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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她故意挺直腰杆,学着谢却山那副谁也瞧不上的模样,面上端的是理直气壮。

    岐兵被打得蒙了,捂着脸瞪南衣,一时又怒又惧,说不上话来。

    跟随他的两个狗腿子倒是反应快,围上来护着自己的小首领,朝南衣质问道:“胡说八道!现在什么人都能报自己是谢家的名号,也得看你们有没有资格!”

    南衣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今日带出来的收租账簿:“我乃谢家少夫人,奉我们家主之命,今日带帐房先生来城里收租——,”手用力一抖,将账簿摊开,“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这上头是谢家的族印。”

    岐兵半信半疑地凑上前看,果然是谢家的大印。

    南衣看到首领额角有道疤,忽然认出这张脸来了,这是一月前在曲绫江渡口欺辱她的岐兵,这疤还是她为了逃脱拿石头砸的。

    如草芥一般被欺辱的记忆涌上来,骨子里的恐惧让她忍不住腿软,但她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她已经不是那一日的自己了。

    此刻南衣才隐约明白,为什么那些士人总是要把脊梁挺得笔直,这是一种勇气的宣告。

    南衣的眼风扫向岐兵:“我们家主是谁,不用我提醒你们吧?”

    说罢,南衣收了账簿,也不再搭理岐兵,朝那书生走去。

    她在他身前站定,朝他递出一只手。

    惊魂甫定的书生仰头,很多年后的他再回想这一幕,都能清晰记得这一刻她低头伸手的时候,透明的光落在她身上有了绸缎一般的光泽,她的一缕鬓发垂下来,从此缠在了他的心上。

    书生觉得自己的手脏了,不敢去碰那只柔软的手,撑着地自己站起来了,拾起地上的书卷拢回到怀里,配合着南衣站到她身后。

    “少夫人,小人耽误事了,抱歉。”

    南衣转头瞪了眼岐兵:“还不快滚?!我今天的事情若没办好,你们要提头去见却山公子吗?”

    岐兵们见南衣如此气势,不敢再质疑,毕竟谢却山的名号在岐人之中也是有威慑力的。他们连连鞠躬道歉,落荒而逃。

    见那三人消失在视线里,南衣一下子垮了下来,腿一软,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着。她全然不顾形象,捂着胸口张口呼吸,任由凛冽的空气充满她的胸膛,这才稍稍缓过来。

    在谢却山那吃了那么多瘪,偶尔假借他威风,没想到这么好用。大魔王果然是大魔王啊。

    南衣没有注意到,听到却山这个名字的时候,书生竟瞬间出了神。

    很快便收敛好情绪,书生朝她拱手:“多谢……”言语犹疑地顿了顿,见她卸下伪装后分明是一副少女模样,似乎不像是她所说的谢家少夫人,一时不知是该称呼夫人还是姑娘,但还是很快接上了自己的话,“多谢这位夫人。”

    南衣挠挠头发,敏感如她,也知道这书生瞬间的犹疑是为什么,自己卸下气势后一点都不像个世家“夫人”,这个称呼她也有点不适应,但这背后复杂难以解释,不必同外人道,索性认下了。

    南衣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没那么多规矩,别跟我客气。郎君怎么称呼?”

    “小人叫宋予恕,家里排行第七,夫人若不嫌弃,唤我宋七郎便可。”

    说话文绉绉又慢条斯理的,难怪要被野蛮的岐人骂成是腐儒。

    “宋七郎,外头乱,若是被岐兵看到我们分开走怕会起疑,我再送你一程吧,你住在哪里?”

