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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章

    裤腿挽了半截的农夫背佝偻,听见打招呼,强自扯了扯嘴角:“阿元许久未来了。”

    孙元一身常服,骑在马上。

    有了人面果泥的帮助,他脸上手上的之肿胀都完全恢复了。

    只是偶尔耳鸣头晕,还能证明赵鲤清醒技能的威力。

    孙元也在南福村的慈育院长大,跟村中百姓都熟识没架子。

    他笑而答道:“公务繁忙,是许久没来了。”

    孙元倒是态度有礼,但农人似乎很忙,弓腰侍弄田地没空与他闲话一般。

    气氛有些尴尬的说了两句话,孙元驾马离开。

    离开前,佝着腰的农人直起身子,看向他的背影。

    见孙元的马鞍后,挂着硕大的包裹。

    农人神情微动,终是喊了一声:“阿元,有空多回来看看。”

    这一声提点,完全就像是在提醒后辈常回家。

    但孙元回首,只看见了农人脸上近乎冷漠地脸。

    “多看看孩子们,莫要疏忽了。”

    晒成黑褐色,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农,说话时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孙元的心,直往下沉,笑道:“好!”

    扯动缰绳,调转马头。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复杂的凝重。

    不安,自责,猜疑……

    这些情绪,在到达慈育院门前时,达到了顶峰。

    孙元是个十分节制的人,幼年时家乡大坝垮塌,他失去了一切。

    因此即便借着孙农的关系,当上一方百户。

    他还是十分清廉,节省到近乎禁欲。

    月饷全都会送到慈育院中。

    看起来堂堂百户风光得紧,其实官服底下里衣都是层摞层的补丁。

    他偶尔来这,会从牙缝中省些钱,给孩子们买糖条果子打牙祭。

    往常,只要听见马蹄声,慈育院中孩子,就迫不及待跑来门前等待。

    然后吵吵嚷嚷簇拥着孙元分糖条。

    如今等着孙元的,却只有紧闭的大门和一片死寂。

    孙元攥紧了缰绳,片刻才翻身下马。

    拴马后,来到门前。

    双手按住门扉,试探着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片寂静中,这开门之声,十分明显。

    孙元提着买来的糖条,踏进院子,一个巴掌大的纸人,悄悄从他衣襟探出头来。

    孙元手中提着糖条,右手按住了刀柄。

    缓缓往里走,绕过前院,就是一惊。

    慈育院中庭修得宽广,为了给静不下来的孩童们活动玩耍的空间。

    孩子多了,难免杂乱。

    但现在,这中庭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孩子,背对孙元,趴在地上,头一动一动,不知是玩什么。

    看见这孩子,认出是慈育院中的孩子,叫孙虎。

    孙元长出一口气,大步走去,正想给他看手中糖条。

    不料,靴子踩到了血迹。

    孙元一震,急弯腰查看。

    只见这叫孙虎的男孩哪里是在玩,他小狗一样趴在地上,伸出舌头。

    舌尖在青石板上滑动。

    并不是地板上有什么好吃的,孩子嘴馋。

    他是在用舌尖,在青石板上写字。

    舔写的时间太长,舌尖破开缺了块肉,鲜血流了一地。

    借着殷红血迹,孙元瞧见这孩子用破掉的舌尖写了一个个孙字。

    娇嫩的舌尖,磨砺在石板上,痛苦可想而知。

    孙元想也没想的,将趴在地上的孙虎一把抱起。

    孙虎舌尖缺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肉,却一点没哭。

    被孙元抱起,他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想要挣扎着下地。

    但看清孙元的脸,他抿着满是血的舌尖,紧紧抱住了孙元的脖子,小声呜咽。

    孙元只含含糊糊听他说什么罚抄。

    此时的孙元,早已悔怒交加,紧紧抱着怀中孩童,便要寻人问个清楚。

    一转身,便听一个声音叫道:“孙百户。”

    富态的老妇,唇角下垂,是这慈育院的教养老嬷。

    见孙元抱住孙虎,她不悦道:“孙百户太宠溺这些孩子。”

    “还不将他放下,继续罚抄?”

    孙元有一瞬,觉得自己听错:“罚抄?”

    他不过是监巡大堤三月,怎么不知叫孩子狗一样趴在地上用舌写字,叫罚抄?

    见孙元怒极,老嬷冷哼一声:“这是孙老爷的命令。”

    “慈育院中孩子成日玩耍,实在不像个样。”

    “至少,该学会写恩人的名字。”

    这孤寡老嬷口中的孙老爷,便是孙农。

    孙元一僵,浑身血液都凝结,他的义父果然变了。

    见孙元不答话,老嬷得意,还想叫他将孩子放下。

    孙元咬着牙关,大步走向了后院。

    慈育院的孩童们,排排坐着。

    一个细眉长眼的男人,正负手像夫子一般教授着下面的孩童‘知识’和‘规矩’

    “夜里要乖乖睡觉,不可离开房间。”

    “要时时刻刻,记得孙老爷的恩德。”

    光斜斜地照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眯起三角眼:“要懂得珍惜现在的日子,还时刻准备着……”

