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河堤两面的河风吹在江柠脸上,宛如刀割,那不是魔法形容的刀割,而是实实在在因为寒冷因为冬风拂面带来宛如刀割,又如针扎般的细密的刺疼,即使她手上戴着兔毛手套,也依然抵挡不住这寒风的刺骨。早晚冻的硬邦邦的地面,却因为今日难得的晴日,融化了地面上的寒冰,使得河堤的地面极其的泥泞难走,一脚下去,鞋底能陷入黄泥五公分深,可挑着担子的人,依然走的极稳极快,很快只给众人留下消失的背影,只剩下江柠扶着江爷爷,和一众从外地打工回来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轻人们,穿着他们好不容易置办的体面衣裳和鞋子,在泥泞的土路上艰难的行走着。
有些年轻人舍不得他们为了过年回来面子上好看,才特意买的新鞋子,干脆脱了鞋子,将鞋子拎在手上,赤着脚走在烂泥路上,等到了村口,再在沟渠里洗干净脚,胡乱的擦干脚上的水,穿上新鞋回家。
江爷爷也想脱鞋赤脚回家,江柠坚决不许。
山上湿寒露重,他常年当守林员巡山,树丛草丛上的露水会打湿裤腿,一到阴天雨天,他的腿就会钻心的疼。
过去无法,再疼也只能一个人忍着,如今孙女几次带他去沪市体检治疗,目前也能稍稍缓解一些。
江柠岂会同意他如此伤身体的行为,直接威胁说:“爷爷,你脱鞋子赤脚走路,我就跟你一样脱鞋子走路,我听说女孩子年轻时如果腿受冻了,以后不光会老寒腿,以后还生不了孩子。”
深受老寒腿折磨的江爷爷听了再也不敢说想要脱鞋赤脚走回去的话了,一路走一路心疼脚上的鞋子:“我应该穿雨靴回来的。”
好不容易走过王家村,穿过许家村,终于抵达江家村的范围。
江爷爷望着熟悉的乡村景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放松,脚步也越来越轻快。
路上有人看到江爷爷,看到他身上没有补丁,看着也很厚实暖和的衣服,意外的跟江爷爷打招呼:“大爷,你这是从哪里回来啊?看着过的好了。”
又打量江柠,面露惊讶之色:“这是柠柠吧?咋半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你们一家都是大个子,你再长长都能赶上你妈了!”
江柠依然穿着之前从家里带出去的破衣服,毛衣和薄款羽绒服穿在了肥大的棉袄里面。
这件棉袄是大表姐穿完二表姐穿,二表姐如今大了,到了说亲的年纪,要穿些好的衣裳说亲,这件袄子旧了后,就给了江柠。
大表姐二表姐都是成年人的身高和体型,江柠这半年虽说蹿高了些,可依旧是瘦,原本肥大的衣服,在她里面穿了一件羽绒服后,反而合身了起来,上面看着蓬松又肥嘟嘟的,她两条腿又细又长,远远望去,像圆圆的苹果下面插着两根细长的筷子。
唯有她露在围巾外面的脸依然又小下巴颏又尖,“咦?”看到江柠白嫩嫩小脸的婶子面露惊讶:“柠柠也长好了啊?”
原本骨瘦嶙峋的江柠在村里婶子们眼里,绝称不上好看的,婶子们眼里好看的姑娘,都是圆脸盘子,有些微胖好生养的姑娘,小脸尖下巴颏在婶子们眼里都是发育不良没福气的表现,江柠这半年每天红烧肉的吃,不光是个子嗖嗖往上长,脸上也终于有了肉,有了点婴儿肥的模样,这到了婶子们眼里,那就是粉嫩嫩肉嘟嘟变好看了。
她们路过江柠,打量她后,都不由地说:“眨眼间柠柠都长成大姑娘了,好嫁人了呢!”
一句话把江爷爷脸都说黑了,说:“我们柠柠还小,还在上高中呢,还有两年才毕业,以后还要上大学呢!”
