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
黄锦点点头,闷头去了。许久,他一脸满足的走出东厨,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多谢款待,改日咱家请你。”
李青脸色一变,“你都吃了?”
“不,不然呢?”黄锦瞪着满是疑惑的小眼睛,似乎在说“不是你让我吃的吗”?
“一斤猪头肉,一只烤鸡,一斤酱牛肉,两只猪蹄,你全吃了?”
黄锦拍拍肚皮,不好意思的说:“咱家平时就这饭量,其实,也就八成饱。”
“滚!!”
黄锦瞅了眼浓稠的夜色,悻悻然道,“这大晚上的,咱家一个人有点怕。”
“……”
“那个,酒没喝,全给你留着呢。”黄锦不好意思的咕哝,“咱家这样也没法喝酒了。”
李青脸更黑了,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将柿子一一拾进箩筐,搬去东厨,再出来时提着酒坛,在柿树下一坐,仰望星空,不时灌一口酒。
黄锦白天睡了大半日,这会儿精神抖擞,没丁点睡意,便上前在他对面坐下,又是一番道谢。
到了,却只换来李青一句“啰里啰嗦”。
黄锦知好歹,脾气也好,并未因热脸贴冷屁股而恼火,见李青不愿搭理他,便也不出声了,与他一起赏夜景……
许久,
黄胖子终是耐不住寂寞,说道:“其实,皇上还是很在意你的,真的,咱家没有骗你。”
李青又灌了一口酒,呵呵道:“他在意的不是我,是仙丹,是长生。”
“……”黄锦白眼道:“这就咱们两人,你就别装了,你那点把戏,也就能忽悠忽悠皇上了。”
李青愣了下,打趣道:“听你这话意思,皇帝比你还蠢笨?”
黄锦脸上一热,却破天荒的点点头:“这方面,皇上却是有些失了智,你那药丸子是有些名堂,但不多,哪是什么仙丹啊。”
“你说了不算,皇帝说是便是。”李青笑吟吟道,“别说,这方面,他还真没你这个笨人精明呢。”
“不许你这么说皇上……”黄锦先是一怒,后又惊喜,哈哈道:“被咱家抓到把柄了吧?信不信咱家告诉皇上?”
李青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去去,尽管去说,他要是信你一个字,我二话不说,调头就走!”
若是之前,可能还有一点点作用,可今日之后,黄锦就是说的天花乱坠,哭的长城倒塌,也万难破坏嘉靖‘道心’。
黄锦不服,可又觉自己这样太不仁义。
虽说这姓李的烦人,可到底救了自己,哪能以怨报德?
作为朱厚熜的大伴,黄锦可不只是陪着玩闹,还兼顾着侍读,别看黄锦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其实,肚子里是有墨水的,说识文断字都不为过。
又怎会是非不分?
要不说,人还是得读书呢。
这不,黄胖子肚子里的墨水派上了用场。
“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这些咱家一个阉人都明白的道理,你当也明白。”黄锦诚挚道,“其实你的处境挺危险的,仙人仙丹之事,终是一个谎,一旦谎言被戳破,你焉能活命?咱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要你能全盘托出,让皇上迷途知返,咱家可以保证,你不会有事。”
李青只是喝酒。
“咱家不骗人!”黄锦保证。
李青还是不搭理他。
黄锦不禁气馁,苦叹道:“一国之君,哪能痴迷虚无缥缈的问仙长生?昔年在兴王府,咱家也读过诸多经史子集,纵观历史,哪个皇帝沾上修仙,不是变得昏聩?连唐太宗那等人物,到了晚年……”
“你这样……会遗臭万年啊!”黄锦苦口婆心,“难道你想百年之后,被列进大明奸臣录?”
李青放下酒坛,长长叹息:“问题就在这,你一个奴婢都明白的道理,他却……”
“那你告诉他真相啊!”黄锦急头白脸,“你要真这样想,就不该骗他。”
李青默然。
“怕只怕让他得悉了真相,情势只会更糟糕,走的人回不来了,强行回来,又是天翻地覆……”
黄锦云里雾里,只得归结于李青不愿放弃功名利禄,叹道:
“皇上一向对咱家宠爱,这几年下来,咱家也积攒了不少银子,足足有千两之余,这些钱不算很多,可也着实不少了,你拿去娶上个漂亮媳妇,生俩儿子,老婆孩子热炕头……”
“黄锦!”
这两个字好似有股魔力,黄锦一下就不说话了,呆呆望着李青。
李青噗嗤一乐,道:“你这一撞,还真撞聪明了不少呢,真的,因祸得福啊!”
黄锦异样的感觉一下又消失了,不由气道:“你就气我吧,气我吧……”
李青却只是笑,也不接话茬。
“作吧你就……”黄锦愤愤撂下一句,也不搭理他了。
月亮很圆,夜色很美。
这中秋佳节……
李青突然有些感伤,“黄锦,你想不想家人?”