    宋予恕微有惶恐之色:“怎好再劳烦夫人。”

    “……”南衣无语,跟文人说话确实是有点费劲,但又不好太粗鲁。

    见南衣微微蹙眉,宋予恕立刻改口:“那便多谢夫人了。小人住在江月坊。”

    倒是个心思玲珑的识趣人。南衣笑了:“那你带路吧。”

    宋予恕在前头走着,但南衣注意到,他始终低着头,紧紧抱着怀里的经书,不愿与任何行人交流神色。

    他十分有礼节,每到一个转角处,便伸手邀她先过,但每每伸手的时候,他都刻意掩住了袖袍上的脏污。

    南衣忽然明白过来了,是衣冠。他自卑的,是自己的衣冠脏了。

    南衣鼻头莫名有点酸,看他眉目俊朗,知书达理的模样,应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儿郎。

    这乱世让多少人支离破碎。

    “你是外地来的吗?”南衣找他攀谈,试图打破一下这沉闷的气氛。

    “小人从东京城流亡而来的。”他言语十分谦卑。

    原来是京城里的公子啊,难怪……

    南衣心中唏嘘,忽然,宋予恕的脚步停了下来,南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行车队也在前面巷弄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马车中,下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身岐人冬服,正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弟弟,完颜骏。令福帝姬也从金舆中走下来,她身形消瘦,虽华服加身,仍显得伶仃。

    附近并没有太多的行人,耳尖的南衣却听到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像是……

    南衣狐疑地打量着,看到令福帝姬已经跟着完颜骏踏入宅门,那奇怪的窸窣声正是从她脚上传来的——她的脚上竟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便发出碰撞声。

    第27章

    帝姬耻

    南衣足足愣了几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俘虏这个词日日听在耳边,听多了反而没了想象,直到这一刻,才有了触目惊心的实感。

    “夫人,人多眼杂,走吧。”

    宋予恕低声提醒了一下南衣。

    南衣这才注意到他们在这里驻足得有些久,守卫的岐兵已经起疑看了过来。她只能挪步离开。

    转过街角之前,她忍不住又朝那边望去,帝姬已经进入宅子,朱红大门即将合上。

    鬼使神差般的,令福帝姬也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正好对上了南衣停留的目光。

    然后那扇朱红漆门便合上了,将那位女子哀伤、痛苦的眼神隔绝其中。

    这个眼神并不激烈,却如钝棒一样一下一下捶击南衣的胸口。

    南衣难过地垂眸,注意到宋予恕的手紧紧抓着书卷的边缘,指节甚至都泛起青白。

    他亦很愤怒。

    “宋七郎,你从前在京城,听说过这位帝姬吗?”

    “她叫徐叩月,本是东京皇城中最受宠的帝姬。”

    “叩月?真好听的名字。”

    “据说她出生在半夜,那晚乌云蔽月,而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刻,一声响亮的啼哭传出朱檐,天上的乌云竟悉数散开,仿佛瞬间叩开了月门,挥洒月辉,故官家对这个女儿更加垂爱,赐字‘叩月’

    。”

    南衣听得唏嘘。寥寥数句,便能知晓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过去。

    她本是天上月,枝头凤。但美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战火烧过,无人幸免。

    ——

    徐叩月随着众人一起进了宅门。完颜骏在院中停下脚步,她便不敢往前了,站在照壁处。仆从们纷纷识趣地散开,院中只留这两人。

    完颜骏回头看徐叩月,神情阴鸷冷漠。

    “没人看着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但徐叩月已经听明白了。

    她跪在地上,脱去华丽的外袍,叠好放在身前,又一点点取下满头的簪饰、双耳的耳铛,手上的金钏、玉镯,放在外袍上,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寒冬里,她只着一身单衣,薄得像一片洁白的纸笺。显然,她是被驯化过的,才会有此刻的知趣和乖巧。

    她流着泪,手依然像兰花一样轻盈,举手投足间仍是优雅。

    但完颜骏对她没有半分怜惜。看到她逆来顺受的这张面孔,更觉厌恶。他一甩袖,将她递上来的华服首饰如数拂落在地上,大步离开。

    地上鹅黄的衣袍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脏污的脚印。

    徐叩月习以为常,将地上的东西重新收拾好。重新整理干净了,她也并没有着急起身,而是在这个四方的院子中抬头,空洞地望着故国的夕阳。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

