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窃查驷州司马元三奇,临阵怯战,勾结夷寇,
私联妖魔,论罪当诛……”
“……如夺天宗薛静真、公孙赢诸恶,行左道邪法,煽惑人心,潜毒于社稷之中……”
“……刺史蒋释古,
亦与妖人沆瀣一气,
驷州上下,竟只知夺天宗,而不知圣天子……”
“……事关重大,微臣不敢擅专,据实缮本以奏,伏乞陛下圣裁。”
第二本是蒋刺史的折子,详细讲解了犬夷一战如何动员守城将士,坚壁清野,
而犬夷如何召请天神,夺天宗公孙赢如何及时雨一般,从天而降,
将一场泼天大难轻易化解。
蒋刺史最后写道:
“……昌宁公主亲至战场,
劝勉降寇,
犬夷军感念皇上恩纶迭沛,
悉服从王化……”
“……盖因犬夷王庭不逊,屡屡反复,
昌宁公主泣言,侍奉父母,当以良言相劝,驸马既死,她更应孝敬尊长……”
“……欲领五千降军归犬夷,恳求犬夷王,勿与民心为背,自失自误……”
两本奏折,讲的是同一件事,关注点却极为不同。
尚宫裴霁宰侍奉在旁,轻手轻脚添了碗茶水,眼皮都没往上撩一下。
早在紫宸殿中,皇帝收到驷州急报,已经对牛典签的直属上司吕太监发过一回火。
此刻到了政事堂,在一众宰相、尚书面前,却又不置一词,只是将奏折放在一旁,便继续看接下来几本。
这使得听说天子对吕太监动怒,连忙想要为昌宁公主与蒋刺史助一把力的大臣们,又惴惴不安起来,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接下来的奏折里,一本是封州刺史上报,州内已有七县被旱灾,水源断绝就在眼前,百姓存粮几乎耗尽,唯有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
另外,各县城均已着手祈雨之事,只是有一群自称帛道的修行人士,四处宣称,能以煞生血食祝祷,请俗神降雨,虽然目前还只是供奉猪牛羊等牺牲,未成气候,但不能不派出缉妖使,监察其行事作风。
另一本则是池州缉妖司八百里加急,池州境内一十八县突逢暴雨,兵民淹毙者不知凡几,似有妖邪从中作梗,还在稽查之中。
因为这场暴雨引起的水患,各地蛰伏的妖魔鬼怪蠢蠢欲动,缉妖司人手不足,急请邻近州府支援。
“北有旱灾,南有水患。”皇帝忧心忡忡,垂问众臣,“可有为朕分忧者?”
坐在最前方的左相、右相悄悄对视一眼,左相起身行礼,神态恭敬地说:“封州山氏,世袭祈雨术,或能征召山氏俊才,破解旱灾,安抚百姓。”
皇帝眉头稍松,点头赞道:“大善。”
右相闻言,心中一定,亦上前行礼说道:“夫椒何氏,祖居涂河之畔,精通治水之术,陛下若召何氏襄助,水灾何愁不去?”
皇帝眉心完全舒展开:“既如此,速召山氏、何氏,令其族中能干之人,任祈雨官、治水官,待灾情缓解,再论功行赏。”
左相、右相及身后群臣,仿佛有荣与焉,眉眼间均有喜色,齐声称喏。
似乎因为各地灾情能够控制,皇帝才有心思去看西南兵事,她重新取出蒋刺史奏本,却没有管牛典签的折子。
“昌宁公主心怀大义,蒋释古却不知兵,两位宰相回去,商讨个能领兵的大将军,替朕、替昌宁公主,去犬夷王庭走上一趟。”
这是相当于白送的军功啊。
陛下果然开始疑心宦官,倾向士族了。
一众臣子心中雀跃,左相、右相接下旨意,退朝后,分别联系山氏、何氏,与门生党羽商议,要推出哪个将军,才能对抗左相右相的可能人选。
两边都忙着打压宦官,同时把空出的位置用自己人补上,却不知道,身边只剩尚宫裴霁宰侍奉的皇帝,面无表情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温热的茶水泼在了天子手背上,留下一片轻微红痕。
裴霁宰并未惊慌失措,只是取来药膏,细心敷在皇帝手上。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御座上,眼底杀气浓烈。
宰相尚书们是在打宦官的脸吗?
不是。
是打她的脸!
这些年她扶持缉妖司,为的就是翦除士族愈发庞大的羽翼,然而著族豪强,尾大不掉,天灾面前,左相、右相第一考虑的,还是怎么让他们的人上位。
皇帝轻声自语:“他们眼中,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宰相们虽有私心,却还不敢有如此大不敬的想法。”裴霁宰收起药膏,重新拿出一套崭新的茶碗,“陛下在紫宸殿中,还说是为了做戏才动的怒,现下怎么又忍不住了?莫非在臣面前,也要演戏吗?”