“这有啥?现在相亲相中了先订婚,等到了高中毕业再结婚就行了!”婶子们不以为意地说,“好小伙可都要快点定下来,迟了就被人家订光了,最后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你家柠柠这一表人才的,还是高中生,可不得挑个好的。”
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自家有哪个子侄年龄相仿的,有合适的可得赶紧叫人来江家提亲,前两年看江家这小闺女,还瘦的皮包骨,一副营养不良豆芽菜的模样,这才过了两年,就长成如此体面漂亮的大姑娘了,这要不快点定下来,到时候怕是江家门槛都被人踏平喽!
江爷爷哪能看不出来这些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柠柠一个高中生,以后考上大学,少不得得找个跟她一样高中或大学的。”
婶子们听江爷爷这么说,不由一讪,想到这老头,八十年代就晓得想办法,把姑娘往镇子上找,还真让他找到了,现在孙女读了高中,还不得把孙女往吴城找啊?
一时间都讪讪地歇了心思。
江家村是附近远近闻名的大村落,四房合居,村子非常大,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江爷爷去吴城给江柠陪读的,只知道老爷子年纪大了,守林员的工作让给了弟弟。
这让很多眼巴巴等着江爷爷退休想顶上他工作的人的打算落了空,说话就不由不好听起来。
回去和邻居提起这事,还忍不住嘀咕呢:“我看大个子家那小闺女长得一表人才,还是个高中生,本想着给我娘家侄子说个亲,哪晓得她那爷爷眼光高着呢,说要给她找个高中生或者大学生。”她忍不住哼笑说:“真是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哪个高中生大学生,会找一个乡下的丫头?”想到江家那比周围都矮一圈的灰扑扑的老房子,不屑地嘀咕一句:“她家穷的叮当响。”
她们这些住在下面的,多是上面的地基已经分完了,才会来沟渠边建房子的,都是二房三房混居。
说话的人是二房的,邻居是三房的,听了这话就不舒服了,说:“乡下丫头怎么了?那城市里娶乡下姑娘的多了去了!别的不说,大爷的小闺女小学毕业,都嫁到镇上去了,柠柠怎么说都是高中生,要是再能考上大学,以后毕业分配个铁饭碗,怎么就找不到城里人了?你也不看看他家的人长的多好看?从大个子,到爱莲,到他兄弟家的两个儿子,再看看他几个孙子长的,哪个不是俊俏的很?尤其是江松兄弟俩!”
江柏还罢,男生女相,并不是村里婶子们欣赏的类型,江松就不一样了,完全继承了江爸江妈身上的优点,生的浓眉大眼英气勃发,为人又热情大方,见到谁都热情地打招呼,村里哪个婶子见到江松不夸一声人中龙凤?
就连他小学的老师,对江松的评价都是:“你这儿子,将来不是成龙,就是成虫。”
听在江爸耳朵里,那就是铁打的成龙。
邻居嗤笑道:“就说他兄弟家的国安吧?要不是生的好,他媳妇能看上他,给他买房,还让他老丈人把他调到吴城去当老师?虽说他人不怎么回来吧?可一个国家教师,旱涝保收,一年寒暑假三个多月,日子过的不知道多快活!”
三房的婶子想到刚刚看到的,江柠那张被卷在围巾中,依然掩不住好看的面容,不由撇撇嘴,不说话了。
江爷爷不理村里人的碎嘴子,还跟江柠说呢:“别理她们知道吗?她们懂个啥?一辈子困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小山村里,看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水埠镇,哪晓得大城市的大?大城市的好?”
