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张氏一滞,讪然道谢。僵持了阵儿,张氏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可愿对寿宁侯、建昌伯,高抬贵手?”
“这个……”
“二人不义之财还民的还民,充公的充公,如今已是一贫如洗,哀家也不求其他,让他们回乡可好?”
朱厚熜一脸为难,叹道:“不义之财确已奉还,然,遭受迫害的百姓又当如何还?两位前国舅手上可不止有一条人命啊!”
张氏气郁道:“就当给哀家个面子。”
朱厚熜微微摇头。
“皇伯母,不杀他们,已是朕的极限,再多……真不行了。”朱厚熜道,“非是朕成心与他们过不去,而是情势不允许,您当也能体谅朕的难处。”
不待张氏开口,朱厚熜又道,“不过朕可以答应您,日常生活方面再多些优待。”
张氏默然半晌,幽幽说:“就当哀家求皇上,可好?”
朱厚熜还是摇头,一脸真诚:“如若皇后娘家兄弟犯了一样的罪过,只会比两位前国舅更难过!”
张氏沉默。
半晌,起身说道:“多谢皇上高抬贵手。”
她并没有如当初那般,动不动就疾言厉色,不是随着岁数渐长成熟了,而是情势不允许了。
两个兄弟还在昭狱关着,她能如何?
真给逼急了,优待尽去,甚至上刑……她一样不能如何。
“皇伯母慢走。”朱厚熜起身送至殿门口,目送其走出一段距离,才重又走回大殿。
许是如今眼界上来了,朱厚熜对张氏已然无感,准确说,没心思再与其纠缠了。
权力,长生,财富……这些才是他的最爱。
如今,皇权更迭的动荡基本平息,长生之道也在进行了,财富……
说起财富,就不得不说起李家。
朱厚熜不禁有些头疼。
李家的财富具体几何他算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大明朝廷第一富,李家第二富,且是断崖式的领先第三富。
长此以往下去,李家的领先幅度会越来越大,一家之财富顶数省之财富都不夸张。
朱厚熜百爪挠心。
良久,
终是没能克制住贪欲,自语道:“还是试探一下吧……”
~
次日,
早朝散后,朱厚熜便摆驾去了东华门。
国师殿。
朱厚熜等了又等,直到辰时末,才等来啃着包子晃晃悠悠走来的李青。
“呦,早啊!”
朱厚熜嘴角抽搐半晌,“是挺早的。”
朕天不亮就起了,这会儿早朝都散了多久了,你才来?还有脸说早?
这话不好说出来,朱厚熜便也更郁闷了,闷闷道:“先生如若能早来些,朕可以让人定时送御膳来。”
“我起不来,也不想让朝廷破费。”李青大言不惭的说,“街上的早饭好吃不贵,皇上若有心,报销餐补便是。”
这一段话,朱厚熜也就信了‘我起不来’。
“先生请坐,朕有事与你商议。”
“哎,好。”李青笑眯眯在他对面坐了,洗耳恭听。
小皇帝难得爽快干脆,他自然要给予正向回馈。
然,
朱厚熜一开口,他脸上的笑意便凝固了。
“先生,金陵李家如今是越来越强了。”朱厚熜偏着头,语气轻描淡写,悄悄观察李青神色……
李青愣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
“我还以为皇上是说学院的事儿呢。”
“这个朕已在准备了。”朱厚熜干笑道,“对金陵李家,先生怎么看?”
接着,又连忙补充说:“金陵李家从来都是足额交税,前些年,更是一多半商品都拿来供应朝廷出海西方诸国,贡献不可谓不大,建国公半生奉献给了大明水师,功勋之卓著,仅次于一些开国老将军,朕都清楚明白……”
一口气说了诸多好话,朱厚熜这才旧调重弹,试探着说:
“朕以为,一枝独秀固然不错,可百花齐放更好。先生以为如何?”
李青吃下最后一口包子,又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龇了龇牙,道:“你在忌惮李家?”
