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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2章

    “还没呢。”

    “我帮你一起收拾。”

    “好……好的。”诸氏有些诧异,抬头惊奇地看了眼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不知怎地,她觉得今日的夫君很特别。

    具体哪特别她也说不上来,可就是没来由的有这种感觉。

    夫妻多年,也算是相敬如宾,不过丈夫素来性格跳脱,她几乎从未体味过温柔,可在这一刻,她品味到了。

    汩汩暖意在心间流淌……

    “夫君,你……”

    “怎么了?”

    “没什么。”诸氏竟有些无措,好一会儿,低低道,“可以不急着走的。”

    王守仁笑道:“这两年跟着我受苦了,回去吧。”

    “夫唱妇随,妾不是不能吃苦的人。”诸氏说,话出口的一瞬间,她有些后悔,转而,就又坚定下来,“妾听你安排。”

    “听我的…,咱们就回京师。”

    诸氏更诧异,讷讷问:“你不……不追求圣贤之道了?”

    其实,她并不看好,甚至从未抱过希望,可她也知道夫君有多执着。

    王守仁轻笑道,“如此这般,可做不了圣贤。”

    诸氏默然叹息,问:“你……甘心吗?”

    “为何不甘?”

    “追求这么多年的理想,就这么放弃了……,不觉得遗憾吗?”诸氏问。

    王守仁好笑道:“我可没放弃。”

    诸氏一惊,又扶额:糟糕,怕不是‘病情’又加重了。

    见妻子这副表情,王守仁开口解释:“我找到它了。”

    “它?”诸氏讷讷,她隐隐明悟,却又吃不准。

    “嗯…,你是想问名字吗?它有很多名字。”王守仁温声笑道,“我也为它取了个名字,你想不想听?”

    诸氏点头,问:“什么?”

    “一。”

    “一……,”诸氏追问,“是一二三的一?”

    王守仁哑然失笑,“是。”

    诸氏疑惑,“一是什么呀?”

    “知行合一。”王守仁说。

    “夫君这是……领悟了?”诸氏有些懂了,又有些困惑,问,“那为什么不叫知行呢?”

    王守仁极有耐心的温和解释,道:“因为重点不在知,也不在行。”

    “在什么?”

    “那个一。”

    “那个一……。”诸氏云里雾里,“难懂。”

    “一,是本质;知、行,是具象化。”王守仁说。

    “妾还是不明白。”

    “路上我会慢慢说与你听。”王守仁笑道,“走,我们去收拾东西。”

    “去,去哪儿?”

    “当然是回京啊!”王守仁抬手捏了下她脸,“今日怎么如此健忘?”

    诸氏猛的一下红了脸。

    都老夫老妻了……

    她嘴角不自觉扬起。

    似乎……是甜的。

    …

    “驾~”

    车夫驱赶着马车,听着车内两口子的对话,心道:这两口子,可真有意思。心即理,知行合一,真玄乎,嗯…,还是读书好啊,说的话都让人听不懂,这一趟下来,挣的钱足够给娃买书、束脩了,种庄稼可没出息,还是得让娃读书……

    要是娃争气,考个秀才,中个举人老爷……车夫越想越开心,马鞭也挥舞的更勤快了。

    诸氏出身书香门第,虽是女子,却也识文断字,经史典籍、圣人学问,亦有涉猎,然,她却听不懂夫君的心学。

    这个心学着实有些……过于匪夷所思了。

    诸氏觉得不一定有人能真正听懂。

    “夫君,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守仁失笑:“你我夫妻,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夫君这个心学门槛太高了,而且,而且……”诸氏迟疑了下,道,“我觉得很容易会学偏。”

    王守仁缓缓点头:“我也有此感觉。”

    “那怎么办?”诸氏有些紧张,她虽然学不会,甚至有许多都听不懂,可她能感觉到夫君的《心学》很厉害。

    这是夫君穷尽半生的心血,她不想就这么被埋没。

    “我初领悟,尚有不足,需慢慢具体细化……”王守仁轻笑道,“不急,慢慢来,一定会有人听得懂,学得会。”

    至少,有一个人绝对能听懂。

    有那个人在,心学定可传下去,有那个人在,它绝不会被湮灭在历史长河……

    诸氏建议道:“降低门槛很重要,不然,再好的东西也无法传承下去,嗯…,夫君你可以借鉴孔圣人……”

    王守仁颔首,道:“在不影响心学的基础上,我进行一些简化,不过,若是为了传承而牺牲质量,非我所欲。”

    诸氏点点头,问:“夫君回去后,有何打算?”

