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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遂弯下眉眼笑道:“顾大人不必言谢,我不过是在胡诌,潘贡士的案子,还得靠大人亲自去还他一个清白。”

    她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扬起,有一种介于天真与妩媚之间的娇态。

    原来人笑的一瞬间,能媲美花开的那一刻。

    顾长晋挪了眼,喉结微滚,淡淡“嗯”了声,拾起乌纱帽,略一颔首便从后门离去。

    他人走了足有半刻钟,陈掌柜方拢着手进来,道:“东家,大小姐来接您了。”

    容舒忙道:“陈叔没同阿娘说我去了状元胡同的事罢?”

    “自是没有,东家您交代的事小的怎敢忘记?”

    容舒放下心来,提起裙裾匆匆出了门。

    她一上马车,沈氏便风风火火道:“我们现下就回去鸣鹿院,今儿仕子闹事,好几条胡同都被封了,还不知晓什么时候解封。”

    说着便仔仔细细看她一眼,道:“你方才可是一直在绸缎庄里?”

    容舒“嗯”一声:“我本想去趟金楼的,走到半路发现前头状元胡同有人在闹事便急忙回了绸缎庄。”

    沈氏松了口气。

    “新近半月都会不太平,晚些时候再来压账吧。”她微微蹙起眉峰,“就是大嫂那庄子我原是想让你陈叔挑个时间去瞧瞧,如今倒是不好叫你陈叔离开上京。”

    容舒“咦”了声:“大伯母的庄子怎地也要阿娘来管了?”

    大伯母那庄子容舒知晓,还是承安侯府受封爵位时皇上赐下的呢,只那庄子位置远得很,都到顺天府辖下的宛平县去了。

    “先前她那地里出了点问题,便来让我寻个人给她瞧瞧。这事还是你陈叔去办的,他去看完后,回来便同我道,那庄子的庄头一问三不知的,一看便是在偷奸耍滑。这事我同你大伯母提过一嘴,也不知她换庄头没。”

    沈氏对大房惯来是同情的,只想到朱氏的为人,忖度一番后又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大伯母事事不爱劳烦旁人,以后见着她了再说,兴许她已经换了庄头了。”

    说话间,马车穿过长安街往城门去。

    草帽儿胡同一个背着个药箱的小医正刚出胡同口便瞧见了那马车。

    小医正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侯夫人沈氏的马车,先前她去承安侯府给侯夫人施针时,便是这辆华盖马车接送的。

    孙道平揩去额间汗,呐呐道:“呀,方才坐在里面的是顾夫人,啊不对,顾夫人同顾大人和离了,如今又成了容大姑娘。诶,那么好的姑娘,顾大人怎舍得和离?感情之事果真如祖父说的那般,最是难以琢磨。对了,上趟容大姑娘问的那草药方,我倒是找到出处了,也不知道容大姑娘还需不需要。说来也是怪,那草药方子竟是出自西域的古药方,整个太医院都没几个人知晓,容大姑娘怎会知晓?”

    小医正碎碎叨叨地说着,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安街。

    第40章

    第四十章

    沈氏的马车离开城门之时,顾长晋回到了都察院。

    胡贺对他道:“大理寺的人已经将潘学谅带走,我派人跟着,也给他请了大夫。你放心,他那右手你处理得及时,保住了。”

    老尚书认了罪,潘学谅便是不认罪也很难洗清罪名,胡贺倒是有点同情潘学谅,寒窗苦读十数载,如今功名前程都成了一场空。

    都是走科举出来的人,他岂能不扼腕叹息?

    只这点子同情不会令他再多做些什么,老尚书是元老重臣,曾是建德帝与启元太子的太傅,连今上都曾在文华殿听老尚书讲过经史。

    皇上不会让老尚书在风烛残年又病痛缠身的时候再遭多少罪了,为了平息仕子们的愤怒,只能将潘学谅推出去。

    胡贺道:“总宪大人的意思是老尚书既然已认了罪,是以潘学谅的罪大抵也逃脱不了,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审。”

    顾长晋却道:“胡大人,潘学谅并未认罪。”

    闻言,胡贺侧眸看着顾长晋,一时弄不清楚,这年轻后生究竟听没听明白他说的话。

    眼下这情形,潘学谅认不认罪,有没有罪已是不重要。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去审,实则是已经给潘学谅定下了罪。

    “此案顾大人就此罢手罢。”胡贺起了惜材之心,道:“你瞧瞧今个为潘学谅说话的人都被打成怎么样了?你此时再替潘学谅说话,那就是站在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你入仕三年挣下的所有名声都会在一夜间化为虚有,如此,你也要替潘学谅正名吗?”