“先生说笑了。”朱厚熜不自然笑笑,“朕只是单纯觉得……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为好。”
李青淡淡说:“我喜欢直来直往。”
朱厚熜面上一热,悻悻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不过……就事论事,还请先生心平气和,若觉朕说的不对,大可反驳。你我君臣畅所欲言,和和气气。”
对李家,与其说忌惮,不如说贪婪!
对李青,朱厚熜是真的忌惮。
故才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为的就是防止李青急眼。
见李青神色没有进一步恶化,朱厚熜这才进入正题:“权力过大,易出现尾大不掉,财富过大,亦是如此。朕非是不信任李家,而是……李家过于显眼了呢。”
第114章
记仇
朱厚熜说完这句,便不再说了。
李青也没有发怒,只是把玩着茶杯不言语。
就这么僵持着。
良久,
李青说:“没有任何一家可以尾大不掉,李家亦然!”
平心而论,朱厚熜如此并无过错,作为一个皇帝,对这种情况自然难以容忍,李青也不是不讲丁点道理之人。
有戏?朱厚熜惊喜,忙追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李青茫然:“什么高见?”
“就是……如何反制!”朱厚熜干巴巴的说。
“为何要反制?”李青不解,“有一个领头羊不好吗?李家引路,其他人效仿,以点带面,终可百花齐放!”
朱厚熜愣了愣,随即苦笑:“先生还是没能理解朕的意思,朕是说,是否该刹一刹车?”
“呵。”李青嗤笑,“敢情你是想占便宜啊!”
“这话怎么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先生如此说话,未免太伤朕的心了。”朱厚熜郁闷的说。
李青突然有种问候他祖宗的冲动,只是想起故人,又给忍了下来。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家不偷不抢,不与百姓争利,商业摊子铺的是大,然,并没有行兼并之事,且惠及无数百姓。”李青淡淡道,“这样的李家,朝廷可以不优待,却不能打压。”
朱厚熜闷声道:“怕只怕,长久下去,江南百姓只知有李家,而不知有朝廷。”
李青瞥了他一眼,提醒道:“莫忘了,金陵是直隶。李家有钱不假,却绝不可能如你说的这般,哪怕想,也做不到!”
“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朱厚熜反驳。
李青呆了下,不再说话。
只是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起初朱厚熜还能凭着一股犟气支撑,不多时,就败下阵来,那种中秋未至,寒冬已来的冰寒,让他脊背发凉,浑身刺痛。
“议事嘛,畅所欲言,随心所欲……”朱厚熜挽尊道,“朕有朕的道理,先生也有先生的道理,呵呵……”
李青没有笑,依旧冷淡。
许久,“格局不该如此小!”
那是因为是李家,换旁人你还会这样吗?朱厚熜心中愤懑,却没敢说出来。
却听李青说道:
“你只看到了李家赚了许多钱,却忽略了李家的贡献,赋税、供给朝廷商品什么的就不说了,就说带动的百姓就业吧,百姓有了额外收入,不仅可以足额交税,还有了敢于花钱的胆量,这一来,又进一步带动了工商业发展,创造了更多赋税……这是个良性循环。”
“此外,肥料的研发、普及,为大明带来了多少额外产出你可知道?庄稼高产不仅进一步提高了粮税,还能减少朝廷赈济支出,就现在这个气候环境,朝廷花费的赈灾钱粮真不算多……”
“再说发明创造,蒸汽机眼下已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还有冶铁工艺,如今已然应用到了开采煤炭矿场上,未来,还能应用到方方面面……”
李青足足说了一刻钟,才停下来,问:“你可知何为杀鸡取卵?”
“朕……”
“真若过不下去了,如此尚能理解,饮鸩止渴嘛……”李青嗤笑笑,“如今府库殷实,如此行事……纯属混账!”
朱厚熜的脸一下子涨红。
然,这还没完,
“你有把自己当大明的主人吗?还是说,如元末那般,以强盗自居,不遗余力地抢主人家的东西……”
这话比直接骂娘还狠!
