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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5章

    李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死不可怕,亦不孤独。”

    朱佑樘只是呆呆望着头顶,目无聚焦,他脸上写满了恐惧,远没有当初的洒脱。

    事到临头,他只有浓浓的不舍,浓浓的恐惧……

    历代帝王之中,在生死面前,朱佑樘是最不洒脱的,不是说他没出息,而是……他感情太充沛,太丰富了。

    对臣子,他谈笑风生;对母亲,他孝顺乖巧;对妻子,他敬如宾;对儿子,他慈祥宠爱……

    他是皇帝,却一点也不像皇帝,没有孤家寡人的觉悟,也从来不是孤家寡人。

    他对臣子宽仁,臣子亦对他爱戴,他对儿子慈爱,儿子亦对他依赖……他享受其中,他觉得这样很好。

    可现在……他要死了。

    母亲没了儿子,妻子没了丈夫,儿子没了父亲……他割舍不下。

    “我想活下去……”他轻轻呢喃着。

    李青黯然,哪怕与弘治没什么私人感情,他心中仍颇不是滋味。

    …

    时间大公无私,它从不区别对待,也从不怜悯任何人,无论善恶。

    终极疗法亦没持久,仅半月功夫便大打折扣,幸赖,也该过年了。

    弘治的状态有目共睹,所有人都知道,天崩地裂就在眼前,整个皇宫肃穆起来,麻衣、孝带也在暗中准备。

    纪氏、张氏、朱厚照、夏氏……所有人都围着朱佑樘,整个皇宫被悲凉气氛笼罩。

    六部九卿,内阁大学士……常来觐见,他们对弘治真称得上情真意切,经常性的涕泗横流。

    那浓浓的不舍、难过,确不是装的,近二十年的君臣关系,感情不是一般的深,他们连年都不过了,请求皇帝准许他们日日进宫。

    李青也没过年,他甚至直接在乾清宫打起了地铺,日夜照料。

    奈何,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正德三年,正月初八。

    申时末。

    朱佑樘再一次昏厥,李青使尽办法,才勉强让他清醒过来,不过,人也到了弥留之际。

    床边,

    朱厚照、纪氏、张氏、夏氏,个个眼睛通红,稍远些的后妃们亦是满脸难过,随时可以哭出来,再远处的小太监,已经开始抹泪了。

    “父皇,父皇……”

    朱厚照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噙满的泪花汇集一处,夺眶而出,如江水决堤,再不受控制,嚎啕起来。

    做了数年皇帝的他,这一刻,仿佛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儿不哭……”朱佑樘艰难吐出几个字,想为儿子擦泪却做不到,“好好的……”

    “好,好好的。”朱厚照猛点头,泪珠随着他的动作快速掉落。

    朱佑樘又转眼看向母亲,妻子,“都好好的……”

    “嗯嗯…。”

    “传诏六部九卿,内,内阁大学士……”

    朱厚照抹了把眼泪,转头道:“让他们进来。”

    见太上皇要托孤,后妃们自觉退出内殿,纪氏、张氏也不得不退出去。

    李青上前在床头坐下,一手托着朱佑樘,不计后果的真气狂涌。

    朱佑樘有了丝力气,看向李青的眼神也变得不同。

    了然,释然,果然……

    他却没说什么。

    来不及了……

    六部九卿、内阁大学士,就在外面恭候,很快就冲了进来,在床前呼呼啦啦的跪倒,未语泪先流,痛哭流涕。

    “好了,都莫哭了。”朱佑樘艰涩扯出一个笑,道:“你们都是大明的股肱之臣,朕走后,当好好辅佐皇上……”

    说是托孤,倒更像是闲聊。

    朱佑樘没有下放丁点限制儿子的权力,只是一味的让臣子多体谅他儿子,多帮助他儿子,为社稷,为百姓……

    满满都是父亲对儿子的疼爱。

    说了大概一刻钟,朱佑樘的气色肉眼可见的灰败,真气全然没了效果,他开始大口喘气,仿佛离开水的鱼儿。

    “父皇,父皇……”朱厚照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六部九卿亦是艾艾哭泣,奴婢们也不敢怠慢,顷刻间,哭泣声连成一片,接着,三代后妃闻声赶来,纪氏、张氏冲到床头,放肆大哭,

    瞬间,悲伤推向绝巅……

    朱佑樘已经说不了话了,他双眼灰暗,意识开始模糊,借着仅存的理智,他看向李青,嘴唇蠕动。

    李青忙附耳贴上。

    朱佑樘的气音低不可闻:

    “是,是……你吗?”

