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但显然程念影是听不见的。傅翊难得声音拔高,厉声道:“还不速速取水灭火?都成了木桩?”
皇帝也催促:“快去!”
禁军们顿时动了起来。
院中有接天水的大缸,他们纷纷用衣衫浸了水,赶着往门的方向冲去。
连傅翊也动了,他一边朝那边走,一边对身边的人:“取土,以土灭火。”
皇帝沉下脸,在后面喊:“怀晏!怀晏你去做什么?你又救不得火!”
有人过去将院门打开,召集着外头的人也进来救火。
一时内外都乱作了一团。
脚步声,吵嚷声夹杂一处,魏嫣华的嘶吼都几不可闻了。
程念影只觉得好热。
她被烫得皮肤发红,眼珠发疼,好像有什么从眼眶里滑出来,又迅速被蒸发成汽。
她试图脱下蒋氏身上的外衫。
但迟了。
蒋氏仍倒在那里,以一个张望的姿态看着她,脸上甚至没有什么痛苦之色。
是,早先程念影用银针连她的痛穴也短暂封住了。
程念影在跳跃的火光中与她目光相接。
她的胸腔仿佛被重重撞击而过。
酸麻冲鼻。
紧跟着她被人从后头拦腰一抱,从室内退了出来,程念影挣扎了下,却被死死扣住了小臂,紧跟着她身上又一件衣衫也被剥了下来。
水泼上来,几乎将她与身后的人同时浇湿。
“不要命了?”身后的人问。
程念影回了下头,额角撞上了对方的下巴。
她便又抬了抬眼,终于将傅翊的模样收入了眼中。
“她……”程念影刚开了个头。
傅翊抱着她又退了两步,任其他人从身边匆匆往前走去,人影参差而过,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变幻万千。
“烧伤的人,若救下来,也不过是在短短几日里受尽痛苦,最终皮肤溃烂而亡。你不如全她一死,从此了无痛苦。”傅翊飞快地道。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只怕觉得有些没人性。
但程念影缓缓回神,她知道……郡王说的没有错。
此时吴巡冲过来,怀中兜着一个大口袋。
他将大口袋一张,泥土落下,将火苗盖住。
程念影别开脸去,几乎与傅翊依偎着倒退下了阶梯。
等重新退回院中。
皇帝几乎立刻走了过来问:“可有事?”
傅翊低头咳了两声:“无事,只呛了口烟。”
“那玉容……”
傅翊松开程念影,立刻脱了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
程念影低头怔怔看向魏嫣华。
魏嫣华跪伏在地上,脖颈青筋尽突,面容定格在一个极其僵硬的神情上。
程念影不知该说什么,她动了动唇,细声道:“迟了。”
魏嫣华没有说话。
殿前司的人还守在她跟前。
她只是从缝隙间伸出手,攀住了程念影的指尖,摸过她手背上被火燎伤的地方。
迟到的痛感一点点爬过程念影的皮肤,她很能忍痛,但手却本能地轻轻抽搐了下。
魏嫣华一下将手缩回去,木着脸不动了。
皇帝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玉容的手受伤了?快!去找大夫!”
“是,是。”随侍的太监连滚带爬地去找人了。
傅翊抓着程念影的手举起。
燎过的部分迅速长出了大片的水泡,部分破开,变成狰狞猩红的伤。
但程念影自己倒好像不怎么在意,她只是微微有些失神。
可她愈是自己不在意,便愈是叫旁边的人不自觉将眉头拧得愈紧。
“先取冰!”傅翊嗓音微冷。
“魏家没有,恐要去别的地方取……”禁军为难。
魏家哪有那个条件凿冰存起来呢?
吴巡奔了回来:“那我去!”
傅翊立即又吩咐:“那便取干净的冷水来冲洗。”
魏兴这时才找回了声音:“……陛下,陛下也瞧见了,臣这个妻子,时常闹出这样的事。
“今日不过是又发了回疯。害了郡王妃不说,还险些使陛下受伤。臣的父亲先前想送她去寺庙,当真是为她着想……”
魏嫣华听着这段话,都没再愤怒地与父亲争执。
她依旧木着脸。
倒是程念影开了口:“她不是发疯。”
“郡王妃这话……”
程念影低声道:“她对我说了,她说若没有她作拖累,魏嫣华自然不会犯错。”
魏嫣华身形晃了晃。
魏兴也哑了声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皇帝无奈长叹一声:“此番爱子之心啊……”他看向魏嫣华:“你母亲这般护你,便算作赎了你的过错吧。”
魏嫣华木着脸叩首:“叩谢陛下隆恩。”
程念影不自觉地攥了下指尖。
一下扯着了伤口,她的手指又不自然地抽搐了下。
傅翊将她按到椅子上坐下,捏住她耳边一缕发丝,语气不冷不热地道:“烧卷了。”
程念影低着头,听着水呼啦啦从尚未破溃的皮肤冲洗而过的声音。
“陛下!”有人从远处疾奔而来,脸色发白,但因疾跑了这一路,两腮又浮起了两团红,看起来分外怪异,结合他惊异的神情,让在场诸人霎时又沉默下来。
只听见他道:“臣等去天光寺的时候,竟有人意图纵火,好在被及时扑灭……臣等有了极大的发现,事关重大,还请……还请陛下移驾。”
第79章
还不高兴?