    “皇上对我极是信任,亲近,听皇上安排吧。”王守仁说。

    “夫君不想办法传扬心学?”诸氏有些惊诧,亦有些心喜。女人未有不想自家男人出人头地、高官厚禄,《心学》是挺厉害,可终究比不上帝王恩宠,光耀门楣。

    至少,在诸氏看来是这样。

    圣人终究太过虚无缥缈,哪有加官进爵来的实在?

    王守仁说道:“心学尚且稚嫩,我需要时间完善。”

    “要不你先把现在领悟的东西记录下来吧,万一被遗忘就得不偿失了。”诸氏建议。

    “干嘛要记下来?”王守仁失笑摇头,“记它做甚?不用记,无需记。”

    诸氏:(# ̄~ ̄#)瞧把你能的。

    …

    ~

    正德四年,三月春。

    京师,王宅。

    王守仁携妻走下马车,扣响门环。

    ‘铛,铛,铛。’

    少顷,门打开。

    “您是……大少爷?”

    “刘伯,是我。”王守仁温笑道,“您老可还好?”

    “好好,都好。”老管家连连点头,又向诸氏行礼,“少夫人好。”

    “嗯。”诸氏微微点了下下巴,道,“父亲可安好?”

    “好,老爷很好。”老管家激动得不行,“大少爷,少夫人,快请进,老爷要是知道你们回来,指不定多开心呢,快请进…。”

    王守仁亦是欣喜,道:“父亲还在衙门办公吧?”

    “是,估摸着也快回来了。”老管家笑着请他们进来,道,“小老儿去让后厨准备丰盛酒菜。”

    王守仁含笑点头,目送他离开,对诸氏道:“走吧,先去看看孩子。”

    …

    申时,王华刚到家门,就听说儿子回来了。老父亲连官袍都来不及换,便冲向别院……

    “父亲。”

    王守仁早早恭候,见一向稳重的父亲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忙起身下拜,“儿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就好。”王华连连说。

    一向固执,执拗,甚至有些迂腐的王华,在这一刻,终是软化下来,不再咄咄逼人,亦不再恨铁不成钢,

    有的只是喜悦。

    …

    第74章

    父爱

    短暂的温存过后,父子依次坐下。

    王华是传统的儒士,很快就平复下来,将那份炙热的父爱埋藏心底。那颗心分明柔软,说出的话却冰冷生硬。

    “呵呵,知道外面苦了吧?”

    王守仁笑笑,道:“父亲,您还好吗?”

    “能吃能喝。”王华淡淡说。

    话一出口,他自觉有些过分,可又拉不下脸重塑人设,哼了声别过头去。

    “老头子活得好好的,不用你操心,要走赶紧的,别在这碍眼。”

    “呃…,父亲,您还生气呢?”

    “子不教,父之过。生出你这么个儿子,是我没教育好,怨不得旁人。”王华冷声说,“你要走我不拦着,休想带走我大孙。”

    王守仁:“……”

    见儿子迟迟不说话,王华心头倏地一紧,他端起茶杯,低头拿茶盖刮着茶沫,平淡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真要走?”

    “不走了。”王守仁说,“儿想重新踏入仕途。”

    “嘎达!”茶盖坠在桌上,打着旋不停转圈,这一刻,一向波澜不惊的王华,不禁情绪激荡。欢喜、激动、欣慰……

    王华眼眶发红。

    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却仍无法平息激荡的心情。

    茶水送到嘴边,未饮上一口,却已然洒出大半,“真,真的?”