    南衣将宋予恕送回到江月坊后,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望雪坞。不过出门一日,接连撞上许多事情,她的心境比之昨日,又大有不同。

    可具体到底何处开始变化了,她又说不上来。

    她想去找谢穗安,却得知谢穗安一回来就被陆锦绣下令软禁在了房间中,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看守着。

    不遑多说,也知道是如今沥都府形势突变,陆锦绣怕自己的女儿惹是生非,卷入谢铸的案子当中,先发制人将她关起来。

    南衣全然忘了收租的事,刚准备回柘月阁,院中撞见陆锦绣。

    她见她两手空空,有些狐疑:“少夫人,您是刚回来?——今日收的租金呢?”

    南衣低声回答:“佃农和商户们手头实在没那么多现钱……”

    陆锦绣有些不耐烦:“少夫人也太天真了,那些刁民就是诡计多端,各种说辞不肯交租罢了。”

    “——我免了他们三个月的租金。”

    陆锦绣倒吸一口冷气:“什么?!”

    陆锦绣的声音太大,导致路过的女使纷纷侧目。她之前还能对南衣保持和颜悦色,这会实在是装不下去了,语气里含了几分明显的训斥。

    “少夫人你倒是好,出门一趟当了个大善人,你知道望雪坞上下的开支是靠什么维持的吗?府里这么多张嘴,少夫人你来养吗?”

    南衣心里已经在皱眉了,谢家在乱世中依然是锦衣玉食,一边标榜着自己的仁义道德,一边却不肯睁眼看看这天下疾苦。

    但她还是赔着笑容:“这不是太夫人病了吗?散些财,就当为太夫人积德祈福了。”

    陆锦绣的话被噎了回去——世家里最重孝,但凡为了孝敬长辈,做什么都不过分,南衣轻巧的一句话,反而显得是她的不是了。

    陆锦绣不太和善地多看了南衣几眼,被这么一个乡下人堵住话口,她多少是有些不愉快。

    但绝不能再说什么了,陆锦绣很知道分寸。

    她时刻记得扮演世家里端庄的女人,哪怕骨子里她是一个捧高踩低、市侩的人。善恶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不过她清楚慈悲亦是一张好面具。

    她迅速就改了口风:“既然少夫人有心,那就回去为太夫人多抄几本佛经祈福吧。”

    南衣哪敢说自己根本不识字,只能乖巧地应承下。

    陆锦绣已经料想她是个粗人,就算抄佛经,也是个拿不出手的,要么根本交不出来,要么就在太夫人面前丢人现眼。扳回一局,她心里稍稍地平衡了一些。

    ……

    南衣回去后,看着佛经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同看天书一般,只觉头大。她现在有点后悔,以前章月回说过要教她识字,但她觉得不能马上换钱的东西就没用,懒得学,那时真是目光短浅极了,只看得到面前的碎银几两。

    南衣对自己生起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有什么用。

    就在沮丧的时候,一个念头迅速在她脑海里膨胀。

    等到她开始后悔打退堂鼓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景风居屋檐下。

    景风居四处都有侍卫把守,里面黑灯瞎火,谢却山今夜出去赴宴,不在房中。而对南衣来说,躲开侍卫的巡逻溜进房间并不难。

    偷东西,毕竟是她的老本行。

    那晚鹘沙给谢却山送城防图,图应该就在他的房中。她直奔谢却山的书桌,强自镇定地在桌上翻找,手却抖得厉害,心跳如鼓擂。

    终于翻到一卷羊皮纸,上面的字虽然不认得,但图上画着的正是沥都府城池,想来就是城防图了,她刚想细看,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28章

    饴糖香

    动作是下意识的,南衣飞快地将城防图藏回到一堆书卷中,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回头,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脸上仍挤出了一个笑。

    “公子,您回来了,我在等您。”

    “是吗?”