因为扑灭及时,魏家的火势未能蔓延开。
殿前司的喘着气,伸手扯过床帐便要将蒋氏遮起来。
傅翊抬了抬眼:“怎如此轻慢?该以丝绸覆身。”
殿前司的僵在那里,一时不敢妄动。
“去拿吧。”皇帝开了口。
魏家的下人于恍惚中回过神,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请、请随我去取。”
“陛下。”从天光寺回来的禁军头领,禁不住低低催促了一声,“那寺里……”
“既然已经看管起来,便不必急。”皇帝说着,转头看向了另一厢。
郡王府上的御医已经匆匆赶了过来,正蹲在程念影跟前给她上药。
这会儿程念影也没嫌他是庸医了,只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小臂依旧被傅翊牢牢抓着,抽也抽不回来。
御医将药粉铺过狰狞的伤口,程念影的指尖不受控地抽搐着,旁边的人都不自觉地跟着心尖一抽,连太子都难以忍受地别开了脸。
只皇帝与傅翊定定地看着。
御医道:“这是为冲洗血污。”
紧跟着又是一层药粉洒上去:“这是促进创口愈合的。”
再一层:“这是为隔绝外界的污秽。”
他絮絮叨叨:“破溃处不可碰水,不能捂出汗,也不可见风……”
程念影脑子里蹦出个念头——我要臭了。
难得这么多人静静听着御医絮叨,他尽情交代完长长医嘱,方才一收药箱,在皇帝跟前躬身行礼:“陛下,臣已经处置好郡王妃的伤了。”
皇帝这才问:“怀晏,眼下还能与朕一同前去天光寺吗?”
傅翊看了看程念影。
他去不去都无妨,结果已注定,不会有半分差错。
但她心下应当很是好奇……
“方才听见禀报,臣心中也放心不下,便委屈玉容多受两个时辰的苦,再返郡王府。”
皇帝听见这话,便知他是要将郡王妃带在一处了。
他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秦玉容这个模样,傅翊放心不下也属常理。
“嗯,同去吧。”皇帝发了话。
傅翊将程念影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行人才往院外走。
程念影走得缓慢,跨出院门前,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魏嫣华,这一眼匆匆……傅翊抬手按在她侧脸上,将她生生扳正了回来。
他们上了郡王府的马车。
“怀晏,你说那天光寺里究竟发现了什么,才会使得禁军这样惊恐?”皇帝开口。
“再大的事,岂能大过天?”
“是,岂能大过天?”皇帝放松了坐姿,背抵住车壁,目光再看向傅翊,夹杂一丝复杂。这便是他倚重傅翊的原因。
无论什么样的时刻,此人确能给人以稳妥安心之感。
他看着看着,突地无奈笑道:“你将玉容抓得太紧了。”
傅翊停顿片刻,松开手,转而提起了另一个人:“魏兴此人,敢问陛下欲如何处置?”
“处置?不该是奖赏吗?他可是有救驾之功啊。”
本来还没什么反应的程念影,此时不禁悄悄竖起了耳朵。
她听见傅翊接着道:“夔州并无叛乱,何来救驾之说?”
皇帝沉默了。
半晌,他道:“那也没有处置之说啊。”
但程念影分明记得傅翊说过,皇帝一定会杀了魏兴。因为魏兴知道的太多了。
哦,是……贵人说话都是这样。
越是想要什么,便越是将心思遮掩起来,从口中说出截然相反的话来。
“臣知晓陛下是赏罚分明的人,而今魏家的姑娘痛失母亲,陛下何不赏赐于她,她心中自然感念。父亲若有功,由其子继承,也是常理之中。”傅翊语气淡淡。
但他口说“继承”。
死人的一切,才需要有人来继承。
“陛下怜她失母,也正彰显陛下仁爱之心。”傅翊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而皇帝也接上了声音:“爱卿说得有理。”
他卷起帘子,对外头的人低低吩咐了一句:“将魏兴带到天光马车停在天光寺的门口,立即有身披甲胄的人上前来扶皇帝。
皇帝当先下去。
紧跟着是傅翊自己扶住车门,走了下去,吴巡见状连忙要来扶他,但傅翊一转身,朝车里还剩下的程念影伸出了手。
他要扶她了。
程念影低头瞧了一眼,避开,还是自己跳下了马车。
傅翊:“……”
傅翊从吴巡手中接过新取的披风,抖开,再给程念影披上。
旁人见状,也不敢催促。没见皇帝都极包容地看着吗?
傅翊这厢给程念影拉了拉帽子,压低声音道:“我以为你该高兴了。”
程念影闷声问:“高兴什么?”
“魏兴之死已是板上钉钉。”傅翊贴着她耳边,“你心中不快该消解了?”
程念影本来不想说话,但思考片刻,还是应了声道:“嗯,我是高兴的。”
若是没有回应,郡王反手不让魏兴死了怎么办?
“是高兴的?”傅翊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那为何……”
程念影反应过来,闷声道:“你扶我,只怕一起摔地上了。”
傅翊:“……”
傅翊重新恢复了笑容:“原来如此。”
“怀晏,你怎的此时与玉容说起悄悄话来?”皇帝无奈。
傅翊转过身,面不改色:“玉容身上的伤有些疼。”
程念影觑他一眼。
他也很会撒谎。
“莫要留疤才好。”皇帝领头走在前面,“回去定要小心养着。”
“是。”傅翊应声,带着程念影一同跨过门。
再看此时的天光寺内,所有僧人皆被扒去了僧袍,再用绳索紧缚,禁军一脚蹬在他们背上,叫他们爬都爬不起来。
他们一路走过,终于来到主殿前。
程念影对这里很是熟悉,先前她在这里坐着画了一只王八。
“陛下。”殿内有人走出来,在皇帝跟前跪倒,“臣等在殿内发现了一处暗道,直通佛像的头部,那里有一处平台,摆下了一张供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