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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那日初遇时[VIP]

    斗兽试第五日,

    阴雨。

    因着天气恶劣,苍家斗兽场的看台上,一早便搭上了避雨的棚子。

    韩童一如既往地端正了衣衫发冠出门,

    赶来落座时发现苍简今日来得早,似已坐在那里颇久了,被雨棚那淡淡的阴影笼了大半个身子。

    韩童惯例地想向这位苍家主打个招呼,

    一瞧却吓了一跳。

    “家主怎么气色这样难看,可是昨日没休息好?”

    苍简转过头来,

    笑了笑道:“唉,叫王使见笑了。家中临时一些要务需得处理,昨夜确是没睡好。”

    他虽面色泛白,眼下略见乌青,仪态倒是文雅如常。韩童也没多想,只唏嘘了两句辛苦。

    冷雨浇不灭的,是擂台下那些少年们的斗志。

    他们有的撑着纸伞,

    有的嫌麻烦,

    就干脆头上顶个大箬笠再披件蓑衣,三三两两和伙伴聚在一起,

    热血沸腾地回味着昨天的斗兽。

    “昨日那一场呀,

    爽极了!我昨儿个的梦里都是对战呢。”

    “对对,三阶羽蜥对上三阶蓝雾仙雀,

    大招对轰起来,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要说惊心动魄,还得看浪花伞和小梦仔围攻盾爪的时候,

    我看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殷云哥太可惜了,

    少一只战兽的差距,果然还是难以弥补……”

    “惜败,

    惜败。”

    “瑶小姐不也是两只战兽都被打下去了,最后靠小梦仔的金电轮险胜一着吗?”

    看氛围到了这里,一个女孩顺嘴想跑正主面前吹捧几句。

    四下一瞧,却不见人影。

    “咦?”她奇怪地嘟囔,“瑶小姐哪里去了?”

    正被找的苍凌瑶,其实也在忙着找人。

    她气急败坏地四顾,新衣裳被雨淋湿了都顾不得。最后抓着殷云骂道:“那废物又跑哪儿去了?”

    殷云亦是焦急:“我方才去问了家主,说昨晚阑小姐便离了家,没回来过。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主的语气……我总觉得,好像是和阑小姐吵架了?”

    苍凌瑶气极反笑:“呵,就咱家主待她的那个宝贝样子,他们俩,还能吵架?”

    殷云想不通怎么回事,只能茫然地攥紧腰间的青牌。

    ……他的牌号是乙字号,而且已经找到了对手。

    而苍凌瑶的牌号是己字号,尚无对手亮牌。横看竖看,今天都应该是她跟苍凌阑对上。

    可那一位却找不见了。

    虽然从牌号来看,距离斗兽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倘若开场时苍凌阑人还不到……就直接等于弃权。

    “再等等吧。”殷云也只能压下焦急,喃喃道,“希望只是有些事耽搁了。”

    =========

    苍凌阑并没有被什么耽搁。

    她只是夜深时分,独自来到了黑鹰酒馆,要了半斤荒桑酒,默默地喝。

    天外的雨声,云端的雷声,身周其他桌上猎人们的笑闹声,都若远若近地回响在耳畔。

    苍凌阑垂着眼,只是捏着冰冷的碗沿,看着澄净的酒液在里面摇晃。

    离家前,小叔问她决心,她没有回答。

    她答不出来。

    辛辣的酒激得她浑身发烫,像是吞咽着苦涩的烧炭。

    恍惚间,自己似也变成了那些在邱鹰手底下被锤炼的兽核,锤子一下下砸落,铛、铛、铛……砸在她的脊梁上,砸在她的肝肠上。

    苍凌阑想起十年前那场风雪。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她走进白茫茫的薄暮大山,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赌气。

    确是有族人欺负她。几个比她大些的孩子顶着哭肿的眼冲进来,恶狠狠骂她贱种,说要为受伤的爹娘报仇。

    可她像个小狼崽那样跳起来,发狠地跟那几个家伙撕咬,没有谁能在她手下沾了便宜。坏孩子们畏惧地望着她,鼻青脸肿地跑走了。

    隔天,坏孩子喊来了哥哥姐姐。一群人乌泱泱赶来时,那青裙女孩坐在门槛上看天,手里抛着一块磨出棱角的石头。

    等这一波人也被打跑的时候,苍凌阑孤零零站在门口,扔了手中尖石,任鲜血从额角流下来,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没打输,但还是很不甘,很生气。

