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脸上无光的马道录却是连忙出手了,对付几个蜈蚣精,还要薛宗主帮忙,那他们缉妖司的脸还要不要了?只见他捻出一张符纸,喝了声:“凶秽消荡,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符纸无火自燃,一道清风席卷而过,顷刻间就将所有毒雾驱散。
捂着口鼻咳嗽不止的缉妖使们这才纷纷俯下身,好一阵深呼吸。
马道录沉着脸,低声说:“平日懒怠成什么样子,才会如此不济,偏要在薛宗主面前丢人现眼!”
石一山与陆瑶为首,一众缉妖使皆叉手低头,忍着咳意,不敢说话。
李昼正要打个圆场,有狱卒来禀:“两位大人,据朱富招供,城中有人以三贯钱一具尸体的价格收购了不少尸体。”
李昼和马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阵法困住的犬夷人魂魄,案犯不已经在这儿了吗?
狱卒奉上审讯记录,声音发紧:“朱富的接头人,并非犬夷人,而是一名俊美的跛脚道人。”
李昼一怔。
马镛翻开一页页记录,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口中问道:“给他看了陆瑶作的画像了吗?”
狱卒说:“看了,朱富确认说,那跛脚道人与画中人有五六分相似。”
狱卒回话时,马镛也看到了最后一行。
朱富最后一次见到跛脚道人,是在城南赌场,因是修道之人,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以他人灾劫修道的家伙,竟连犬夷人制做人皮鼓的事都掺了一手,真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马镛当即下令:“陆瑶,你点上二三十人,乔装打扮一番,赶去城南赌场,打听此人消息……小心行事,切勿走漏消息。”
石一山一怔,几个同级缉妖使也纷纷转头,望向被道录大人亲口点将的陆瑶。
陆瑶则是躬身接过马镛递来的印信,应了一声,便领命而去,除了微红的耳根,看不出一丝突然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马镛看着她沉稳的背影,心里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看到的是,离开他视线的陆瑶立刻蹦起了三尺高,满脸涨得通红,连蹦带跳地走出好几步,才重新冷静下来,给自己施了个静心咒,面色如常地走向了当值班房。
李昼则有一瞬间的疑惑,修承负的就一个人吗?怎么总是这跛脚道人在跳?
模拟器里,数值为10的悟性闪了闪,让她的疑惑一闪而过,什么也没悟出来。
一旁,马镛吩咐石一山,取来了早已准备好的幡旗。
搜过魂的犬夷人,此刻也终于要为夺天宗的创建,献上自己的一份心意了。
缉妖使们关上了监牢大门,肃立两侧,免得等会儿哀嚎声传出去,被人听到,以为他们用酷刑折磨人犯。
昏暗的地牢中,黯淡的烛光打在李昼身上,显得这具皮囊肌肤莹润,纹理清晰,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像人的地方。
然而,被关起来的蜈蚣精一家抱成一团,没有一个敢直视这样的李昼。
它们也搞不懂,为何这个人,明明从里到外都很正常,可就是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气场。
马镛站在地牢出口处,额头同样冒出了一层汗珠,夺天宗主即将施展的法术,不能说有些邪恶,只能说邪恶至极。
仅仅是施法前的气机变化,就足以令修为不高的人魂不守舍。
按理说,招魂前需焚香净手,燃火烛、焚纸帛,玄门诵念“北太帝君”,释家尊称“面燃鬼王”,三跪九叩,行祭拜大礼,以向地府之主表达敬重之意。
李昼却是一概不管,直接就开始了施法。
她立在幡旗旁,左手无名指勾住右手小指,右手无名指勾住左手小指,两个大拇指分别压住左右无名指,双手食指、中指同时伸直,掐出一个北斗诀*。
北斗主生死,手印一掐,她便张口诵念道:
“太微回黄旗,摄召长夜府,一念皈依,夙生罪障,应时消灭,尘牢大罪,地狱开泰,死魂更生……*”
随着她的诵念,被阵法禁锢住的犬夷人魂魄果然飞向了绛纸制作的幡旗,他们口中不断重复着“摩诃迦罗”的尊号,脸上的凶戾却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痛苦。
恶鬼原来也有害怕的一天。
摩诃迦罗始终没有回应他们。
也不知这群恶鬼见到了什么,竟然一个个朝着虚空挥舞起拳头,颠来倒去地说些“不要过来”“假的,都是假的”之类的话。
而当他们飘到幡旗上后,一根根无形的魂钉从虚空浮现,穿过他们的额头、手掌、肚脐、脚趾,一下接着一下,将他们死死地钉在了旗上。
被搜魂时一声不吭、自诩比大周人骨头硬的犬夷人,在这一刻,一个接一个发出了凄惨的哀嚎。
缉妖司地牢简直成了阴曹地府,听到他们惨叫声的犯人们精神都恍惚了,有的以为自己早就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马上就要偿还生前的罪孽,被施加比剥皮抽筋还可怕百倍千倍的酷刑。
马镛神色呆滞地望着面容平和的薛宗主,他想破头皮也想不明白,薛宗主明明用的是正经的玄门道术,怎么会引发这种鬼见愁的惊悚场面?