    “作出奉献。”

    第600章

    慈幼

    曾经孙农说,他就是因为没念书没本事,这才切了男人最重要的命根子,入宫做奴才。

    幼年的孙农,一张脸生得清秀,被选入宫,无家世无背景。

    在深宫之中,自然是受欺负折辱的最佳对象。

    宫中冷寂阴惨,满是食人的兽。

    样貌清秀,反倒是招灾引难的祸根,无论男女。

    即便年老,孙农每每说到此,也闭嘴不肯再继续。

    人人都说,孙公公是好人。

    可这好人,也是幼年时吃了大苦头过来的。

    孙农常对孙元絮叨,他一生有两个遗憾,一是不能全着身子为爹妈送终。

    二是因大景开国太祖不许内官识字,他目不识丁,招人嘲笑。

    因此,孙农在建立慈育院时,便有请人来给孩子们开蒙明礼。

    只是现在……

    堂上堂而皇之教授的,是对孙农的感恩和奉献。

    孙元僵在原地。

    他认出,堂上说话的并不是什么夫子,而是孙府的管家——孙福。

    孙福八年前狼狈带着妻子前来投奔。

    据说是盛京故人。

    当时孙农心善,收留了他。

    从此孙福便跟了孙农,后来又做了管家,最是忠心不过。

    孙福绝不会自作主张,所说所行,必是义父知晓授意。

    想通这关节,孙元心更加凉。

    无法控制的生出些寒意。

    他认认真真地在堂下孩童们身上扫过,辨别哪些孩子在哪些孩子不在。

    孩子们都跪在地上听讲,便是连个蒲草垫子也没有。

    但他们没有一个觉得疼或是疲累。

    全都白着小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孙福,一点余光也不分给旁人。

    这些孩童大多都是孤儿,有相当一部分身体都有残缺。

    他们跪在一处,面无表情看着孙福时,莫名叫人心中生出恐惧。

    孙元视线在孩子们身上扫了一圈。

    他记得全部孩子的名字和脸,大致一扫,便发现堂下孩童较之三月前少了小半。

    且少的,大多都是先天体弱或是残疾的。

    孙元袖下的手不自觉颤抖,回想起了刑室中武成所说的话。

    负着手的孙福这时也转过头来,他像是才看见孙元一般,亲昵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阿元来了?”

    孙元见他笑容依旧,没由来心一抖:“福管家,究竟怎么回事。”

    问话时,被罚抄满嘴是血的孩童孙虎紧紧抱着孙元的脖子,瑟瑟发抖。

    孙福却轻松笑道:“慈育院中孩童过于散漫,得教教。”

    他话说得轻松,但看着堂下孩子们木偶人一般的脸,孙元却说不出话。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我要见义父!”

    对他的要求,孙福早有预料,笑道:“老爷近几日正在闭关,不见人。”

    “阿元,莫让我为难。”

    孙元哪肯善罢甘休。

    寻了个地方坐下,将孙虎抱在腿上坐着,给他舌上敷了靖宁卫随身带着的伤药。

    一边追问:“义父何时出关,我有要事禀告。”

    这时的孙元心中存着一份矛盾的念想。

    若是,他义父什么也不知,是年老体弱受着管家控制?

    或者……

    他不敢朝更晦气哪方面想,只是坚持着要亲自见义父孙农一面。

    见他几乎要拔刀,孙福叹了口气:“老爷明日或会出关,届时阿元或可一见。”

    言罢,孙福又恢复了往常那个和善管家的模样,提议道:“难得你来,不若今日歇在这吧,孩子们也想你的。”

    孙元膝上坐着头也不抬的孙虎,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胸口。

    摸到某物,他心中一定,道:“好!”

    孙福笑弯了眼睛,这才看向堂下跪着,像是泥塑孩儿相的孩子们:“好了,今日你们阿元大哥来,便早些放课。”

    言罢,堂下那些孩子终于有了些动静。

    他们齐齐转动眼睛,斜着看向孙元。

    这动作整齐得诡异,分明都是熟悉的孩子的脸,孙元却忍不住向后仰了一些。

    似乎终于确定是孙元来了。

    离着孙元最近的孩子一动,紧接着朝着孙元扑了过来。

    他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孙元的腿,把头埋在孙元的膝盖上。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一群孩子终不再像那泥胎模样,纷纷跑向孙元。

    “慢点,别摔了。”

    孙元熟练的抱起一个孩子,孩子们像是他身上的挂件,很快将他团团围住。

    堂中这才有了些热闹人气。

    孙福也不再是之前那狠毒模样,笑呵呵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去厨中通知加菜。”

    他像是也很高兴一样,背着手唱着小调走了出去。

    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孙元心里踏实了些,将带来的糖条分了下去。

    他想借机打探消息,但孩子们似乎都学乖了,关于慈育院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肯说。

    孙元苦笑之际,一个孩子有些热情过头扑进了他怀里。

    孙元将他接住抱起,在手里颠了一下。

    正想说些什么,这抱着他胳膊的孩子,将脸埋进了孙元的肩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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