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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5章

    “请问……您找谁?”

    “杨廷和杨大学士。”

    小厮瞥了李青一眼,试探着问:“您不是朝中大人吧?”

    李青微微一笑,颔首道:“嗯,去通禀吧。”

    “我家老爷不在家。”小厮说。

    李青愣了愣,无奈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拿去。”

    小厮接过,熟练的揣进怀里,道:“抱歉,我家老爷真不在家。”

    李青:“?”

    “真不在家。”小厮说道。

    不在家你还拿银子?李青恼火。

    恰在这时,一青年从院里走来,小厮忙道:“少爷,这位找老爷。”

    “你是……杨慎?”李青还是第一次见这传说中的神童。

    对这位李青可谓如雷贯耳,从成化朝就听说了,却一直没有正式见过。

    “在下就是杨慎。”杨慎拱了拱手,道,“阁下找家父?”

    “是的,我有事找他。”李青点头,“这个时间,他应该忙完了吧?”

    “往常这个时候确实在家,今日……有些特殊。”杨慎知道父亲没回来,是被皇上单独留下了,可这话不宜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说。

    闻言,李青恍然,抬头往天空瞅了眼,都快晌午了,便道:

    “不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呃……请。”杨慎有些惊诧其脸皮之厚,却也不好撵人,失了待客之道。

    就这样,李青顺利进了杨家大门……

    前厅客堂。

    二人相对而坐,李青品着茶,悠哉悠哉,相当沉得住气。

    杨慎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道:“阁下与家父是旧识?”

    “这么说也没错,那时他还是翰林呢。”李青放下茶杯,说。

    杨慎一惊,“敢问您是……?”

    “李长青,前太子太师。”

    这是李青目前能曝光的身份!

    “李长青……”杨慎念叨了句,猛然忆起这么一号人,记得以前父亲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对这个李神医也相当推崇。

    自宪宗至武宗,三代皇帝都是这位一手医治的,这可是个传奇人物,不想竟还这般年轻……杨慎忙也放下茶杯,起身一揖:

    “原来是李神医当面,杨慎失礼。”

    “呵呵……少礼少礼。”李青笑笑,道,“神医不敢当,我若是神医,情况就不是这个情况了。”

    杨慎噎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悻悻坐回椅上,转移话题:

    “先生找家父……可否与慎言一二?”

    “最近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想问询他一下。”李青道,“我之前也是朝廷中人,今虽下野,却也心系朝廷,先帝英年早逝,小宗入大宗承继大统,心中不免忧虑社稷,便想着来京师看看……却不料,果真听到了不太好的事情。”

    杨慎缓缓点头,道:“先生是说皇嗣的问题是吧?”

    “不错。”李青颔首,“你对此有何看法?”

    “大宗不可断!”杨慎正色道,“这是有先例的,法理上亦是如此,如何能让孝宗绝嗣?”

    李青呵呵:“依照这个逻辑,为何不从武宗堂侄中挑选?武宗不也是大宗?不能让孝宗绝嗣,就可以让武宗绝嗣?”

    杨慎叹道:“益王一脉人丁兴旺,益王之长孙时年也才五岁,又有那么多长辈在……若其上位,怕是藩王势大不可避免,这也是先帝的顾虑所在,故才选中兴献王长子,当今皇上。”

    顿了顿,“先生可是觉得……如此不妥?”

    “你以为呢?”李青反问。

    杨慎沉吟了下,道:“从情理上却有些不妥,不过……承继大统看的是法理,汉时哀帝亦如此,小宗入大宗,自要延续大宗皇嗣,这没什么可说的。”

    李青道:“我大明以孝治国,不认亲爹也合法理?”

    杨慎默了下,道:“真要说……皇上的皇位是继承孝宗、武宗父子而来的,并不是来自他父亲,那个位子不是兴献王给他争的,是孝宗皇帝、武宗皇帝传给他的,先生说情理……”

    “好,那我们就从情理来讲!”杨慎问道,“就是民间,主家老爷无嗣,过继一个小子来继承家业,小子继承家业之后,却不认主家老爷为父亲……呵呵,既得了家业,又不认爹,这就合乎情理?

    拿着继承来的好处,跟自己爹娘享受富贵……合着好处全让他得了呗?”

    末了,杨慎打出免责补丁:“当然了,这只是个比喻。”

    “……”

    李青竟一时无言。

    依照这时代观念,倒还真不能说杨慎错了。

    好一会儿,李青道:“莫忘了,他也是宪宗之孙。”

    “皇位不是从宪宗那里继承的,自不能这样算!”杨慎摇头,“如若按照先生的说法,诸藩王宗室那么多,都是太祖儿孙,然,今太祖儿孙何止百千,难道都有继承皇位之权?

    何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自然是为了区分亲疏远近!”杨慎道,“先帝以‘兄终弟及’的方式选择继承人,何尝不是为了孝道,为父亲续嗣?”