知道尚宫是担忧自己身子,皇帝舒出一口气,怒意来得快,却是去得也快:“自然不是针对你,这里不是还有一人吗?”
她看向身后:“出来吧。”
缉妖司主赤阳子转出雕刻了大周疆域的青玉屏风,苦笑说:“那就是针对微臣了。”
“老道士还是那么开不起玩笑。”皇帝挑了挑眉,笑着指了指赤阳子,“你刚刚也听到了,左相要用山氏,右相要用何氏,你以为如何?”
“都不如何。”赤阳子淡淡地说,“此次天灾,确与天神有关,非凡人可以抵御。”
原来,宰相要推出自己人,皇帝却从赤阳子口中得知此次天灾的严重性,也要借助这次机会,对士族下一次狠手。
皇帝“唔”了声,了然地说:“天神么,只有你家夺天宗主能应付,是吧?”
裴霁宰瞥了眼面色微变的赤阳子,再看依然笑意盈盈的皇帝,虽然自幼便跟随这位帝王,此刻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雷霆雨露,变幻莫测,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妄言啊。
赤阳子虽也听出皇帝玩笑中的冷意,却还是抬起眼帘,看着她说:“天神,确实只有夺天宗能抵挡。”
皇帝眯了眯眼,站起身。
赤阳子随着她的起身,仰起了头。
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空荡荡的政事堂回响。
两人沉默对视,仿佛时间都变慢了,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说:“善。”
她转过身,看向青玉屏风上精雕细琢的万里江山,语气听不出情绪:“还是不能直接请夺天宗主出手吗?”
“不能。”赤阳子说,“夺天宗如何行事,正如天神一般,凡人无法干涉。”
皇帝说:“即便我以天子的身份亲自去请?”
赤阳子说:“即便陛下让出天子之位,也不行。”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裴霁宰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帝也怒极反笑,转头说:“真不知道你赤阳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滚吧,这两天别让朕再看到你。”
赤阳子口中称喏,施了个滚地诀,咕噜咕噜从御座下滚了出去。
皇帝:“……”
裴霁宰:“……”
两人愕然对视一眼,已是无奈至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
夫椒城。
大雨还在倾泻,低洼地段逐渐被淹没,慈云寺的和尚打开了寺门,穿着蓑衣,在流淌的雨水中跋涉,把寺庙附近的妇孺老弱接进庙中。
城里,不少人已经爬上了屋顶,水线却还在上涨,一眼望去,半座城都已经消失在水下。
时不时有身量矮小之人被水冲走,在水中浮浮沉沉,和一片树叶、一根野草,也没什么两样。
居住在全城地势最高处的何氏,将此情此景俱收入眼中。
何氏族老叹气说:“若不是不敢违逆圣意,我们怎么能坐视亲邻受苦啊。”
几个晚辈面色动容,刚往门外走了一步,又被父母厉声叫回。
“你们难道不知道,三年前京城大火,尉氏第一个往火里冲,二十三人葬身火海,最年轻的还不到弱冠。可火灭了之后呢?”
这是长辈们常挂在嘴上的故事,何氏人人耳熟于心,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接道:“大理寺以尉氏能御火,或许是贼喊捉贼为由,将其全族下狱,审了足足半年,半年后,虽然未曾审出结果,只能放人,尉氏却已皆是废人了,御火术,亦进了缉妖司的武库。”
随着年轻人的讲述,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纷纷沉默下来,不再去看水灾中的百姓们。
而一众族老对视一眼,眼中掺杂着戏谑与得意,等少年们抬起头,又换上了悲愤之意。
“只有等到陛下圣旨,我们才能治水、救人。”
族长拍了拍一名少年的后背,温声说:“救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少年点了点头,眼中隐下对皇帝的不满,口中只说:“是。”
与此同时,还是在夫椒城内,一处平平无奇的富贵人家,一个穿着肚兜、戴着金项圈的小女孩,弯腰抓住了一团墨黑的头发,朝着头发下的透明物体张口咬了一口。
“嗷嗷嗷!!!”自以为能随口吃掉小女孩的水鬼惨叫起来,身体像上了岸的鱼一样疯狂扑腾。
不是,这合理吗?
这么大点的小娃娃,怎么能抓它跟拔萝卜似的,牙都没长齐的嘴,就能给它身上造这么大一个豁口。
李昼确实是在吃萝卜。
清脆、爽口,能当个开胃小菜,但也不至于好吃得停不下来。
她啃了两口,就有点索然无味,这才想起自己出门,是要找消失的娘亲的。
“你看到我娘了吗?”李昼问惨叫个不停的水鬼。
水鬼蓦然一顿,接着崩溃地说:“你听得到我声音啊?那你还连啃两口!”