    胡贺在都察院的一众言官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整日里笑呵呵的,笑面佛似的,十分的圆滑识时务。

    总宪大人将顾长晋放在他手里,大抵也是希望他能将此子的性子磨得圆润些。

    瞧瞧他先前的手段,不管是告御状还是走金殿,行的都是剑走偏锋的招数,一个不慎便能将自己的前程性命都弄没。

    顾长晋颔首道:“多谢胡大人提点。”并未提究竟会不会罢手。

    胡贺以为顾长晋是听进去他的话了,摆摆手道:“你今个为了救潘学谅也受了伤,早些回去养伤吧。”

    顾长晋颔首应是,出了堂屋,在廊下站了一会,却并未离开,而是提脚去了孟宗的值房。

    孟宗是左都御史,他如今在都察院任职,想替潘学谅洗清罪名,自是不能越过孟宗。

    孟宗见他来,似乎也不惊讶,撂下手上的狼毫,道:“可是为了潘学谅而来?”

    “总宪大人。”顾长晋拱手见礼,道:“下官的确是为了潘学谅来。”

    孟宗看着他道:“你想将这案子查到底?”

    “老尚书乃三朝元老,名满天下,令无数仕子敬仰。如今自污其名,兴许是有隐情。下官以为,此案关乎朝中重臣在百姓心目中的名声,下官不信老尚书会是徇私舞弊之人。”顾长晋顿了顿,接着道:“况潘学谅亦不曾认罪,既如此,为何不将这案子查下去?”

    孟宗一双锐目深深看着顾长晋,须臾,他道:“你想救潘学谅?”

    “下官未知此案全貌,不敢言救,只是想给潘学谅争取一个三法司会审的机会。”顾长晋道:“若三法司会审后仍旧判定他有罪,想来他也能心服口服。让有罪之人认罪伏法,无罪之人昭雪,此乃三法司首要职责之一。下官以为,三法司掌管天下刑名,乃大胤百姓寻求公道正义之所在,不管何时何处,皆不能忘记此要责。”

    他慢抬起眼,迎着孟宗锐利的目光,道:“而潘学谅是大胤的百姓。”

    还百姓以公平正义。

    潘学谅乃大胤的百姓,若他无罪,便该还他清白。

    孟宗双手交阖,慢慢道:“本朝能令三法司共审之案皆是大案要案,潘学谅此案,尚未有此资格。若本官不应,你待如何?”

    顾长晋不卑不亢道:“下官即是言官,身兼纠察百官之责,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行事有失偏颇公允,下官自当行言官之责。”

    他垂眼拱着手,腰杆却是直的,不曾弯过。

    那是心怀正义的年轻后生独有的韧劲儿,孟宗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似狂风中依旧不屈不折的青竹,又似一柄敛锋的剑。

    孟宗一瞬不错地看着他,在顾长晋看不到的地方里,那双锐利得如同鹰一般的眼渐渐柔和下来,甚至带了点儿笑意。

    “圣意如何想必你心中清楚,你这般为了一个潘学谅,赌上自己的前程,若是赌错了,可会觉着不值?”

    “不会。”顾长晋斩钉截铁道:“下官相信皇上,也相信朝堂里所有为国为民的大人。”

    他很清楚,都察院有徐馥的人,不会真的就这般让他的仕途止步与此。

    况且,还有大司寇、谈大人他们在,便是金銮殿那位震怒,他们念着旧情也会替他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

    孟宗敛去眸中那点温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厉,他颔首道:“三法司共审潘学谅舞弊之案,都察院这头应了。至于刑部与大理寺,你须得亲自去说。”

    依照大胤律令,一桩案子要启动三法司共审的机制,除了皇帝下令,还有一个方式,那便是三法司的三位当家大人一致认同这这桩案子值得启动共审机制。

    顾长晋沉声应是,出了都察院,便去了刑部。

    刑部尚书陆拙听罢他的来意,沉默了许久,方道:“你今日会来此,有一人早就料着了。你可知那人是谁?”