    房中未点一盏烛火,只有淡淡的月光铺在人身上。

    谢却山缓步朝南衣走近,身上的酒气弥散到她鼻中。她紧张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脸庞看得并不清晰,只隐约觉得他周身依然是平和的气息,似乎并无生出什么戒备。

    离南衣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谢却山没有停下,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南衣下意识后退,腰抵在桌沿,退无可退了。

    他垂眸看她的脸庞,一览无余地欣赏她脸上的镇定和恐惧,紧接着猝不及防地捏起她的嘴,同时藏在袖中的右手剥开一张油纸,竟将一粒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入了她嘴中。

    南衣条件反射就想将那东西吐出来,他却先她一步反手将她的下巴抵住。

    南衣被迫品尝了嘴里的那粒东西,桂花和饴糖的香甜在味蕾上蔓延开——是糖!

    他收了手,认真地问她:“好吃吗?”

    南衣愣愣地回答:“……好吃。”

    饴糖是王公贵族才吃得起的东西,物价飞涨的当下,甚至能卖上几两银子一粒的高价。

    南衣还记得小时候在街边遇到一个贵族少女,手里的半粒饴糖掉到了地上,沾了些许灰尘,她便不肯吃了,等她走后,南衣过去将那半粒饴糖捡起来尝,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甜味,还带着一种不可得的珍稀,牢牢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吃着一整粒完整的饴糖,她能感受到它的晶莹剔透,在她口中被包裹着,带着前所未有的触感和味觉,让她瞬间甜蜜又困惑。

    谢却山淡淡地笑道:“是花朝阁的桂花饴糖。”

    南衣有点蒙——他去花朝阁赴宴,酒酣耳热之际,竟然在袖子里藏了一粒糖带回来给她?他此举是有什么深意?

    然而并非每件事都需要有深意。

    今日谢却山去花朝阁赴完颜骏的接风宴,席间难免推杯换盏,虚情假意,让人厌烦。宴席上多的是一掷千金的山珍海味,这盘桂花饴糖也显不出有多高贵。

    他多喝了些酒,随手捻起尝了尝这糖,脑中莫名想起那天南衣在花朝阁的时候,看着满桌珍馐咽了口口水的模样,他忽然就觉得南衣会喜欢吃,于是藏在袖中带回一粒。

    他是有一些醉了,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但这么简单的用意,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让她且猜着吧。

    谢却山仍堵在南衣身前不让,倾过身点起桌上的烛火,满室的光亮让他恢复了一些清明。他的目光扫过桌上堆着的书卷上,又落回到她脸上。

    “你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南衣故作镇定:“公子,我想请你教我识字。陆姨娘让我给太夫人抄佛经,我怕我大字不识会出错。”

    “翻窗户进来,就为了让我教你读书?”

    “我怕被别人看到,要非议我和公子的关系,所以就偷偷进来等了。”

    “那你为何紧张?”

    谢却山淡淡地看着她。

    “我没紧张啊。”南衣狡辩。

    谢却山抓过她的手腕,她砰砰的脉搏就在他的指尖跃动,将她的心虚和紧张暴露无遗。

    南衣欲哭无泪,在他面前真是一点都骗不过去!

    但奇怪的是,谢却山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转而道:“可以教你读书。”

    “……真的?”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

    “什么意思?”南衣懵懵的。

    “就是说,光看书还不够长记性。”

    “那要……?”

    “跟我去一个地方。”

    南衣不敢质疑谢却山的话,只能乖乖跟他走出景风居,才发现外头的守卫不知何时被撤了。但他不打算走大路出门,直接拎起她的衣服,将她带到屋檐上。

    “跟好。”

    谢却山扔下这么一句交代,就如仙人般轻松地向前跃去,好在南衣稍稍会一些脱身的轻功,才能勉强跟得上谢却山的脚步。

    两人从房顶一路飞檐走壁出了望雪坞,落在一处偏僻的暗巷里。

    谢却山表现得太过和善,让南衣已经稍稍降低了警惕,但一站定,南衣才看到暗巷里竟站着五六个蒙面黑衣人,个个都眼露凶光,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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