“啃三口你不就没了吗?”李昼纳闷地看了眼水鬼,感觉它不太聪明,“你要是不知道,我就去问问别人。”
说着,她又张开嘴,准备把最后一点萝卜吃掉。
她一直是不浪费食物的好宝宝。
“等等等等。”水鬼尖叫,“我知道,我知道,你娘是月娘是不是?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了,你爹、你哥,还有个师太,都在一块儿。”
李昼连忙放下它:“那你快带路。”
水鬼终于回到了水里,却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身子,瞥了瞥李昼,也不敢逃跑,老老实实在前方游:“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边有大妖怪,可不是我这种小鬼,那个师太那么厉害,都只能和它僵持呢。”
要不然,它也不会绕过那么多猎物,来抓这里落单的小萝卜头。
但它没想到的是,最后反而是它自己被当成萝卜啃了。
李昼没有注意水鬼忧伤的表情,抬脚迈过门槛,脖子以下的部位,都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不变,她的脚点不着地啊。
第58章
你想要交个朋友吗?
水鬼身子没了大半,
一点不耽误说话,一边带路,一边嘴都不带停的:“小娃娃你不知道,
我呢,永熹*十年就已经和你们家做邻居了,
算起来,也是你半个长辈,你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都送过一程哩。”
“说起来,你们李家也算一朵奇葩了,
祖孙三代,
都是一心守着家业的富贵闲人,每日里收收租,喝喝茶,虽是胸无大志,却也免了破家之灾。”
“叽咕。”
“哪像那白家,才出了个文曲星,当上县令没几天,家人就开始大肆敛财,
让钦差抓住首尾,一把尚方宝剑,当场就给咔嚓了。”
“再比如说东面的何家,
陛下都登基二十来年了,
还在惦记着先帝的恩宠、上一辈的荣光,
成天地愤懑不平,
嘟哝着国朝建立之初,太祖承诺过什么与士族共享天下之类的浑话。”
“叽咕,
叽咕。”
“连我这没香火的野鬼都知道,别说八百年前的祖宗了,哪怕是还在世的爷娘,也管不着儿女自个儿要攒家当,陛下的皇位早已是坐稳了的,士族侵占良田,蓄奴成风,又个顶个的能生,百姓怨声载道,皇帝要搂几个私房钱,都抠不出几个大子来,这大周,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实际上已是败絮其中,现在还不对士族开刀,等着亡国不成?”
水鬼发表了一番高见,眼看快到地方了,咂巴咂巴嘴,意犹未尽地回头,想跟小娃娃说一声。
小娃娃还挺给它面子,一路安安静静听它讲,也没打断它。
这么想着,水鬼心情颇为愉悦。
然后,它就看到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娃娃现在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端端正正安在一团臃肿的躯体上,粗壮的肢体纠缠,遍布吸盘、倒刺与繁复的古老花纹。
怪不得,刚才总能听到奇怪的“叽咕”声。
它沉浸在政论中,都没意识到,这是触手在水里挤压、摩擦,发出的动静。
水鬼在这一刻,多么希望小娃娃只是被怪物吃了,而不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这水怪脑袋下面挂着的白绫肚兜与金项圈,扎眼得不能再扎眼,提示着主人的身份,就是李府才出生没多久的千金小姐。
想着刚才自己对祂的态度,水鬼沉默下来。
李昼正听得津津有味,八卦谁不爱听呀,见水鬼不说话了,她俯下身,疑惑地说:“怎么不继续了?”
“……”
水怪的呢喃钻进水鬼耳中,一股贪婪的求知欲在它脑中爆开,接着,它便晃了晃,最后一小块身子无声炸裂,只剩下一团墨黑头发,在水中缓缓化作一团墨汁,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承受了李昼的一点八卦欲,这水鬼竟是直接被撑爆了。
李昼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遁术,纳闷地左看看,右看看,鼻子耸动了好一会儿,也没再闻到水鬼的味道。
怎么这样?她又不饿,没打算继续吃掉它。
搞得她好像那么馋,连块小萝卜都不肯放过。
郁闷的李昼抬起头,看向嗅闻中发现的新朋友,雨水依然密得像幕布,把她全身都打湿了,她想快点进屋里。
盘踞在小院门口,长得如同猿猴,但有四只耳朵,背上还有一对鱼鳍的古怪生物,向李昼看了过来。
听说有道菜叫生吃猴脑。
那不会得寄生虫吗?
待会儿问问娘,能不能把猴脑煮熟了给她吃吧。
思索间,猿猴模样的妖怪已经双手大张,朝着李昼扑了过来。
李昼伸出两只手——触手,轻轻接住了它,猿猴妖怪便在被她碰到的一瞬间,被倒刺刮成了好几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