    李青轻声说:“是我!”

    朱佑樘终于得到了准确答案,他嘴唇牵动数下,似欲释然一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

    略显滑稽的表情在他脸上定格……。

    第64章

    龙驭上宾

    “父皇,父……”

    “我儿……糖……”

    “太上皇……”

    密闭的大殿格外拢音,嚎啕犹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袭来,湿了衣衫,凉了滚烫……

    …

    “哭~”

    “停。”

    哭丧队伍集结,臣子系上孝带,在太监的引导下,哭声开始有节奏起来。

    李青没有加入哭丧队伍,他现在不是朝廷官员了,不用与群臣那般……他也哭不出来了。

    习惯了…。

    ~

    回连家屯儿的路上,灰蒙蒙的天飘起雪花,随朔风起舞,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冻的手指僵硬,如猫咬一般。

    很快,真气本能自行运转,缓解严寒。

    “唉…。”

    一口白热之气从口鼻喷出,顷刻间,消散在风雪中,李青眸光黯淡,心绪复杂。

    其实并不太难过,就是浓浓的无力、孤凉……让他很不是滋味。

    这种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法改变的感觉,令他很是憋闷,闷得喘不上来气。

    开门走进家,李青反手拴上大门,径直去了厢房,躺在床上,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这一觉他睡的很沉,却并不安稳。皱眉,展眉,低笑,低落……表情丰富而又复杂。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雪停了。

    午时阳光照耀下,雪地平整光滑,墙头上被风雪覆盖,果树枝被冰晶包裹,竹子压弯了腰……

    李青坐在屋檐下,背靠椅背,时不时灌一口酒,静静看着小院儿雪景,目无聚焦。

    腹中肠胃蠕动,咕噜噜乱响,抗议他不吃东西就喝酒,似在指责他不管不顾,我行我素……

    ‘当啷!’

    空酒坛滚向一旁,李青颓废地叹了口气,依旧没什么动作,顺着晶莹果树枝头看向天空,不知不觉间进入假寐状态,昏昏沉沉的,竟是意外的不错……。

    弘治龙驭上宾,他也要继续之前的计划了。

    自弘治十八年从海外回来,转眼便是数年过去,哪怕李青这个长生之人,也觉得光阴流逝太快了。

    大多时候,他都是个矛盾体,有时候他想时间过快点,早日回到最初的时代;有时候他又嫌时间过得太快,眨眼,身边的人就都老了。

    “快该走了。”李青缓缓抬起眼皮,轻声自语,“其实,这里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正德没历史上的那般不靠谱,大明也不是历史上的大明,文官虽不可避免的成长起来,却也没到严重失衡的地步,随着募兵制、京卫武学、京察制度永制……总体很健康。

    不过,稳妥起见,李青准备再待一段时间,等小皇帝彻底平复下来再走。

    他是急,却也不差这点时间。

    令李青稍感意外的是,讨厌他的文官们,并未无理取闹到把弘治的死归咎在他身上,没有人拿这件事攻击他。

    或许是因为李青没有了官职,亦或许……他们不愿拿弘治做文章。

    ~

    这时代的人对身后事格外重视,何况皇帝,当下,弘治的身后事成了朝政的第一要务。

    议庙号,议谥号……朝堂上,经常议的面红耳赤。

    在皇帝眼中,朱佑樘是个好父亲,在群臣眼中,朱佑樘是个好皇帝,弘治一朝没有兴起大狱,没有严刑律法,没有横征暴敛……以后世人的角度评价,弘治是个没有大作为的皇帝,可以当下人的角度出发,弘治无疑是个仁君。

    社会安稳,府库殷实,主君宽仁,臣子敢言……

    文官们非常爱戴弘治,可也有着自己的操守,在谥号、庙号上很是谨慎,朱厚照也想为父皇定一个极佳又合适的身后名,这一来,反而议不出个结果。

    李青不想朝政贻误太久,可朝政在皇帝驾崩面前也要让步,加之皇帝、大臣对弘治的感情,可不是他一句话说了算的。

    不得已,李青只好另辟蹊径,建议朱厚照议谥号、庙号的同时,着手太庙布置。

    宗庙由来已久,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周礼定天子七庙,非有德者,有功者不可得,可随着时代演变,王朝更迭,庙号逐渐变得不再稀缺,皇帝几乎人手一个。