    她心想:凭什么。

    凭什么,她本应成为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先天启灵御兽师,如今却灵界报废,精神力重伤,要在这里跟一群讨厌的人打没意思的架;

    凭什么温柔的小叔要被一剑穿胸,至今生死未卜;

    凭什么阿爹变成又坏又可怕的样子,一句话也不留下,血淋淋地转个身就消失了。

    她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若讨不来说法,就讨那冰冷的一剑。

    ……那日风雪呼啸,女孩离开家,在无数人鄙薄的嘲笑声中,独自走向父亲御龙而去的方向。

    后来,苍凌阑每每回想都觉得可笑,彼时她七岁稚龄,毫无自保之力,竟想要在寒冬涉过层峦叠嶂的大山。

    还要追上一个八阶的大御兽师,说不定还要给八阶的大御兽师来上一剑……这般“雄心壮志”,只能用找死二字来形容。

    可那似乎也怪不得她。谁叫她自幼跟随父亲骑惯了银龙,耳濡目染的都是豪迈不群的英雄人物。

    她是空前绝后的天才,是青龙真女,是神仙人物,浑身上下只有宁为玉碎的傲骨。在惊变发生之前,还没来得及学会用一副凡人皮囊向命运低头。

    所以,她原本活该死在风雪交加的薄暮山脉里。

    可是偏偏,老天爷爱耍戏法。

    那天她遇到了雪泥。

    女孩是在陡峭的山崖下看到它的。那么小的一只鹿崽崽,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四肢摇摇晃晃,细得像是岸边的芦苇,却还在拼命顶着风想要站起来。

    它摔倒在积雪里,又站起来;它从乱石间滚下去,又站起来。身上处处擦伤,雪白毛发的沾满污泥。

    等苍凌阑回过神来,它已经快走到自己面前了。

    她当时以为,雪泥是因深度变异而被族群遗弃的新生幼兽。

    所以她轻轻问:你也被丢下啦?

    小白鹿似乎耗尽了体力,步伐晕晕乎乎,扑地栽倒在她面前几步的地方。

    但它抬起头,冲她呜呜地叫了一声。

    青蓝的鹿眸仰望着她,像是大海在流泪。

    风声呼啸,雪粒扑面,大山渐渐昏暗。小女孩往冻得泛红的指尖呵了口雾气。她走过去,从雪地里抱起了那只小飞光鹿。

    她抱鹿的手法不能算熟练,可那狡猾的小家伙,突然就扒着她嘤嘤呜呜哭起来,拼了命地往她怀里钻。

    苍凌阑茫然地抱着鹿,听着鹿那半死不活的哭声,站着听了很久。

    神差鬼使地,她没有继续往大山里头走,而是找了个避风的树洞,抱着小飞光鹿躲了进去。

    后来雪停了,小叔将她带回了家。

    这只鹿崽子也缠上了她。

    她想起那日初遇时,鹿崽子踩着积雪又跌进污泥里的样子,给它起名“雪泥”。

    她想,如果是跟雪泥一块儿,她是愿意在泥里活下去的。

    在小城的日子过得多快啊。春去秋来,夏雨冬霜。

    贴身的革甲,穿小了一套又一套;背后的木弓,每换一副都要较之前的硬上三分。

    有时候,她挥手告别鸦王,背着猎来的兽尸,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城里走。

    雪泥嘤嘤叫着跑在她前头,蹦哒蹦哒很欢快。夕阳会把鹿崽子雪白的皮毛涂出细细的油金色的边缘,那蓬松的小尾巴一晃一晃。

    于是在城门前驻足,回头怔怔望着悬挂在山边的红日。

    恍惚竟觉得:就这么做个走山的猎人,好像也不是不能过去这一生了。

    可远山般的执念还在凝视着她,宿在她的每一根骨头里,追问她何时赴风雪。

    ……何时赴风雪?

    无数个午夜梦回,她将手掌按在心口,对自己灵魂深处的野兽说:安分点。

    我若投身风雪,我的鹿崽子又该怎么办呢?