    顾长晋道:“下官不知。”

    陆拙看了看他,长长一叹,道:“那人说若你不放弃潘学谅这案子,他便想亲自见见你,择日不如撞日,总归你一会也要去大理寺,本官便带你去见见他。”

    牛嚼牡丹似的将盏中茶饮尽,陆拙又道:“三法司共审潘学谅科考舞弊案,刑部应了。走罢,本官领你去大理寺。若李蒙敢不应,本官亲自拿刀削掉他那顶乌纱帽。”

    说着,这位年过花甲之年的尚书大人当真抄出了一把短匕,随手带着。

    顾长晋在刑部三年,这位大司寇待他一贯来看重,说是竭尽全力地栽培也不为过。

    走金殿之路不是那般好走的,当初若无整个刑部做他的后盾,他又怎可能为许鹂儿为金氏求到一个重审的机会?

    眼下潘学谅这案子亦是如此,虽未明说,但陆司寇的态度十分清楚,刑部会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后盾。

    顾长晋深深压下腰,做了个长揖,道:“下官多谢司寇大人。”

    陆拙爽朗道:“走罢,本官带你去大理大理寺卿李蒙与孟宗、陆拙相比,年岁要小许多,执掌大理寺足有六年,眼下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

    能在此年纪便当上大理寺卿,李蒙自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听底下人说顾长晋与刑部尚书来了,不过须臾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去沏上两盏龙团。”言讫,他理了理身上的官袍,亲自去迎陆拙与顾长晋,“二位大人可是为着老尚书的案子而来?”

    陆拙道:“李大人是个爽快人,没错,本官与顾大人的确是为了老尚书与潘学谅而来。此案事关重大,还望李大人同心协力把这案子好生办了。”

    李蒙方才只提了老尚书一人,陆拙说的却是老尚书与潘学谅,他这下是彻底笃定了二人的来意了。

    为了潘学谅。

    按说都察院那位与陆拙在官场沉浮了那般久,不会不知晓皇上对这个案子以及对老尚书的态度。

    李蒙不着痕迹地扫了顾长晋一眼,心知又是这位不怕死的年轻人要搅事了。

    嘉佑一十八年金殿传胪之后,老师还吩咐他务必将这年轻人抢到大理寺来。他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最不喜的便是搅屎棍一样的人。

    此时此刻,顾长晋在他眼中就是那根搅屎棍。

    牙根一酸,李蒙知晓今儿他若是不点头,前头那位脾气格外暴烈的陆尚书大抵能把他值房的东西摔个碎碎。

    遂道:“大司寇说的是甚话?能与您一同办案,下官与有荣焉。不知大司寇如今是想要个甚章程?您只管说,下官照办便是。”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陆拙,日后万一惹恼了圣上,还能说自己是逼不得已,拗不过陆拙才应下这事。

    陆拙一眼看穿李蒙肚子里的这点弯绕,懒得费心思同他耍太极,便颔首道:“本官与孟都御史皆同意三法司共审老尚书这案子,如今就差李大人点头了。”

    李蒙忙道:“两位大人既已首肯,下官又怎会不同意?”

    陆拙道:“如此甚好。本官想去大理寺狱见一见老尚书,便不与李大人多说了。”

    说着拱手告辞,对顾长晋道:“走罢,你随本官走一趟。”

    先前被李蒙差去沏茶的小吏从茶水房出来,见陆拙领着顾长晋风风火火地往大理寺狱去,一时懵了眼。

    进了值房便道:“大人,这茶——”

    李蒙摆摆手,道:“放着,一会本官自个儿喝,你去大理寺狱盯着,有甚消息便过来同本官道一声。”

    那小吏忙放下茶盘,领命去了。

    李蒙背手行至值房外的长廊,不一会儿,他身边得用的长随匆匆打马归来。

    李蒙眉眼一肃,快步返回值房,待得那长随一入门便阖起门,道:“如何?老师如何说?”

    李蒙口中的“老师”便是文渊阁首揆,内阁首辅刑世琮,也是大皇子的外祖。

    那长随附耳道:“刑首辅让大人尽力配合那位顾大人便成。”

    李蒙长眉一松,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老师既如此说,想来三法司会审老尚书的案子于大皇子是有利的。

    既如此,那便没必要让人去大理寺狱盯着了,忖了忖,他对身边的长随道:“让守在大理寺狱的人都回来,陆拙那人性子虽火爆,但心思细得很,没得必要去盯着了。”

