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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章

    “说好了。”朱祁镇头更低了,脊背也弯了,身子佝偻,嗓音低不可闻。

    他牵住她手腕,那手腕消瘦的厉害,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试图压抑满心悲苦,却终是朦胧了眼,便仰脸看向漫天雪花。

    天很冷,他的心更冷。

    冷得让他窒息……

    “小钱,回屋吧。”

    “再走走吧。”钱氏说,“以后指不定就没这般雪景了。”

    以后当然有,但她没有了。

    “那就再走走。”朱祁镇百依百顺。

    雪很大,雪中的老两口很快白了头,钱氏笑言:“这也算是白头偕老了呢。”

    “是啊。”朱祁镇哑声点头,抬手想为她拂去白雪,却被钱氏拒绝,“别,多好看啊。”

    她仰着脸问:“夫君,妾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朱祁镇笑着说,“就跟当初嫁进宫时一样好看。”

    钱氏好笑道:“夫君惯会哄人,妾都老了,哪里比得上那时啊。”

    “比得上,一点不比那时差。”朱祁镇哑声说,“小钱一直都是那般好看。”

    钱氏笑的很甜,这一次,她不反驳……

    两口子又逛了小半时辰,这才回到长乐宫。

    回来后,钱氏便睡下了,她早已疲倦。

    这一觉,她睡了许久,从下午睡到了深夜才醒。

    朱祁镇一直陪在床边,见她幽幽醒来,忙道:“没什么打紧吧?”

    钱氏虚弱摇摇头。

    “夫君去温药,马上就好。”

    “夫君…”

    钱氏叫住他,“妾不想喝药了。”

    “哪能不喝药呢。”朱祁镇情绪有些激动,“莫使性子,夫君给你加些糖便是了,听话,啊~”

    说罢,不管钱氏答不答应,忙走到炉子前将药温上。

    他笨拙地找出糖,不料手一哆嗦,一包糖全给倒了进去。

    “哎呀……”他咬牙跺脚,情绪空前暴躁,他忍不住要发火,却硬是憋住了。

    连忙又拿来一个碗,将还没融化的糖果空出来,放上适量糖果,重新温上。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他喃喃说着,不时回头看,妻子正冲着他笑。

    笑容很温柔,笑得好看。

    他也回一个笑脸,笑容也温柔,笑得很难看。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温好的药来到床边,用药勺一下下舀着,一边吹气,一边说:

    “今儿这药绝对不苦,夫君给你加了足足五颗糖呢,不信你尝尝。”

    “嗯,好。”钱氏笑着点头。

    朱祁镇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柔喂药,温声说:“再有几日就过年了,咱们做爷爷奶奶的,还要给佑樘、佑杬他们准备红包、送礼物呢,你知道的,夫君笨手笨脚,不会弄这些,也弄不好……”

    他巴拉巴拉说着,“你这个皇奶奶可得多上上心,小孩子什么的最难伺候了,别到时候嫌弃,这是咱们回来的第一个年,要拿出个长辈样儿来才行……”

    “夫朱祁镇身子一颤,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装出来的笑,也凝固在脸上。

    “哎。”

    “别难过。”

    “没,没有,夫君不难过。”他浑然不觉,眼泪比话还密。

    钱氏想帮他擦去眼泪,却是有心无力,只是勉强笑笑,“夫君没有骗妾,真的很甜。”

    “是吧?”朱祁镇似是有些骄傲,“夫君啥时候骗过你啊?”

    “嗯…”钱氏喃喃说:“夫君,妾困了。”

    “不困,不困,”朱祁镇忍不住嚎啕起来,眼泪决堤,“不能睡,你不能睡,夫君不让你睡,小钱,别走这么急,缓缓,你让夫君缓缓……”

    “妾,妾尽量。”钱氏竟真的强撑住了这口气,“夫君不哭……”

    “不哭不哭,没哭……”朱祁镇身子颤抖,疯狂摇头,紧紧拥着她,哭得凄惨……

    那大颗大颗的眼泪,仿佛在祈求她的怜悯……

    第199章

    太上皇后薨逝

    长乐宫外殿,乱作一团。

    “快,快通知皇上,皇太后……”一上岁数的老太监急吼吼的说。

    “干爹,咋个说啊?”

