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黑压压的兽潮将城池围住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可仅仅几天之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盛夏的阳光照在朔城的青砖小路上,荒桑的叶子随风而起,不知被吹向何方。授予朱雀印的那日,殷云与苍凌瑶都没有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韩童又破例在朔城多停留了半个月,始终没有等到苍凌阑的消息。
渐渐开始听到有人说,
苍凌阑死了,
倒霉地死在了兽灾里,被发狂的凶兽践踏得尸骨无存。
那个晚上,
韩童想起进城时少女沐在夕阳中笑着给猎人们分灵币的样子,
悄悄哭了一场。擦擦眼泪,心里又冒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苍白沉默的苍家主,
满面挂笑的容城主,城卫兵,猎人,
公孙大人……这一趟朔城之行,
总让他觉得处处云里雾里,沉重不堪。
又十日后,
韩童与苍凌瑶、殷云一同离开朔城,前往王都学府。
由于这一队朱雀使折损过多,容城主亲自点了一批城卫兵,护送王使归去。
“小简啊,你说……那丫头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天,黑鹰酒馆内逐了客,邱鹰拎出一坛开了封的酒,放在桌上。
对面坐了清癯苍白的青衣家主,他慢慢拿过来一个碗,给邱鹰满上。
“我不知道阑儿如何做到,我只看到了自己的无能。”
苍简淡淡说着,也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朔城城民永远不会知晓,兽灾因谁爆发,又因谁结束。”
“……不。”他说完又摇摇头,“更重要的是,他们同样不会知晓,兽灾为何爆发,为何结束。”
邱鹰没接这句话,端起碗来喝酒。
苍简目光虚飘,“邱大哥,莫非果真是小简行差踏错?”
“莫非苍简果真是个无情无心之人?失去了阑儿,我竟还能在苍家家主的位子上高坐,笑着将公孙氏送出朔城。”
邱鹰:“现在扯这些屁话,不觉得晚了?”
“也是。当年我与兄长各自选的路……总要各自走到无路可走。”
苍简苦笑摇头,抬起酒碗一饮而尽。
邱鹰瞥他一眼:“哟,不是不喝酒么?”
苍简将空了的酒碗丢在桌上,轻声道:“正经朔城人哪有不沾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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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凌阑又做了那个梦。
面前是风雪呼啸的大山和神龙虚影;身后是慵懒的小白鹿,安适的春光。但这一次,她身披猎人装束,长弓短剑,是十七岁少女模样。
“……我死了吗?”她自言自语。
“不是啊,”忽然,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她身后说,“是你要启程了。”
苍凌阑回头,看到七岁的青裙女孩抱膝坐在野花间,摸着雪泥的后背,若有所思地冲她笑。
苍凌阑皱眉,莫名地有点吃味。
她知道自己对鹿崽子多少有点古怪的占有欲,看不得雪泥与其他人亲密。哪怕是梦境,哪怕是幼时的自己,也不行。
于是喊了声:“雪泥,来!”
雪泥一个打滚儿跳起来,哒哒地跑到她面前。
它摇摇尾巴,冲前方叫了声:“呦呦!”
苍凌阑沿着雪泥的目光看去,只见面前的风雪尽头亮起一束光,明亮如旭日。
“那里……是什么?”她抬手挡光,觉得刺眼。
“是你的前路呀。”
身后,那个稚嫩的童音又说话了。
“去吧,你将杀穿风雪,一往无前。”
苍凌阑恍惚地眯起眼,抬腿向前走去,雪泥紧紧地跟在她身边。无边的光明包裹了她们。
梦境消散之前,她似乎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身后那青裙女孩咯咯笑着,周身气息如神灵般纯净。
她的身边竟也跟着一只雪白的鹿崽子,一人一鹿,踩着野花走远了。
苍凌阑在熟悉的山风中睁开眼。
明暗交错的树荫打在她的脸上,几只乌弹燕扑棱棱飞过枝桠间,贪叶毛虫正在吃藤木妖的叶子。
阳光灿烂,是个暖洋洋的夏天。她躺在大山里的一株天王木下,身上落满了花瓣与树叶,好像只是睡了很漫长的一个午觉。
“这是……”
苍凌阑茫然皱了皱眉,坐起来,任长发散落肩头。
她的衣衫破烂不堪,血迹斑斑,短刀弓箭均消失无踪,无声地证明着那场惨烈的战斗的确发生过。
所以,她竟然没死,还活着?
那尊白骨头兽神……
忽然,苍凌阑感觉自己手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
下一刻,旁边那草丛里,嗖地冒出来一颗小鹿脑袋!
“呦呦!”雪泥欢快地叫道。
那双青蓝色的眼眸湿润而明亮,似乎等她醒来已经等了许久。
苍凌阑愣了一下,而后笑了。她伸手想去摸小鹿的脑袋:“雪泥,我……”
“呦呦!!”
话没说完,鹿崽子就激动地扑了过来,一头撞在她胸口——
砰!
苍凌阑只觉得肋骨剧痛,紧接着脑袋便狠狠磕上了天王木的树根,眼前金星乱冒。
“……”
不是,死别重逢,咱们非得这样吗?
“呦呦呦~~~”
雪泥摇着尾巴,眯起天蓝色的眸子,使劲儿在少女的脖颈间蹭来蹭去。
苍凌阑大半张脸都埋进了落叶里,痛苦地抽搐:“咳……还好……吞噬变异了……”
要不然,这个力道,骨头真的会断的啊!
……
薄暮大山某处,两只奇怪的兽在前行。
爬在前面的是一只紫晶蝎子,虽然个头不大,却昂首挺胸,颇为霸道。
后面,一株巨大的植兽怯生生地哧溜着根系,跟着前面那只蝎子。
阿尾烦躁地扭过头来:“沙沙沙!沙沙!”