大明是建立在推翻元廷的基础上,如此说,无异于骂朱厚熜是亡国之君,且还是以明廷最痛恨的元廷为蓝本。
老朱家何以起事?
不正是被元廷压榨得过不下去了吗!
“李家的财富是多,可李家能为朝廷贡献的财富更多!”李青嗓音冰冷,“李家也是你的子民,一个皇帝却眼红子民的财富……丢不丢人?”
“朕担心的是朝廷失去公信力,担心的是李家喧宾夺主!”朱厚熜恼羞成怒,“朕心忧江山社稷,有什么错?”
“只是如此,那是没错!”李青淡淡道,“我也说了,没有人可以尾大不掉,李家也不行!”
朱厚熜抬眼看向李青,眯眼道:“如若李家有那个心呢?”
“不用你动手!”李青说。
朱厚熜无言。
讨论不欢而散,准确说,是李青骂了一通朱厚熜,拂袖而去。
朱厚熜试探了个寂寞不说,还被羞辱一番,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郁闷……
苦坐许久,朱厚熜才勉强冷静下来,彻底打消了对付李家的念头。
确有不甘,可也无奈。
平心静气想想,李家的存在是可以为大明带来长久利益,可李家的能量之大,几乎仅次于皇权了。
哪怕大明诸多藩王。除了地位尊贵之外,莫说与之媲美,哪怕相提并论也不够格。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时间推移,李家的权势会越来越大。
看似品卑权重,可权重过久,就没人在意品卑了,这一点,内阁大学士已经完美诠释。
朱厚熜心里哪能痛快。
哪怕他知道李青无意权力,哪怕他知道李青大概率会言出必践,可心里依然堵得慌。
客观来说,皇帝如此也情有可原。
其实,李青也不是恼怒他对李家不轨,李青恼火的是朱厚熜的出发点并不纯粹,是恼他的格局太小,恼他对治下子民的态度……
忌惮是真,可更多的是贪婪。
哪怕朝廷日子过不下去了,朱厚熜再这样做,李青都多少能理解,至少不会勃然大怒,可如此……
太小家子气了,根本没有皇帝该有的样子。
~
日子一天天过着,李青再也没跟朱厚熜说过一句话,都不稀得多看他一眼,哪怕朱厚熜开展了武学院的相关政策,都没能挽回李青的心……
朱厚熜起初也憋着一股气,可很快……
省吃俭用的仙丹……吃完了。
眼见李青别说炼丹了,连话都不想与他说,朱厚熜终于有些慌了,这样下去,自己的长生之道岂不要泡汤了?
难道用强?
算了!
朱厚熜有种强烈的预感,真逼急了这厮,未必做不出弑君的疯狂之举。
以李家的体量,以李青的本事,离了自己大明未必没法转,当初堂兄溘然长逝,不也一样没啥大乱子,甚至……
哪怕没有李家,哪怕没有李青,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这个世界离了谁都能过,哪怕是皇帝!
对于李青的本事,朱厚熜并未真正领教过,可正因如此,他才更为忌惮。
一个相信神仙之说的人,对仙人的忌讳,可比真刀真枪要深的多的多。
到了,朱厚熜只能主动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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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
朱厚熜带着月饼,还特意叫上黄锦一起,来到连家屯儿小院。
门前。
朱厚熜叮嘱:“一会儿,你多说点。”
黄锦点点头。
“嗯,敲门吧!”朱厚熜扬了扬下巴。
“砰砰砰……”
“轻点!”
“……”黄锦减轻力道,该拍为敲,“李国师,咱家黄锦啊,中秋佳节给你送月饼来了。”
‘吱呀~’
门打开,食盒被一把夺过,接着大门砰然作响,主仆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黄锦挠挠头,道:“这姓李的咋跟个女人似的,这么记仇……”
“闭上你的嘴!”朱厚熜狠厉瞪眼,接着,清了清嗓子,道:“先生,记得你之前说过,学院之事你会帮朕,可不能失信啊!”
少顷,冷淡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