是她这个无依无靠之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念想。可就算再见到他,她能对他说什么呢?恳求他带自己走?谁能斗得过谢却山那个魔头,谁又能自信在这乱世之中能保全彼此呢?

    南衣落寞地转身,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南衣一瞬间吊起的心在听到谢穗安熟悉的声音后又落了下去。

    “嫂嫂——”

    南衣回头看,愤怒和焦急盈于谢穗安的面庞。她意识到,出事了。

    谢穗安一张口,语气里却有几分凄意:“三叔他……”

    南衣顺着谢穗安的目光望去,城墙上挂了一个人,远远望去,衣衫单薄,遍体鳞伤,飘飘摇摇。

    城墙下,衙役宣读了公告。

    “谢铸其人,曾任船舶司知监,乃秉烛司叛党,密谋杀害岐人,破坏两朝往来情谊,其心可诛!故悬于城墙示众三日,择日问斩!”

    大家都以为这几日岐人的沉默是迫于压力准备妥协,没想到岐人非但没有顺着民心,还用如此野蛮的行动回应。谢铸是沥都府的儒士之首,被这样粗暴地吊在城墙上,堪称奇耻大辱,引得群众哗然。

    半城百姓都聚到了城墙下,纷纷抗议。

    沥都府的衙役们隐了身,由岐兵直接出面将人群驱散。昱朝重儒,读书人地位超然,衙役们不太敢对太学生们动粗,很多时候也都是做做样子,可岐兵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真刀真枪地赶人。

    冲突起来,不多时便见了血,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谢穗安的手已经死死握在了腰侧的软剑上,南衣毫不怀疑下一秒她就会冲上去和岐兵血拼。

    但她是谢家女,也代表着世家的态度,若她卷入冲突,只会让事情更麻烦。南衣紧张地按着谢穗安的手,生怕她冲动,将她往远离冲突的方向拖。

    面对这样的混乱,南衣开始心生无力,她下意识地就想逃跑,带着谢穗安跑,离开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

    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风雨欲来。

    第26章

    借虎威

    就在场面混乱不堪的时候,一阵玉珂鸣动传进城中,马蹄声渐近,似有一支隆重的车队要入城了。

    百姓们竟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看到了一顶金舆銮驾,前后簇拥着红罗销金掌扇,四面挂着珠帘和绣匾,那是皇室帝姬的仪仗。然而,金舆却被岐兵簇拥着,跟在一辆奢华的马车之后。

    有宦官高唱道:“恭迎完颜将军,令福帝姬入城——”

    闻者却无不泫然泪下。

    百姓们都有耳闻,汴梁城破时,岐军掳走了皇帝,掳走了宗室贵女,还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皇帝褪袍服,其他人则无论男女全部去上衣、身披羊裘、腰系毡条,祭拜岐太祖的宗庙。献俘仪式后,皇宫中原本的嫔妃、帝姬、宗室命妇,被分赐给岐人,或为贵族妾,或为军营妓,或为人下奴,无一幸免。

    可谓百年未曾有之奇耻大辱!

    而这位令福帝姬,亦是当时的俘虏之一,如今出现在沥都府,她的帝姬依仗,是岐人给的,虽金舆依旧,可在众人视线看不到的背后,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可想而知。

    马车于城门处停了下来,轿厢内的男人拨起轿帘,扬声问道:“令福帝姬归国,汝等就是这般迎接她的吗?”

    万众无有回应者。

    男人继续道:“汝等都是令福帝姬的臣民,今日闹事之人,只要停止反抗,便不再追究过错。”

    面对曾经的帝姬,他们不能不让。哪怕知道这是岐人于无声间的耀武扬威,他们也要以臣民之礼,迎接他们的帝姬。

    乌泱泱对峙着的人群竟寂静无声,浪潮在人群中沉默地涌起、褪去,一条入城的路被让了出来。

    南衣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谢却山说的“唱红脸的人”。沥都府,又来了一位大岐的高官,岐人的车队,就这么踩着昱朝百姓的脊梁骨,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我要杀了他们。”

    谢穗安的话极轻、却极其坚定,一字不落完整地飘入了南衣耳中。说罢,她不再逗留于人群中,扭头就走,浑身腾起杀气。

    南衣连忙追上谢穗安。

    “小六!”

    “嫂嫂,别拦我。就算是去死,三叔我也必须要救。岐人都踩到头上来了!不做点什么,活着也是苟且偷生!”

    “难道你要白白送死吗?城里到处都是盯梢的兵。”南衣不懂,谁强谁弱,分明一目了然。

    “岐人不是满城布防吗?好,那我就去偷他们的城防图,谢却山手里肯定有。知道他们的守卫分布,我再去营救三叔,便能顺利脱身。”

    说得轻巧,但每一步实现起来,都难如登天。更何况这次行动,谢穗安孤立无援,在内奸被找到之前,她不能将计划告知秉烛司任何一个人。

    这次谢穗安坚定地走了,南衣欲言又止,没有拦她。

    人要作死,谁也拦不住。

    她是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里,南衣反复告诫自己。

    可她回头望了一眼城墙下吊着的谢铸,街边跪迎帝姬的太学生和百姓们,以及那位坐在金舆之中,却身不由己的可怜帝姬,南衣胸中似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翻腾。

    这种情绪让南衣清醒又无措。她并不想马上回望雪坞,于是跟着车队漫无目地往前走,任由人群将自己淹没。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边的人群逐渐散去。

    “狗秀才,还想偷袭我们?嫌小命太长了是不是!”

    一阵辱骂声传入耳朵,南衣循声望去,几个岐兵在围殴一个书生。

    书生布衣白袍,被打趴在地上,还想护着手边散落的几卷书。岐兵大笑着踩住他的手,往泥里碾了碾,他显得更加狼狈又无力。

    “昱朝的腐儒,哈哈哈!命都快要没了,还想读书啊?不如把你眼睛挖了,叫你什么都读不了——”

    岐兵大笑着,抽出匕首。

    南衣心惊胆战地站在巷外看着,实在不忍,心中涌起制止的冲动,脚下却犹如灌了铅一般,没有往前的勇气。

    就在南衣踟蹰犹豫的时候,有只粗暴地手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往前一提溜,南衣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回头一看,来的竟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岐兵首领。

    “臭娘们想看?来来来,站这儿看看清楚,一会儿就轮到你。”

    那岐兵直接夺过另一人手中的匕首,要去剜地上书生的眼睛。

    “住手!”

    眼看着匕首就要戳下去了,南衣的喝止声脱口而出,清脆嘹亮。

    几个岐兵被她这声震住了,都顿了顿,回头瞧她。

    南衣心里是虚的,出声之后她就后悔了,她本来可以趁岐兵欺辱书生的时候趁机跑的,但如此暴行,她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可就算这一刻制止了,以她的能力……又能怎么帮书生和自己逃跑呢?

    “有时候,名比实更重要”谢却山的话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哎哟,小娘们还挺有脾气,就你也敢管爷爷我的闲事?!”

    岐兵上下打量南衣,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目光里甚至还有几分毫不遮掩的猥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岐兵首领的脸上。

    南衣先发制人,迅速将自己的气场撑起来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连我谢家的帐房先生都敢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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