    谥号也是一样,最初只有一个字,随着时间推移,谥号变的越来越长,到了大明更是长到离谱。

    太祖朱元璋足足二十一个字,太宗朱棣之后也都保持在十七个字,这么长的谥号,议起来自然麻烦。

    庙号倒是没加长,不过,制度上也有了些改变。

    朱元璋定天子九庙,建国之初太庙单人单间,供奉了四个老祖宗,后来觉着大明是要千秋万代传下去的,单人单间浪费资源不说,后继之君祭祀时也太麻烦,会影响朝政,索性就统一供奉在一起,以方便子孙祭祀。

    朱棣迁都北京,在太庙这等大事上却不敢特立独行,依旧沿用老子定下的制度,天子九庙,满则祧。

    如今太庙,祔庙:德祖、熙祖、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中宗、宪宗。祧庙:懿祖、仁祖。

    令李青没想到的是,从祔庙中祧谁也能吵起来。

    其实,祧庙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来说,都是祧离当世之君皇帝血缘关系最远的祖宗。

    当然了,开国之君的太祖,历朝历代都是万世不祧。

    按着这个规矩,理应祧德祖,可有大臣认为德祖是皇室能够追溯到最古老的祖宗,之前就没祧德祖,现在也不能祧,应该祧熙祖。也有大臣认为当按规矩办事,一时间,吵的不可开交。

    祧出祔庙又不是扔了,只是祧进祧庙而已,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供奉罢了,反正除了太祖,其他的早晚都会被祧出来,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李青也是服了……

    实在忍无可忍,他找到朱厚照——

    差不多行了,朝政还顾不顾了?别再举棋不定了!

    朱厚照也觉得政务积压太久不好,便一锤定音,遵从皇爷爷的做法,留德祖,把熙祖祧了出去,同时,让群臣把自己准备的庙号、谥号交由内阁,而后各领其事,捡起政务……

    内阁接手后,效率果然一下就上来了,短短两日就给定下了。

    庙号:孝宗。

    谥号: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

    ~

    停滞了十余日的朝政,终于再次进入了正轨。

    李青总算松了口气,不再为此担忧,转而常去皇宫,调解朱厚照的心情……

    正德三年二月初五,弘治下葬。

    这天,正德皇帝朱厚照哭的像个孩子……

    幸赖,到底年轻,发泄完情绪之后逐渐恢复正常,该上朝上朝,该批奏疏批奏疏……。

    时间终会抹去一切不平,很快,朱厚照就接受了父皇离开他的事实,也有了独当一面的样子。

    遵父皇遗旨,他解除了所有限制,百姓婚嫁照旧,各大酒楼重开……

    随着春闱开启,朱厚照也彻底摆脱了悲伤,专注于科举取士。

    当初唐伯虎舞弊案,虽是个乌龙,却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朱厚照不想重蹈覆辙,下令层层监察,厂卫齐出……。

    李青倒是清闲惬意,随着春闱开启,才子经济开始变得火热,各大酒楼大搞活动,青楼更是爆火,因弘治驾崩而沉闷许久的京师,一下子变得格外热闹。

    茶馆听书,青楼听曲儿,有时也会关注一下进京赶考的学子,大多人都怀揣着滚烫赤诚,犹以寒门子弟为甚,李青瞧着这美好的一面,心中欣慰。

    美中不足的是,京卫武学院由于材料供给问题,建造暂告一段落,不过李青并不担心,到了这份儿上,文官便是有心,也无法阻止了,况且,并非所有文官都反对。

    如李东阳、杨廷和、王华……,他们都支持朝廷重开京卫武学,再加上武将、勋贵,以及皇帝的坚定意志,根本没可能半途而废。

    大明政治机器平和运转,朱厚照也不再沉浸在悲伤中,李青离京的念头更浓。

    ~

    御书房。

    君臣相对而坐。

    “今日可是来辞行?”

    “皇上英明。”李青点头。

    “再多待一段时间吧。”朱厚照道,“会试即将结束,待殿试之后再走可好?放心,朕不强留你。”

    李青苦笑道:“殿试是你主考,我能……我都不是官员。”

    “帮朕把把关嘛。”朱厚照笑道,“都待这么久了,不差这点时间。”

    “……行吧。”李青无奈答应。

    朱厚照问道:“朕一直没来得及问你,父皇临终前,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他觉得你比较听我的劝,让我劝你不要沉浸在悲伤中,以国事为重。”李青说。

    闻言,朱厚照不禁泪光盈眶。

    李青劝道:“先帝对你期望甚深,当不要让他失望才是。”

    “朕知道。”朱厚照缓缓点头,苦叹道,“朕这不是正在努力做个好皇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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