跟着江柠去过几趟沪市,又走吴城待了小半年,江爷爷越发坚定的让孙女读书考大学,飞出这个狭窄的小山村,去大城市生根发芽的想法。
他佝偻着背,颤颤巍巍的扶着江柠的胳膊走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说:“那些叫你不要读书的话,你不要听,你就努力读书,读书才有出路。”
他并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他也知道他自己的出身、见识、知识,困住了他的眼界,他教给孙女的话,有时候不一定是对的,所以他总是沉默着,很少说话,只知道有一点肯定是对的,那就是要多读书,要多看书,他不会的大道理,书上都会教给孙女的。
江柠扶着爷爷的手,低低地应着。
她生在重男轻女的大环境中,有着重男轻女的父母,可她又何其有幸,遇到一个真心待她不掺杂丝毫私心的爷爷。
江爷爷一步一步的往家走,家乡的每个人熟悉的乡音都让他感到亲切不已,小半年吴城人生地不熟的生活,江爷爷虽然每天乐乐呵呵的开店卖东西,可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年纪大了,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说吴城话,只会说水埠镇方言,他能听懂吴城话,吴城人却很难听懂他说的水埠镇土话,经常鸡同鸭讲,他总是说的乐呵呵的,也听的乐呵呵的。
他越到村口,脸上的笑容越大,走路的步伐也越发的轻快,甚至想甩开江柠的手,不用她搀扶,自己往村口的老槐树下走。
冬季老槐树下没有人,老人们都聚集在村口小店的门口晒太阳,身边收音机里放着他们听惯了的评书,说书先生说的内容精彩绝伦,抑扬顿挫,让人宛若身临其境,众人都不由随着说书先生的话语,沉浸其中。
他们坐在高台上,远远就看到沿着冬季枯败残荷的池塘石条路,缓缓向他们走来的江爷爷。
其中一白发老头忽地惊呼说:“你们看,那是不是老发财?”
“老发财回来啦?”
“喔唷!老发财真发财了呀,你们看他身上穿的新衣裳!”有人眼神好的很,看到江爷爷衣服上没有补丁,有些老人眼睛却看不太清了,眯着眼,手扶着石栏眺望。
“老发财!老发财!”
还有和江爷爷关系好的老头高声喊。
江爷爷听到脸上也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老毛驴子喊我干啥?”
“你这大半年都哪里去了?好久没见你,我还以为你这老家伙没了呢!”
江爷爷就哈哈笑着骂回去:“你没了我都不会没了,我身体好着呢!”
过了四十岁后,他们身边就陆陆续续的有一同长大的老伙计们离世。
那个年代,真的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啊,能活到六十岁,就已经是长寿了。
“哎呀老发财是真发财了,还穿上皮鞋了!”
随着江爷爷的走近,他的衣着越发清晰的展露到这些老家伙们的眼里。
“哟呵!真的是皮鞋啊。”他们惊呼一声,仔细的凑近了看江爷爷的鞋子:“这双鞋子不便宜吧?”
他们脚上穿的都是家里老妻女儿手工纳的千层底的棉鞋和布鞋,这样的鞋子不仅好穿,脚放在火桶里烤火,也不会像胶鞋那样被烤化,就是不太防水。
此时看到江爷爷脚上穿的大皮鞋,那是真的羡慕上了。
江爷爷得意的坐在长板凳上,任由他们打量自己的皮鞋。
又看他身上穿的厚实的袄子,都纷纷问他:“你这老家伙,好好的突然把守林员的工作辞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这好工作,你还辞职不干,这是去哪里发财了?”
“好多人都说你出去捡破烂要饭了,捡破烂要饭能穿的起这么好的衣裳鞋子?带我一起,我也跟你一起去要饭捡破烂得了!”他们半真半假的玩笑说。
江爷爷家都没回,就被他的这些老家伙们围住,他坐在板凳上,两腿伸直,翘着他的皮鞋,笑呵呵地吹牛说:“这不是我孙女之前作文拿了一等奖吗?这是她用她奖学金给我买的。”
他笑容满面地叹了口气说:“你们说她,好好的给我用奖学金买什么衣服?还买这么好的鞋子!你们是不晓得这鞋子有多暖和,里面全都是羊毛,穿的我脚都烧的慌,你们说,她是不是乱花钱?有这钱给自己买身新衣服穿多好,给我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买这么好的衣服鞋子,这不是浪费钱吗?”