喂喂喂,胆小鬼,干嘛总跟着小爷我啊!
你都跟了快一个月啦!
小花藤抖了两抖,委屈地瑟缩:“呜咿……呜咿。”
它虽然听不懂蝎子语,但也知道,眼前的紫晶蝎子不太欢迎自己。
只是……除了死皮赖脸跟着阿尾,它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主人呢?
就在它们又绕过一条小河的时候,阿尾忽然一个激灵。
“沙沙!”
自从那日与苍凌阑分别以来,它第一次感应到了来自御兽环的呼唤。
……
见月潭。
苍凌阑握着御兽环,一边给阿尾指示自己所在的位置,一边为另一件事头疼不已。
那日前往开了洞天的奇霜洞窟之前,她自知这一趟九死一生。因此,除了遮掩容貌不得不戴着的鬼面郎外,阿尾和觅魂的御兽环都被她留在了见月潭。
现在万幸,还真给她捞到了那一条生门,自然是要把御兽环找回来。
不料,御兽环是顺利拿到了,那群啼月妖蝉却也围上来了……
“唧唧唧!!”
“咿咿咿!!”
苍凌阑双眼发直,任自己头上身上停满了蝉。
这也就亏得是她了。
要换个别的不怎么接触虫子的御兽师,比如那位王都来的小公子……被一群嗡嗡乱叫的蝉爬了一身,可不得吓得尖叫出声?
她绝望长叹:“到底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这群蝉知道,我真的没法儿留在这里当王!”
自己虽然的确通晓不少兽语,但这山里几千近万的凶兽,再怎么妖孽的记忆力,也不可能全都学得会啊!
雪泥趴在旁边,歪头眨眨眼:“呜。”
好像在说,蝉的事,你问鹿?
苍凌阑:“……”
鸦王,救救!
可惜,残雪鸦的林子离这边老远,鸦王当然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帮她。
苍凌阑只好先暂时忽略自己身上的蝉,琢磨些正事。
首先是身体。
苍凌阑挥走一只霸占了她手臂的蝉,试着攥了一下五指。
在福地里面对兽神的时候,她分明品尝了骨头一点点被挤碎的酷刑。但苏醒之后,一切伤痛都无踪无迹。
刚刚经过一场吞噬变异的崭新躯体,似乎变得更加强劲而柔韧。她甚至感觉现在的自己,能徒手揍飞一头金刚豚。
“奇怪,难道是那尊兽神帮我修复的身体……?”
苍凌阑闭上眼,将心神沉降,感应自己的精神世界。
原本如云海般浩瀚而玄妙的精神力,此时沉寂而虚弱,像一个重伤重病之人。
她以意念分开虚弱的精神力,去探寻深处的灵界,很快就“嘶”了一下,眉间露出无奈之色。
果然,自己的灵界……又碎了。
好在并非像十年前那样,还没彻底成型就灰飞烟灭。
这一次,她的灵界的确固定了下来,只不过原本辽阔的空间,处处遍布着可怖的裂纹……不是很像能住兽的样子。
而在这片“裂纹灵界”的正中,一股深不见底的阴森寒气盘旋着。
苍凌阑的脸色微微沉下来。
她居然……真的把一尊兽神给契约了。
犹豫了一下,黑衣少女抬起手,凝神望着自己的掌心。
一枚虽遍布裂痕,但仍如火焰般明亮炽热的阵纹,无声地浮现出来。
“这便是我的……”
苍凌阑喃喃自语,“第一座召唤阵。”
虽然破破烂烂,但她终于有灵界了;虽然显然是尊使唤不动的大神,但她终于契约了战兽。
无限的希望,无限的前路,正在她的眼前铺开。
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金秋十月,”苍凌阑抬起头看向远方,“学府四海招生,凡朱烈境内二十岁以下的御兽师都可一试……”
却是要谢谢那位韩小公子,给她提示了另一条路。
此时此刻,苍凌阑的心态已经截然不同。
亲手杀了无数朱雀使,与世家的大御兽师为敌,破坏疑似国主授意的大计……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凶险。
但如今,想要去王都的欲.望,却从未有如此强烈。
不再是像最初那样,怀揣着三分迷茫与七分矛盾,渴望求得一个做御兽师的盼头了。
她要去寻找请神的真相,把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孙氏剁碎了喂骷髅;她要去追赶背叛的父亲,替小叔和自己讨回那血淋淋的伤。
无论拦在前方的是什么。御兽世家也好,朱烈王室也罢……再多阴谋阳谋,她已无所畏惧。
突然,见月潭旁边的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
苍凌阑扭头,只见熟悉的紫色爬虫,正挥舞着大螯向她爬来。
再后面,居然是一大团开着粉色花苞的黑色藤条,发出婴儿似的哭啼,狠狠扑向她。
“沙沙~~~”
“呜呜呜咿咿咿!!”
“啊……啊。”苍凌阑一个晃神,先被又沉又硬的蝎子扑了个满怀,又被藤条整个埋了进去,“啊!”
“阿尾,滚下去!等等……啊疼疼疼……!小花藤,你也给我冷静,你有刺的!”
场面一度混乱,啼月妖蝉们乱飞了好一阵子,居然也有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试图加入。于是混乱加倍。
不远处,雪泥见怪不怪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走上前,开始咬苍凌阑拖在地上的一缕头发。
顿时,被自家战兽淹没的苍凌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绝望——
看来,人,有时候还是要有所畏惧的。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还得有一章才能结束第一卷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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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