他以为的魂幡只不过是将鬼魂困在幡旗上,令他们无法回归地府轮回往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薛宗主的魂幡却是在幡旗上布置了一个人间炼狱,要让这些鬼魂日日夜夜遭受酷刑罪报。
她连最基本的敬告府君都没做,是怎么用如此简单的仪式,发挥出如此骇人的效果的?
回想起刚才地府之门关闭的速度,马镛忽然一个激灵,看李昼的眼神都不对了。
夺天宗主不会是要夺了鬼王宝座吧?
瞧她这面对鬼哭狼嚎仍然面不改色的模样,仿佛对这种事很有经验的样子,莫非之前已经做过无数遍了?
马镛越想越害怕,见惯了妖鬼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害怕一个人。
李昼在犬夷人开始哭的时候,就给两只耳朵都加了个减弱声音的屏障,她觉得缉妖司的人肯定比她更有经验,也就没提醒他们。
虽然是第一次制作魂幡,但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搞定了。
察觉到海量的恐惧化作灵气,萦绕在肾部,李昼这才撤了屏障,环顾了一圈。
只见地牢之中,上到马镛,下到蜈蚣精,所有有听力的生物,都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这些人妖都不知道捂耳朵的吗?
李昼有些困惑,那他们以前招魂的时候,是怎么应对这些恶鬼嚎哭的呢?
感觉恶鬼实在太可怕了,连哭声都有这么强的攻击力,李昼心里更对尽快建立宗门,提升修为的事上心了。
见大家都两眼无神,她抓紧时间,把融合在一起的喜乐神面具吃回了肚子里,然后才看向靠在墙边,抖出一粒药丸塞入嘴里的马镛,体贴地说:“马道录,魂幡已经制成,你去休息吧,在下自去城外,画地建宗了。”
“不,不,”马镛喉结一滚,咽下了药丸,随即面色恢复了红润,只是嗓音还有点喑哑,“某随你一起去。”
李昼想说,只要把我的五千两赏金,与缉妖司承诺的两千两资助都给我就行。
但马镛格外坚持,她推拒了两次,还是一定要陪她出城。
李昼心中感动极了,觉得马镛实在是太尽忠职守了,一把年纪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没有读心术,不知道马镛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把夺天宗建得足够宏伟,足够气派,良田美驹,灵池仙葩,应有尽有。
这样,夺天宗主才能身心愉悦地住进去,并且再也想不起来回这座驷州城。
两人心思各异,一个乘坐御赐云母车,一个骑马飞驰,在天色将明时,持缉妖使的云纹符牌,在宵禁还没解除时,就出了城。
出城之时,李昼靠在窗边,眼睑低垂,半梦半醒。
城门郎小跑到马车旁,正要掀开车帘,手指刚搭上青色帷帐,就被旁边的缉妖使用刀鞘狠狠拍了下手背。
缉妖使用救他一命的语气低声说:“莫要惊扰贵人!”
城门郎捂着发红的手背,躬身后退,眼中满是惊讶。
马车中的贵人,看模样,分明就是前两天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什么宗主,只要放她进城,就传授他秘法的可疑人士。
城门郎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豪华富丽的云母车无声远去,轮毂上贴的符箓足以令这辆车疾驰如风,却又不发出一点动静。
旁边的同僚撞了下他的肩膀,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嘲笑说:“第一次见贵人,傻了啊?”