江爷爷满脸笑容的说着抱怨的话。
说的在座的老头子们一个个酸的哟,恨不能江柠是他们的大孙女才好。
还是村口小店的老板,和江爷爷同龄的老头说了句公道话说:“什么浪费钱不浪费钱的?你孙女给你买,你就好好穿着,都是你该得的。”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说:“你说说你,一辈子为儿为女,又把孙子孙女拉扯大,穿他们一身新衣服怎么了?你孙女孝敬你,你就收着!”
说的江爷爷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湿了眼眶。
在座不少老人眼眶都有些湿了。
这些老人,过的最好的,便是有着固定工作拿着工资的江爷爷和开着村口小店的老头子,可即使是拿着工资的江爷爷,这些年也是一个人在山上,不说山上孤寂的生活,就是哪天摔了碰了,都没人知道,难道不辛酸吗?
他们这些没有收入,只能放放牛带带孩子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家更是只能看着儿女的脸色过日子,孝顺的还好,若是遇到不孝顺的,更是受气。
他们的喊声,也惊动了左右隔壁的江大伯和江爸两口子。
江大伯见江爷爷可算是舍得回来了,一手捧着碗吃面条,一边说:“我滴乖乖龙滴咚,我滴个老爹哎,你可算是回来了,也不晓得你一把年纪还折腾个啥?把自己折腾出去小半年,我们魂都急没了,生怕你在外面有个啥!”
江大伯和江爸分家后,江爷爷分给江爸,所得的这些年巡山的工资,全补贴给了小儿子,给江爸还债,要说江大伯心里没点意见和不痛快,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他家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建了两栋大楼房,弟弟家日子越过越差,房子还是灰暗矮小的旧房子,还欠了人一屁股债,江大伯这几年心气才平顺起来。
他嘴巴上说魂都急没了,也没见真的去找江爷爷。
那边江爸江妈从屋里走出来,江妈因为江老爷子今年的工资没有给她,握在了自己手里,对江爷爷有些不冷不热的,也没说迎回家煮个面条什么的,反而看了站在江爷爷身边的江柠一眼,冷嘲道:“还知道回来啊?这么久都没消息,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她嘴巴说着江柠,眼睛却是连着江爷爷一起看进去的。
江爸恼怒地瞪了江妈一眼:“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嘴上不能说点好听的?”
江妈嗓门也大了起来:“我要说的出来啊?也不看看他们做的什么事?老的一声不吭就把工作辞了给别人家了,讲都不跟我讲一声,拿着工资人一走就是小半年不见人影,小的骗我说去窑厂做工,结果一天班都没上,害我还去找她,哪里能找到人?现在过年了,一个个晓得回来了,能叫我说什么?我能好声气的说话,没将他们打出去就不错了!”
江爷爷一辈子都在拿工资,兢兢业业像头老黄牛般,给小儿子家里干活,山上又有守林员的屋子住,哪里受过这个气?
他也不和儿媳妇说话,只对江爸说:“你给我把下面的小房子收拾出来,晚上我就带着柠柠住小房子,过了年我就走。”
他说的小房子,是在江大伯和江爸他们房子正对面的小土屋,以前是太奶奶住的屋子,太奶奶去世后,这屋子就成了杂物房,江爸把债还完了后,今年没出去打工,就在家养了两头猪,现在这小土屋,就成了猪圈。
江大伯听到就立刻说:“老头子你这不是寒颤我吗?国平家房子小,没你住的地方,儿子我家还能没你地方住?”他赶紧叫江大伯娘:“桂英,赶紧的,给咱爸收拾个房间出来,这大过年的,要是让老头子住到猪圈里头,村里人还不得指着我们脊梁骨骂啊?”
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笑眯眯看着江爸说的,把江爸说的面红耳赤,连忙拦着他们说:“家里有地方住,松子柏子都还没回来,房间都是空着的,不用去大哥家住!”又气的训斥江妈:“还不去收拾房间去,大过年的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爸不住我们家住哪里?”
“就是啊。”江大伯吃着面条,笑呵呵地阴阳怪气道:“爸这些年的工资可都是给了你们,现在回来过年,不会连一张床都没有吧?”