    “是啊干爹,怎么禀报啊?”

    几个小太监惨兮兮看着老太监,一个个慌得厉害,太上皇的恸哭他们听得分明,知道生了大事,却也不敢随便说“太上皇后薨逝”之类的话。

    不知详情,这种话岂可乱说。

    “还咋个说……”老太监都要骂娘了,“就说太上皇后命若悬丝,快啊……”

    这么大的事要是误了,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定然大祸临头。

    “啊是是,儿子们这就去。”

    …

    永宁宫。

    正在熟睡的朱见深被惊醒,不等他起床气发作,就听到太上皇后病危、太上皇恸哭。

    他忙起身,推了推半睡半醒的贞儿,“贞儿,醒醒,快别睡了,出事了。”

    不待贞儿起身,他已然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立刻通知太后、宸妃、淑妃、德妃她们,对了,还有太子,皇子……都一起叫上,速去长乐宫。”

    “是,奴婢们这就去。”

    这时,贞儿也听清了消息,连忙往身上套衣服,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她快步来到殿外,却见皇帝夫君已然出了门。

    “皇上…”

    朱见深驻足,折返回来拉上她,匆匆说道:“母后病危,我们快过去。”

    “臣妾……害怕。”事到临头,贞儿准备说实话。

    不料,朱见深早已知晓,道:“那事儿朕知道,太上皇都说了,放心吧,他不会对你报复,快点儿吧,这是大事。”

    闻言,贞儿稍稍放了心,尽管还是忧虑未消,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

    在这种事前,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不能逃避。

    ~

    长乐宫。

    朱见深、贞儿率先赶来。

    内殿寝宫,灯火通明。

    小太监们已经跪在殿门口低声啜泣了,见帝妃携手而来,也只是磕了个头,并未停止哭泣。

    朱见深穿过奴婢,径直向里走,贞儿也快步跟上……

    “父皇…”朱见深轻唤了声。

    朱祁镇仿若未觉,他坐在床头,拉着爱妻的手,嘴唇哆嗦着不知说些什么。

    钱氏平躺在榻上,明艳的烛光也无法掩盖她那苍白脸色,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父皇……”

    朱见深又唤了声,依旧没有回应。

    贞儿拉了拉他衣袖,轻轻摇头。

    她是不敢吭气儿的,给皇帝夫君使了个眼色后,便跪下来,酝酿情绪……

    朱见深缓步上前,在榻前蹲跪下来。

    “母后…”

    钱氏还有意识,听到呼唤看了他一眼,嘴角牵出一抹笑,接着,眼神又看向夫君。

    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只能听夫君说。

    接着,周太后、王皇后、太子、淑妃、宸妃、德妃等人先后赶来。

    朔风随着这些人吹进来,风中烛光明暗不定,把钱氏苍白的脸映衬得更加憔悴,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关上门,关上门……”朱祁镇喃喃。

    朱见深听了好几次,才听懂父皇说的什么,忙回头道,“关上门,莫让冷风吹进来。”

    转过头,有心说召太医,却终是没说出口。

    他明白,没必要了。

    朱佑樘走到榻前跪下,唤了声“皇奶奶”低头垂目,情绪低落,也不知该说什么。

    祖孙三代挤在榻前,一个坐着,两个跪着,没了别人容身之地。

    周太后没有上前,她不想,也不敢上前,在一旁站着,神色焦急、悲伤。

    她之后,以王皇后为首的嫔妃、小皇子、小公主,尽皆跪在地上,大人们满脸悲痛,默默擦泪,小孩子垂着脑袋,安静乖巧。

    朱祁镇哑声说:“小钱,儿孙们来看你了。”