城门郎指着云母车后的尘土说:“那个贵人,我见过的。”
“噗。”同僚没忍住,笑了一声,摸了摸他额头,“也没发烧啊,一大早做起梦来了……”
城门郎自然没在做梦,云母车中的李昼也已经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通往犬夷的这条路,虽然因为两国即将联姻,已经得到了修缮,路边却多崇山峻岭,常有豺狼虎豹出没,因此除了行商与修行之人,普通人很少经过。
李昼撩开车帘,看到窗外掠过的奇峰峭壁,下意识思考,哪块石头适合写她夺天宗的名字。
她想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牛夯熊吼,接着一股腥风传进鼻腔,云母车竟是被动停了下来。
“牛校尉,你刚才是不是说,不能空手去赴山君的宴席?”
“哈哈哈哈,熊都尉,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香车中想必载的是从小娇养的贵人,细皮嫩肉,最好吃不过,抓去献给山君,也全了我二人的礼数。”
两个身高足有九尺的大汉,说说笑笑地从山路上走来,左边的头上长了一对牛角,右边的全身皮肤黝黑,彼此互称“牛校尉”“熊都尉”,不知在谁麾下当的官儿,谈笑间,就把李昼当成了宴席上的一盘菜。
掀开车帘的李昼目光与二人对上,清楚地看到,长牛角的那个,手里还擎了只老树根似的人手。
全身黝黑的那个,脖子上挂了张亮澄澄的云纹符牌,符牌上沾了一滴鲜红的血。
第39章
“在下欲建一山海阁,请借山君洞府一用。”
石一山在数熊妖胸口云纹符牌的纹数。
一、二、三……六,
有六道。
六道云纹,至少像他一样,杀过五百妖,
在缉妖使里品级为甲上,离主持一县事务的道判一步之遥。
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
才挣来一份功名,转眼就尘归尘,土归土。
石一山想起初入缉妖司时,带他的前辈说过的一句话:“咱们这种人,最好的结局就是留个全尸。”
这枚云纹符牌的主人,
留下全尸了吗?
望着符牌上的鲜血,
以及熊妖凸起的肚子,石一山忽然不想去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被一众缉妖使直勾勾盯着的熊妖顺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到了不久前收获的战利品。
它摸着肚子,回忆了一番,恍然大悟地说:“前两日那个废话很多的婆娘,跟你们一伙的?年纪一大把了,恁地不识抬举,俺老熊都准备放她一马了,
非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嚷嚷着什么‘若是为了果腹,食她一人足矣,
勿要伤了其他人性命’……哈哈哈哈,
你们说,
可笑不可笑?”
缉妖使沉默着,
无人回应。
熊妖自觉失了面子,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一旁的牛妖冷笑道:“熊都尉你不知道,
这些人就是矫情,老牛我也曾遇到过一个和尚,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想用自己的肉换取那老妇人一条生路……”
它颠了颠手心那只老树根似的人手,漫不经心地说:“……我先答应了他,把他一刀剁成两半,再在他面前,把那老妇人抓回来,嘿嘿,和尚成日里吃素,瘦得没二两肉,柴得很……这老妇人年纪是大了点,皮肉还比他细腻些……”
两只妖怪分外理解彼此地点点头,熊妖又说:“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要让俺们杀生不虐生,岂不知,俺们苦修成大妖,为的不就是这份逍遥肆意?”
牛妖哈哈大笑,望着面色越来越愤怒的缉妖使们,摇头说:“你们人啊,平时宰猪杀羊,哪个不是吃得满嘴流油,什么时候为那些猪羊鸣过一次不平?如今轮到自己,怎么就想不通了呢?”
它举着人手,指了指云母车:“趁我们兄弟今日心情好,尔等自行散去,留下那车中的小娘子……唔,她是你们要保护的贵人吧,若是担心回去交不了差,告诉她家中人,吃人者,牛翻天是也!”