他看看江爷爷,又喊了声江大伯娘:“桂英,你去看看我妈鸡腿吃完了没?吃完了再给我妈盛一碗!”他啃了一口碗里的鸡骨头,对江爷爷笑着说:“这大过年的,桂英今天刚炖了鸡,爸还没吃饭吧?来,带着柠柠来我家吃。”
江大伯也就是嘴巴上噎江爷爷几句,可真要让他做出让江爷爷睡猪圈,不给他饭吃的事,就是他能做得出来,江大伯娘也做不出来。
江奶奶和小儿媳妇关系处不出来,也知道自己得罪死了小儿媳妇,知道自己后半辈子得靠大儿子和性格敦厚的大儿媳妇,那是一心只为着大儿子一家,大儿子家的三个孙子,都是她一手带大,对大儿子家的三个孙子,那是掏心掏肺的好。
她年轻时个性强势,脾气大,年老了,却信了基督教,每到周末,就约着村里同样信教的老太太们,摆渡去炭山的教堂,唱唱歌,学认字,种种菜,打打叶子牌,如今脾气也缓和了,大儿媳妇不是刻薄人,在大儿子家日子过的不要太舒服哦。
倒是老头子,分给小儿子家后,为小儿子一家当牛做马,也没见日子过的好到哪里去。
她出来就忍不住说小儿媳妇:“我说爱莲啊,做人也不能太没良心,当初说好了,我分给老大一家,由老大一家负责养老,老头子分给国平,由你们两口子负责养老,这些年老头子的工资,哪年不是补贴了你们?就这你们大哥都没说什么,你们也不能这么没良心,老头子工作今年刚辞,你们就把他赶出去吧?这寒冬腊月的,真要叫老头子睡着猪圈里,冻出个好歹来,别说国平会不会饶过你,我都饶不过你!”
江奶奶信了基督教之后,说话就慢条斯理的,说江爸:“国平呐,你媳妇说到底也不是亲的,你可是亲儿子,你爸回来到现在,你不说问下你爸吃没吃饭,一口热水晓得端吧?”
把江爸给臊的,连忙搀扶着江爷爷回家,江爷爷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江奶奶:“这是小凤给你做的鞋子。”就跟着江爸回去了。
在座的其他老人都唏嘘不已:“老发财也真是的,好好的干嘛把工作辞了?那么好的工作,有屋子住,有钱拿,一辈子腰杆子硬,不用求人,现在到儿子媳妇手下讨饭吃。”
小店的老板和江爷爷一辈子的老伙计,了解到也更多些说:“你们也不看看老发财年龄多大了,就他那身体,说不定哪天走在山上摔一下,人就没了。”
大家听了,也不由都心头涩然。
想到江爷爷身上穿的新棉衣好鞋子,小店老板叹道:“只希望柠柠是个孝顺的,能对得起老发财养了她这么些年吧。”
就怕他一辈子为儿为女,老了养孙子孙女,最终儿子女儿谁都不要他,孙子孙女也不孝顺,那日子过的才叫惨。
第79章
79
江柠看着江爸扶着江爷爷回家,
她站在村口小店门口的防水高台上。
如果可以,江柠是想一辈子都不回来的。
可她前世不能那样做。
农村的女孩子处境本就艰难,前世像她这样读了大学,
又进了体制内工作,
算是全村有名的出息人,如果她考出去就再也不回来的话,
会让村里的姑娘们处境更加艰难。
他们原本就不想给女儿读书,再有她这个再也不回去的坏榜样在,别人就会以她作为例子,教村里其他人说:“给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你看看大个子家闺女,拼死拼活给她念书考大学,
考上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那原本还因为自家姑娘成绩好,
而有意愿给女儿读书的人家,也会因为她这个不好的前例,
绝了村里女孩们读书的希望。
所以哪怕她不愿意回到这里,有时候过年,她还是客客气气满脸笑容的回到这个小山村来,和村里的每一个人亲切的打招呼,关心他们的农事、收成,
和他们聊聊国家对农民利好的政策,
关心村里女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学习情况,
鼓励她们好好学习,
说读书对女孩子的重要性,
和村里人说自己工作太忙,
过年都在下乡工作,平时也没时间回来,
拜托他们也帮着照顾她父母之类。
其实哪里会用他们照顾她父母?不过都是客气话,可她说了这样的客气话,每年回来待个两三天,就会给人一种,她依然没有忘记他们这个小山村,心里依然惦记着她父母的形象,也能让她少了很多事。
因为她不愿意出钱出力帮江松,她妈不是没想过去她单位里闹,都被江爸制止了。