    “嗯…”钱氏眼睫毛轻颤了下,发出低吟般的鼻息,脸色愈发灰败……

    她的生机在快速流逝,如寒冬腐朽枯木,凄凉又脆弱,跟满宫殿的火红格格不入。

    她失去了对表情的控制,拧着眉,流露出痛苦之色……

    她想笑,想给夫君一个最后的美好,却无力做到。

    痛苦愈发浓郁,蔓延四肢百骸,憔悴的面容有些许扭曲,肯定不好看……她很遗憾。

    朱祁镇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逝去,她那痛苦的模样,如针锥一般刺在他的心脏,他情绪崩塌……

    我不该阻止她,我不该不让她睡,我应该让她安详的走……朱祁镇崩溃了,他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朱祁镇张大嘴,哑着嗓子哭,口中喃喃:“怪我,怪我……”

    “不,不……怪。”钱氏双眸缓缓失神,神情渐渐凝固……

    “小钱,小钱……”

    这一次,再也没了回应。

    “啊……”他嗓音沙哑低沉,如受伤野兽舔舐伤口时发出的哀鸣,滴滴滚烫沿着冰冷面庞砸下……

    “母后……!”朱见深失惊,哭出声来。

    随着他的哭,殿中哭声连成一片,余音不绝。

    老太监用他那尖锐的悲怆声音大呼:“太上皇后,薨了。”

    ~

    还不到四更天,本应该寂静的皇宫,此刻却是哭声震天,奴婢们全部动员起来,比白天还要忙碌。

    大红灯笼统统撤下,换上纯洁的白……

    五更天,百官上朝。

    刚进宫,就被通知太上皇后薨逝,来不及震惊,立即系上孝带,在宦官引领下,集结在长乐宫殿前,嚎啕痛哭。

    “哭~”

    “停~”

    随着太监引导,哭丧声一浪接着一浪,一浪比一浪高。

    整个皇宫都沉浸在悲伤气氛中。

    年关将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年是肯定过不好了,早朝自然也没法上了,朱见深只好下令,有事上奏疏。

    大雪漫天,朔风如刀子一般,吹在脸上生疼,这种极寒天气下哭丧,对官员们的身体素质要求极高。

    尽管穿的足够暖,且膝下也垫了棉花,但跪在冰冷地板上久了,还是有些遭不住。

    “别让他们嚎了。”朱祁镇神色默然,说:“丧事从简,官员们每日来哭丧一刻钟,百姓戴孝三日即可,三日后一切照旧。”

    “父皇,这怎么行?”朱见深身为儿子,自然不能轻易答应这种要求。

    “我说行就行。”朱祁镇淡淡说:“搞那么多没用的做甚,你母后喜静,就按我说的做。”

    “那……哎,好吧,父皇仁德。”

    朱见深一脸勉为其难,依照要求颁布旨意。

    这一来,不管是百官,还是百姓,都是压力大减,甚至早朝都可以正常进行。

    不过,朱见深依旧停了早朝。

    不是他懒,而是正宫太后薨逝,必须要如此,这是孝道。

    离过年也没几天了,朱见深索性就把朝会推迟到了成化十九年。

    群臣有事上疏,经由通政司,送到他的御书案,早朝停了,朱见深却并未怠政。

    他非但没有轻松,反而一边理政,一边守孝,更忙更累了。

    好在他是天子,只需守孝三日即可。

    …

    依照朱祁镇的要求,钱氏的薨逝并未影响到民间,百姓们依旧正常过年,大街上的店铺也没有关门的,甚至连酒楼都正常营业。

    也就戏院、青楼这些个娱乐性质的产业暂时歇业,但这些对百姓几乎没有产生影响……

    成化十九年,正月下旬。

    停棺二十七日后,钱氏下葬裕陵。

    入葬这天,朱祁镇也跟着来了。

    从爱妻棺椁放进墓穴,到最后一捧土封上,他全程看着……

    办完丧事回来,他就病了。

    病情不严重,吃了几剂药后,便恢复了健康。

    只是病虽好了,人却依旧失去了精气神,整日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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