牛妖得意洋洋地说完,却发现,对面众人毫无退意,反而眼神越发冷凝,看它们的眼神就像在看死妖一样。
它愣了愣,脸上笑容褪去,正要骂一声,“一群找死的蠢货”,就听那装饰华美的香车上,传出一声:“还有别的遗言吗?”
牛妖一顿,错愕地望向云母车,车中贵人却早已放下了车帘,并不能看见人物神情。
它不禁狐疑问道:“你是何人?”
“杀你之人。”
好一招虚张声势!
牛妖心里瞬间就下了定论,而旁边脾气更火爆的熊妖已经怒吼一声,变出三丈高的本相,大踏步地向着马车冲去。
“敬酒不吃吃罚——”
“酒”字卡在了熊妖的喉咙口,颈项间传来的丝丝凉意令它心中产生了一丝茫然。
它反应迟钝地,一点一点低下头,看到黑色皮毛中缓缓绽开的血线,以及随之喷出的热腾腾的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
熊妖努力向好兄弟牛妖方向看去,却见还没变出本相的牛妖,脖子上的物件已经不翼而飞。
它用最后一丝力气,转动眼珠,看到了滚到马蹄前的牛角头颅,那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骑在马上的紫袍男子面无表情地抖了抖剑身上的血,向马车方向说了声:“此等小事,还不用脏了宗主的手。”
宗主……什么宗主……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熊妖脑袋咕噜一声,也从脖子上滚下来,眼前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
好在它修炼了一门秘法,身死而魂不灭,等这群人走了,它再寻个安全的风水宝地,扮成个土地城隍,骗些香火愿力,再吃上二三十人,便能重新凝聚身体……
到那时,再寻这些人报仇也不晚……
“啊——”
一声痛苦至极的尖叫,令熊妖的思绪一滞,下一刻,它便感觉到,自己藏在神藏穴的魂魄,被一股大力不讲道理地一把拔起,它所修炼的秘法设下了层层禁制,在这股力量面前,却脆弱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下一刻,被塞进一面幡旗中的熊妖,看到了正在被魂钉钉住手脚的牛妖,明白了自己听到的凄惨叫声为何如此熟悉。
“不——”
看到同样的魂钉,向着自己的额头正中心钉来,熊妖忍不住也像它吃过的人那样,发出了懦弱的求饶声。
当冰冷的钉子插.入它的魂魄,让它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时,它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那些被它抓来吃的普通人,明知道彼此实力对比悬殊,再怎么求饶,它也懒得理会他们,还是要抱着一丝希望,露出那样可怜的表情,痛哭流涕地乞求。
若不是手脚已经被钉在了幡旗上,在这样剧烈的痛苦中,它也会变得像软脚虾一样,不停地向着施刑者磕头吧。
这场酷刑不知持续了多久,牛妖与熊妖几乎以为已经在这种痛苦中过了几百几千年,锋利的魂钉终于全部钉完,它们的目光都涣散得无法再聚焦了。
一只持弯刀的手,在两只妖怪模糊的视线中,挑起它们的尸体,当着它们的面,把它们的肉.身庖丁解牛般,剥了皮,抽了筋。
这把奇异的弯刀,每一次落下,切开它们肉.身肌腱的同时,也仿佛切在了它们的魂魄上。
当两枚浑圆妖丹被挑出时,两只妖怪再一次惨叫起来,这一次没叫多久,就被那名紫衣人施了禁言术,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生火。”弯刀主人则看也没看它们,收了刀,森白的牙齿与猩红的舌尖若隐若现,“吃肉。”
一众下了马的绿袍男女围在她身边,沉默地望着其中一人捧起的干瘦人手与染血符牌。
“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妖。”
这名一看就是这群人首领,被那紫衣人恭敬称为宗主的女子,语气平淡地说道。
……
缉妖使们是跟着李昼来勘测风水宝地的,本来准备用干粮对付过去,没想到还要生火做饭。
好在有人精通炼器法术,现场造出两口锅,一口焖牛肉,一口炖熊掌。
熊妖身子实在吃不下了,就和两只妖怪头颅一起,由两名缉妖使送回驷州城。
这座小山般的妖尸,与死相惊恐的牛头熊头,正好能提振驷州百姓士气,震慑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