江柠可是江爸的骄傲。
江爸后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着江柠走亲戚。
因为有这个出息的女儿,过去人生一直失败的江爸,突然一跃成为所有人的中心,每个人都捧着他,谁家有个宴席,都要把他也请去,外面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也把他请去作为乡老乡贤。
江妈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坐车晕车十分厉害,若不将她逼急,有江爸看着劝着的情况下,她也不会去她单位闹,毕竟,没有江爸带着,她连她单位在哪儿都不知道呢,甚至都不敢在村里抱怨,她女儿白生了的话。
江爸不让她说,会影响她的仕途。
江爸对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希望她能多帮帮江松。
在江松一次又一次做生意失败,欠下许多债务以后。
很多人帮过江松,只不包括她和江柏。
在有父母这个身份的天然压制下,江柠并不想与江妈正面对上,那对她并没有好处,江妈让她不痛快,她就去找江松,江松不解决江妈,她就解决掉江松。
江松永远有办法,把江妈哄的服服帖帖的。
*
回到家,江妈注意到了江爷爷身上的好衣服好鞋子,冷着脸对江爸嘲讽地说:“有钱给自己买好衣裳,好鞋子,没钱交给家里。”
江妈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满肚子的委屈。
人人都说她厉害,把江家一家人管的死死的,和她不对付的江奶奶给分到了大伯家,拿工资的江爷爷分到自己家,江爸也听她的话,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委屈。
这个家确实是她在管,江爸赚了钱也确实都给她管,可这些年赚的钱都还了债,一分钱没剩下,现在好不容易还完了债,能存点钱了,老头子见他们还完了债工资就不给他们了。
哪有这样做人长辈的?哪家的长辈不是全心全意的为儿女?只有她,遇上了这样自私的公公,宁愿把钱自己拿着买新衣裳新鞋子,都不愿给他们。
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穿这么好的衣裳鞋子有什么用?到时候不还是一把火烧了?
她都多少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
江爸不明白她好好的,怎么突然哭了。
他将江爷爷扶回家里后,把江妈拉回到房间,问她:“大过年的,你好好的哭什么?”
江妈坐在床沿上,哽咽地说:“还不是你爸,看我们债还完了,拿了钱就不给我们了,难道他不是要我们养老吗?我们今年日子是好过一些了,可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还要给松子建房,翻过年他就二十岁了,再有两年他不要娶媳妇?到时候娶媳妇还要花费,你爸明知道我们这么困难,还把工作辞了,去吴城说什么陪读,宁愿把钱拿去买新衣裳,都不给我们,也太自私了。”
江妈脾气上来的时候,宛若暴龙一般,可哭的时候,声音哽咽嘤咛,与她平时发怒的样子完全不同,尤其是她这几年劳累,瘦了很多。
她年轻时生的也是好看的,不然也生不出江松江柏等几个好相貌的儿女,即使现在快四十岁,除了蛤蜊油和擦脸霜也从未怎么保养过,可四十岁的她依然称得上好看,哭起来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落,仿若梨花带雨。
这不是她故意装柔弱要这样哭,而是她真的觉得委屈。
她虽没有读过书,却是炭山队长家的闺女,她父亲从村里的小队长,做到大队长,到了炭山后还是队长,若不是家里兄弟姊妹太多,以她父亲的职位,她应该过得很不错的。
那时候她一六七的个子,体重一百二三十斤,是个身材壮硕的微胖姑娘,很受欢迎,要不是看中了江爸的脸和他高中生的身份,她也不至于嫁到江家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