    “真的。”王守仁轻轻点头,认真道,“儿想如父亲这般,为国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好,好…。”王华泪光莹然,头一次在儿子面前如此失态,可这次,他没再含蓄内敛,也做不到。

    “好孩子,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王华几乎老泪纵横,骂道,“你娘走的早,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他说个不停,不再之乎者也,像是在发牢骚,又似在欣慰儿子成熟了。

    王守仁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可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父亲,父爱只是隐藏在说教之下,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这一刻,王守仁亦是眼眶泛起泪花,满心酸楚,愧然。

    “父亲,儿子不孝,让您费心了。”王守仁起身下拜,长跪不起。

    “起来,快起来,过去了,都过去了……”

    王华嗓音温和,扶儿子起来,再不见平日的冷眼相对,苍老的脸上满是慈祥,温柔。

    苦心营造数十年的严父形象,在此刻轰然倒塌,人设崩得稀碎……

    感性的一面流露之后,理性回归的王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六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在儿子面前流了泪,这这,实在是……

    恰好,这时老管家托着长条木盘出现在门口,轻唤道:“老爷。”

    王华拿衣袖抹了抹眼角,又恢复了往日大家主的模样,道:“进来吧。”

    “哎。”老管家走进来,来到桌旁放下托盘,将酒菜一样样摆放在桌上,把面食放王守仁面前,轻笑道,“送风饺子接风面。”

    王华提起酒壶,自斟自饮,道:“先垫垫肚子。”

    “哎,好。”王守仁抄起筷子,开始吃面。

    家里的面,确实好吃。

    …

    王守仁一碗面下肚。王华半壶酒下肚,饮了些酒,他感性的一面重新充沛起来。

    “太上皇龙驭归天……你知道了吧?”王华伤感的说,神情缅怀。

    “听说了。”王守仁轻轻点头,“父亲,李先生还在京师吗?”

    “走了,去年春上就走了,都一年了。”王华叹道,“说起来,这是朝廷的损失啊,以他的能力,才具,帝宠,若能一心辅佐皇上,于国于民都是一大幸事,可奈何……唉,人各有志,强留不得啊!”

    王守仁不太意外,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在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父亲,朝堂如何?”

    王华苦笑笑,道:“还能如何?一直以来不都是一个样子嘛,时好时坏,安稳一阵儿,闹腾一阵儿,如此往复……唉,为父老了,对朝堂亦是有心无力啊。”

    “眼下呢?”王守仁问。

    “不太好!”王华又饮了一口酒,道,“皇上重用宦官,大肆往地方上派驻守太监,八虎势大,愈发跋扈,以至于百官群情激愤,乌烟瘴气……唉,宦官专权,遗患无穷啊!”

    王守仁沉吟道,“皇上虽年少,却绝非庸君,他此做……定有用意。”

    “关键是……风气坏了啊!”王华苦涩道,“现官员有甚者……竟向宦官靠拢,如此下去,列祖列宗的江山怕是要……唉。”

    王华长吁短叹,满是忧心,酒也一杯一杯饮着,情绪低落。

    王守仁不着痕迹地将酒壶放在自己跟前,劝慰道:“父亲莫过于忧心,还有诸多大臣忠君爱国的,乱不了。”

    “照此发展下去,怕是……未必啊!”王华苦涩道,“连吏部尚书焦芳都与刘瑾眉来眼去,内阁李大学士亦是态度暧昧,杨大学士也是任其发展,至于新晋内阁……更是不堪。这还都是在朝堂说话有分量的,再往下……”

    王华叹道:“起初为父也觉得乱不了,可短短一年功夫,政治格局真的有些往失控方向发展啊!”

    说着,他突然又想起李青来了,道:“若是那位李先生在,想来,绝不会如此,对了,你与他交情莫逆,可有书信来往?”

    “不曾。”王守仁道,“他许是出了远门,大概率是联系不上了。”

    闻言,王华失望更浓。

    却听王守仁道:“父亲,我既已决定走仕途,定不会袖手旁观。”

    “你?”王华好笑又无奈,道:“你只是个小小的主事,能掀起什么浪花?就连吏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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