    不愧是状元,一个王华,一个杨慎……李青苦笑。细想想,朱厚照未尝没有这个心思。

    从杨慎的价值观来讲,他爹做的事一点毛病没有,十分正确。

    可李青却知道,哪怕真就如杨慎所言,杨廷和也存着相当大的私心。

    李青叹了口气,道:“今皇帝已认孝宗皇帝为父,张太后为母,何以对皇帝生母那般苛刻?”

    “因为太后只有一个,因为主次必须分清……”杨慎脱口而出,然,旋即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是今日早朝才爆发的矛盾,他怎么会知道?杨慎狐疑的看向李青,“先生如何知道这些?”

    “这……”李青一时间也不好回答,总不能说:我在奉天殿顶上都听到了吧?

    正为难之际,杨廷和缓步走来。

    李青当即甩开杨慎,起身道:“杨大学士,许久不见啊!”

    杨廷和惊诧道:“是你?”

    他听小厮说了家里来客,却不想,竟是先帝一崩就脚底抹油的李神医。

    “父亲。”杨慎恭敬行礼。

    杨廷和点点头,道:“你先去吧,为父招待李先生。”

    “是。”杨慎一揖,又朝李青拱拱手,转身走了出去。

    “先生请坐。”杨廷和做了个‘请’的手势,径直去首位坐了。

    李青倒不在意,人杨首辅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些架子很正常。

    “先生莅临寒舍,所为何事啊?”

    “政事!”

    “哦?”杨廷和微微皱眉,“本官记得……先生早已不是朝中官员了啊!”

    ……

    第15章

    李青的‘建议’

    李青沉默良久,一口气喝光杯中茶,问道:

    “大权独揽的滋味如何?”

    “你这话什么意思?”杨廷和不悦。

    之前他是挺欣赏李青,不过,那是之前了,如今的他,睁眼国之大事,闭眼国之大事,眼界也上来了,自然与以往不同。

    “没什么意思……”李青笑笑,淡淡道:“这天下有太多聪明人了,你之前,有胜过你的,你之后……亦如是,今日如此,他日就不怕被清算吗?”

    “你……”杨廷和豁然起身,可不知怎地,却不敢发火,他有种不切实际的错觉,面前这人……有杀气!

    李青抬手向下,道:“坐下说。”

    杨廷和眉头紧皱,缓缓坐下。

    “你已不是朝中官员,没资格再议朝政……”杨廷和说罢,忽觉后脖颈直冒凉气,悻悻补充,“然,你到底也受过国恩,有这份心总归是好的……嗯,你想说哪方面的事?”

    “皇帝既已妥协,何苦纠缠不放?”

    杨廷和沉默,半晌,叹道:“大明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正德了。”

    “你能如此,能有今日,多亏正德皇帝,如此说话……岂不是忘恩负义?”

    “我做大明的官,吃朝廷饭食,自要为江山社稷负责!”杨廷和断然道,接着,又说,“此外,我若忘恩负义,又岂会对正德一朝的举措不遗余力的维护?”

    “其他不论,单就是募兵制、京卫武学,这两个重大国策,若没有我的苦苦坚持,先帝驾崩之后的反扑之力就足以掀翻!”杨廷和道,“这点,相信以你的水平,是可以预见的。”

    李青颔首,神色亦缓和大半,蹙眉道:“你现在骑虎难下了?”

    杨廷和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这不难理解,权力大到一定程度就会身不由己。”李青随意摆了摆手,道,“我只问你,现在可否回头?”

    “你说的这个回头……是指哪方面?”杨廷和问。

    “缓和君臣矛盾,把力气用到正事上,不再内耗。”李青说。

    杨廷和微微摇头:“回不了头了。”

    “不能?不愿?”

    “非不愿,实不能也。”杨廷和叹道,“我大权独揽不假,可我之所以大权独揽,是因为许多人需要我独揽大权……诚然,我很热衷权力,可说实话……我现在对我的权力都产生了一种恐惧。”

    杨廷和说道:“这不是我杨廷和的问题,是正德一朝的高强度压迫产生的反噬之力,哪怕我现在致仕还乡,也无法解决问题,除非……”

    顿了下,补充:“除非来一次超重大、影响深远的恶性事件,否则,万难改变现有格局。”

    “你现在怎么想的?”

    “坚持下去!”

    “你顶得住?”

    “顶不住也得顶!”杨廷和沉声道,“我现在走,立时就会有杨廷和第二,而第二个杨廷和未必有我强,于国于民而言,情况不会变好,只会更糟……且我也不敢走。”

    “你怕现在走遭清算是吧?”

    “不错。”杨廷和苦涩道,“我之前有霍光,我之后有谁不知,不过可以预见,下场都不会太好,我的结局……实不相瞒,我已在谋划,还有……你大可放心,我会退的,干到干不动再退,才真是死路一条。不过……”

    杨廷和道:“皇帝必须初步稳固皇权,且有一套自己的班底我才能退!”