    ……

    大理寺狱。

    “老尚书想见你,本官便带你来。你若是有甚话想问,也借着这个机会问罢。”陆拙叹了声,老尚书的身子还不知晓能撑到何时,兴许连三法司会审那日都等不到。

    顾长晋从陆拙带他来大理寺便知晓,他口中想说的人便是老尚书。

    老尚书乃上京德高望重的三朝重臣,便是入了狱,旁人也不敢磋磨,心思玲珑如李蒙更是恨不能把他高高供起来。

    是以范值住的这牢房条件好极了,软褥厚被、书案明灯、茶盏小几一应具有,不知晓的还当这位老大人是来大理寺狱体察民情来了。

    狱卒毕恭毕敬地开了锁,也不敢多逗留,将钥匙往顾长晋手里一放便出去了。

    陆拙阔步入内,拱手道:“老大人,我把允直带来了。”

    范值坐在软褥上,闻言便抬眼向顾长晋看来。

    顾长晋上前恭敬见礼,郑重道:“下官见过范大人。”

    范值笑道:“这里没有范大人,只有罪臣范值。”

    说着冲陆拙挥了下手,道:“你出去罢,老夫与顾小郎闲谈几句。”

    这位老大人已年近耄耋之年,这几年大抵是饱受病痛折磨,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须发尽白,印堂透着一股腐朽的死气。

    只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始终灼灼,清正而不浑浊。

    若非这样一双眼,顾长晋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忽地就明白了为何大司寇让他有话便在今儿问。

    再不问,怕是来不及。

    范值指了指身侧的蒲团,道:“坐,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顾长晋这才发现老尚书坐着的软褥上放着两张蒲团,中间还隔着个鸡翅木小几,几上摆着个棋盘。

    待他坐下,老尚书道:“可还记得你刚到刑部时办的第一桩案子?”

    顾长晋想了想便道:“记得,是一桩偷窃案。”

    那桩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一个有哑疾的农户被几位邻里污蔑偷窃,想趁机霸占这哑人的田舍。

    这哑人目不识丁,口不能言,几位邻里有意设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说不出来。

    “都说那案子人证物证俱全,你脾气倒是硬,上峰驳回去一份案牍,你便再写一份,硬生生写了二十多份,最后全堆在陆司寇案上。”范值慢声说着,跟叙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写的每一份案牍陆司寇都看过。后来还将你写的那些案牍拿过来给我看,说年轻就是好!”

    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他们这群在朝堂浸淫已久的老臣子曾经也有过。

    只是日复一日的争斗,年复一年的筹谋令他们渐渐磨去了这份锐气,多了一份老谋深算的心计。

    只那并不代表这样的锐气不好。

    相反,这样的锐气很好,朝气蓬勃的旭日远比日薄西山的金乌惹人向往。

    一个国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这样的锐气,该多好。

    范值道:“你与管少惟告御状后,翰林院、刑部、都察院还有大理寺都想将你们抢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让圣上将你放到了刑部,将管小郎下放到肃州。你可知为何?”

    也不等顾长晋接话,他又接着道:“我就是怕你们会弄丢这份锐气。”

    顾长晋拱手道:“多谢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来,潘贡士心中也有这样一份锐气。”

    顿了顿,他道:“从都察院离开后,潘贡士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摸过去给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认罪,也坚信他能等个公道。”

    范值道:“那小子的确是个倔驴,潘家这孩子啊,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潘家这孩子。

    顾长晋眸光微动,又听范值道:“老夫此生唯愧对潘学谅。”

    顾长晋蓦地抬眼,“老大人此话怎讲?为何愧对潘学谅?”

    范值那双饱含沧桑的睿智的眼望着顾长晋,道:“你若想知为何,那便查下去罢,老夫知你定会查下去。”

    说着,从棋盘上取下棋篓,微咳了几声,笑着道:“不说这案子了,顾小郎陪老夫下局棋如何?”

    范值面上已有疲惫之色,却对这局棋颇为期待。

    顾长晋半落下眼帘,取过棋篓,猜子行棋。

    屋子很快便静下来,只余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微声响。

    两刻钟后,范值盯着棋盘望了好半晌,旋即笑道:“都说观棋如观人,顾小郎到底太过心善,若你愿意舍弃几枚棋子,这局棋你早就赢了,不会如眼下这般与我的白子死死胶着。便比如这一步,若你能放弃这一子,便能吃下老夫十子,为一子而弃十子,委实得不偿失。”

    顾长晋缓缓放下一子,道:“胜负未分,老大人如何断定这是一枚该舍弃的棋子?便它是弃子,老大人又焉知这枚弃子不能走出一条活路来?”

    范值微怔。

    也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

    黑白棋子渐渐布满了棋盘,顾长晋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

    一子落,先前那些在许多人眼中该舍弃的棋子串连成一道不可撼动的防线。

    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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