    是叫它陪我一起死掉呢,还是叫它在我死掉之后找不到我呢。

    哗……

    酒馆外的雨不停地下。

    有个邻桌的猎人走过来,招呼她:“妹妹,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喝酒?来玩儿一局啊。”

    苍凌阑有点醉了。看了看那边,猎人们在打牌摇骰,赌得不亦乐乎。

    她走过去拉开椅子,面无表情坐下:“来。”

    “好好好。”猎人们大喜,“妹妹玩儿什么?”

    苍凌阑想了想,敲了敲桌角,道:“就最简单的,摇盅赌大小吧。我赌大。”

    她又冲柜台前喊:“再来半斤酒。”

    邱鹰过来给她添了酒,末了深深看她一眼,一言不发。

    猎人抓了赌盅,往里头扔上三枚骰子,嬉皮笑脸地递给她:“妹妹,那老哥可就不客气了。”

    苍凌阑不吱声,只是恍惚地接过来。双方开始摇起赌盅,骰子在里头咯噔咯噔地跳。

    猎人们分站两侧,激动得直拍桌。

    “大!大!大!”

    “小!小!小!”

    等苍凌阑揭开赌盅,赫然两个一点,一个三点。

    猎人们哄堂大笑:“哎呀,哈哈哈,咱们阑儿妹妹一贯就是手气不太好啊!”

    苍凌阑面不改色,又压了几枚灵币上去,道:“再来。”

    可她手气着实不好,赌一把输一把,再加上酒意上头,很快人也有点晕乎。酒馆里灯火昏暗,时间就这么过去。

    到了天明时分,苍凌阑终于输光了钱袋子里最后一枚灵币。

    猎人们一哄而散,留她眯眼望着酒馆外渐渐升起来的日光,在脏兮兮的木桌上趴下,闭眼睡去了。

    从晚到早,雨声时大时小,似乎一直没有停过。不知过了多久,苍凌阑在吵嚷之中被人推醒。

    “小姐……小姐!”

    “阑小姐,您快醒醒!”

    苍凌阑头痛欲裂,迷糊地想将来人挥开,手臂却被来者扶住。她睁开眼,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阑小姐!”殷云满面焦急,“您这是怎么了?”

    “今日的斗兽试就快开始了,是您跟瑶小姐的比试,您……”

    青年喉结一动,纠结地望着面前趴在酒馆木桌上,黑发凌乱、神色迷茫的少女,后半句憋在嗓眼——

    您这样子,还能打吗!?

    “斗兽试?”苍凌阑扶着额角,吃力地站起来。

    她实在有点喝过头了。

    外面阴沉沉的,根本不像个白天。黑鹰酒馆里的猎人们早就闪至一旁,瞅着他们窃窃私语。

    忽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又一道人影冒着雨冲进来。

    “苍凌阑!”

    “你到底在干什么!?”

    苍凌瑶浑身湿透,也不知找了多久,眼眶都红了,像是快急哭的模样。她四下一看,好么,酒樽酒碗赌盅骰子,满地凌乱!

    “你……”

    她顿时气得发抖,噔噔噔上前三步,用力把苍凌阑扯起来,劈头就骂:“废物!酒好喝吗,赌局好玩儿吗?怎么,斗兽不打了,朱雀印也不想要了!?”

    “瑶小姐!”

    殷云连忙往中间拦着,着急劝道:“您冷静些,阑小姐这般,怕是昨晚真出了什么事……”

    却不料,那边苍凌阑低垂着头,忽然“呵”地笑了一声。

    “废……物?”

    她缓缓抬起脸,眉眼恣意舒展,竟流露出一股冰冷的,毫不掩饰的煞气。

    苍凌阑晃晃悠悠地扶着桌角,往前一步,眼眸幽深:“是,我的确是个废物了,那你呢,苍凌瑶?”

    “你这个眼里只知道盯着废物的,又是什么?”

    苍凌瑶心脏莫名一阵悸动,竟生出些许被兔子被鹰盯上的恐惧感。

    她心说不对劲,苍凌阑这是……怎么了?

    眼前那黑衣少女又笑一声,轻轻道:“不过是井底之蛙,一天天吵闹得烦人。你又懂我几分?”

    苍凌瑶愕然道:“你……我……”

    “我今天……心情实在是烂透了。”

    苍凌阑喃喃着,目光落至桌上最后一碗荒桑酒。碗里还剩大半,清澈地摇晃着。

    她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把碗扔回桌上,道:“走吧,去斗兽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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