    “呵呵……你还真是个贤臣啊!”

    “不敢当,我只是个权臣罢了,可权臣未必是弄权之臣,就是汉时霍光……也是个干实事的,严格来说,算不得大奸大恶。”杨廷和淡淡道,“我谈不上多高尚,可也想对得起这份权力。

    若不是我,你信不信君臣矛盾会到失控边缘?”

    李青笑了:“你这是自比曹操了?”

    杨廷和脸上一热,悻悻道:“不敢,我只是想稳住朝局,情势如此……我不行,你也不行,因为这不是个例,还是那句话,唯有发生一次大事件才有可能扭转,不过代价也是巨大的。”

    杨廷和颓然道:“看似是皇权更迭爆发的矛盾,实则还是先帝埋的祸根,哪怕先帝健在,矛盾也该爆发了。那么粗犷的改制革新,哪能会顺风顺水?历来重大改革可有一帆风顺过?

    募兵制改制军队,京卫武学冲击科举,宗禄永额得罪藩王宗室……先帝太生莽了,他的这些个举措流传后世,世人只会以为他英明神武,可当下……呵呵……”

    杨廷和道:“既太祖、太宗之后,宪宗皇帝算是很有作为的皇帝了,可他也没有这般粗暴,更无这般大胆……你说的对,先帝于我可谓是隆恩浩大,然,今我如此,也是为了不负先帝栽培。”

    “我不管你作何想,我自觉问心无愧!”

    说完,杨廷和不再多言,静等李青反应。

    正常来说,他这个皇帝也要敬三分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不应该对李青说出这番话,奈何……他总觉得,若不给李青一个满意的答案,对方会弄死他。

    字面上的弄死他!

    这感觉没由来,却相当浓烈。

    且从对方敢连着医治三代皇帝来看,绝不缺乏胆量!

    李青陷入沉思,许久,道:

    “逼迫过甚,必起反抗,如此这般……祸福难料。”

    “可眼下这种情况,已不是阴谋、阳谋能左右得了的,谁来也不行!”杨廷和道,“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哪怕皇帝大胜,一个不满十五岁,且还没有接受过太子教育的少年……真就能治理天下?”

    杨廷和缓缓道:“眼下的皇帝,不怕不作为,怕的是……太想有作为了,太想施展胸中抱负了,先帝……不就是个例子吗?如若新帝是先帝第二,你觉得大明还能经得起再一次那般折腾吗?”

    李青无言。

    “我,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阅书无数,宦海浮沉数十载,自问眼光、见解、政治格局,不弱于任何人!”杨廷和傲然道,“先生极富才具不假,可也莫小瞧了人!”

    “好吧,我的确对你……不够客观。”李青吁了口气,道,“这样吧,我们立个君子之约。”

    “什么?”

    “一,不可过于逼迫皇帝,比如:对其生母予以尊重;二,在稳定大局的前提下,把事做好,发展国家。”李青道,“前者,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结局,后者,本就是你的政治抱负,这应该不算难吧?”

    这的确不算难,可杨廷和到底是屹立在权力顶点的人物,一向是他安排人,被人安排……着实不舒服。

    杨廷和拧了拧眉,道:“本官凭什么接受你的建议?”

    “呵呵……我这人呢,有时候非常讲道理,有时候啊……就是个流氓无赖,甚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之人。”李青嘿嘿笑着说,“接受,我保……保你儿子无恙,不接受,我弄死你!”

    “天子脚下,你安敢如此?”杨廷和勃然大怒。

    “你到底还是有私心,远没有你嘴上说的那般高尚。”李青笑笑,起身道:“我不是建议你,我是下达通牒。当然,你可以试试,试试我敢不敢!”

    “你……狂妄!”杨廷和震怒,“本官倒要看看,你如何弄死本官!”

    李青伸了个懒腰,竖起三根手指,“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我再来,望你好好慎重,不要自误。”

    “你威胁我?”

    “是的。”李青认真点头,“而且言出必践!”

    言罢,李青施施然出了客堂,独留杨廷和无能狂怒。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杨廷和气得直哆嗦,“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可没由来的,他笃信李青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这时杨慎走来,见父亲如此,忙疾步上前,一手抚胸口,一手拍后背,关切道: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无……咳咳,无妨。”杨廷和抬手摇了摇,“刚被狗咬了一口。”

    “被狗……”杨慎愣了下,旋即明白话中意思,“是那李长青?”

    “真是一条恶犬!”杨廷和咬牙切齿。

    杨慎都惊呆了,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向儒雅斯文,哪怕对政见不合的大臣,言语也都相当克制,今日却罕见骂人,且还骂的这么脏……

    搞得杨慎都想一探究竟了。

    只是不忍再让父亲动怒,只好按下不表,一个劲儿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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