“说实话,不怎么想。”黄锦闷闷说,“咱家十岁前就……去了兴王府。”
李青哑口。
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百姓家还那么苦吗?”
黄锦难得伤感,沉默半晌,才说道:
“很小的时候还挺好的,总归是有口吃的,逢年过节还有肉吃。后来,父亲生了重病,家里又没那么多钱,只好卖了地做佃户,结果也只多活了两年,钱花完了,人还是没了。娘亲咬牙硬撑了一年半,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便改嫁了,到了那边儿又生了两个弟弟,我两个兄长当时已然能做些苦力,我……终是年岁小,就去了兴王府。”
说完,低下大胖脑袋。
“抱歉!”
黄锦横臂抹了一把,抬头道:“其实也没啥,王爷……献皇帝人很好,圣母皇太后待人也好……在王府吃得饱、吃得好,也没干过什么苦力,还读了书,认了字……”
“其实,咱家也不恨谁。”黄锦拍了拍肚皮,肥肉直晃悠,“咱家现在多风光啊,想吃什么吃什么,这一身肉……普通百姓家可养不出来。”
李青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叹息道,“任重而道远啊。”
黄锦没太懂他这话的意思,却也没多问,只是道:
“说真的,咱家挺讨厌你忽悠皇上的,你就不能……不这样吗?”
李青微微摇头。
黄锦:“咱家知道其实你是有本事的,哪怕没有‘仙人’这个光环,单是你的才能便足以在官场吃得开,何必……非要行此小道?”
“行的是小道,为的却是大道。”李青说,“黄锦,你是个好人,这个品质在这个权力场,太难能可贵了,希望你能保持下去。”
“你还教育起咱家来了。”黄锦白了他一眼,还是不放心,“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谎言暴露,你该当如何?”
李青配合想了一下,嘿嘿道:“可能会被杀头吧!”
“你还笑得出来?”黄锦气郁地一拍脑门,继而痛的嘶吼起来……
李青哈哈一笑,顺势往椅上一躺,“我要没点后手,岂不成黄锦了?”
黄锦呆了半晌,才明白李青这是在骂他,不禁气道:
“就算你于咱家有救命之恩,也不能这般埋汰人吧?亏得咱家还想着帮你呢,现在看……只能他日为你收尸,顶多给你找个风水宝地……”
话没说完,却听呼噜声已然响起。
黄锦悻悻止住话头,起身去了厢房,取来一张毯子给其盖上……
第117章
打比方
清晨。
李青缓缓掀起眼皮,伸懒腰,打哈欠,顺手将因沾染上露水,变得有些沉重的毯子扯下放在边上石桌。
不用看,只仔细感受了下,便知厢房已然没人了。
李青没有什么表情,起身打水,洗漱,走出门,吃早饭……
话说,街上的早饭是挺好吃的。
~
辰时末,国师殿。
往日平静的国师殿,今日格外热闹。
皇帝大驾光临不说,内阁一众大学士亦是齐聚,一个也没落下。
朝堂之外的朝堂,今日才正式开启。
谈论的第一件政事,正是扩建学院。
见李青走进来,朱厚熜不自禁改变了下坐姿,正襟危坐,一众大学士未起身,却也拱了拱手。
李青团团一拱手以作还礼,继而再是一揖,走过场道:“微臣参见吾皇万岁。”
“免礼。”朱厚熜嘴角抿了抿,不知怎地,‘万岁’两个字从李青口中说出来……格外不同。
昨日的震撼历历在目,朱厚熜震悚的同时,也由衷感到前途无量。
再见李青不再耿耿于怀,心下更是欢喜。
“呵呵……坐,来人,上茶!”朱厚熜爽朗笑笑,“张卿,李卿刚来,你与他补习一下……”
对李青不行大礼,几个大学士脸色都不太好看,心说:国师了不起啊?见了皇帝就可以不跪?
可皇帝都没说什么,他们虽心中不爽,却也不想出头做得罪人的事,让别人坐收渔翁之利,故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视若无睹。
李青在内阁大学士对面,朱厚熜的右手边坐了。
中原王朝起初以右为尊,之后,有尊右,也有尊左,到了大明,文武皆以左为尊。
本来,朱厚熜给他的位子就在左边,可内阁大学士哪里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恰巧李青迟到,便直接给占了皇帝左手边的位子。
他们心安理得。
李青也懒得计较。
一边听着张璁的讲述,一边慢条斯理的小口品茶……
盏茶功夫过后,李青跟上了节奏,瞧了眼朱厚熜,又看向张璁,道:“几位大学士对此有何高见?”
张璁正欲开口,费宏先说话了。
“教书育人本是件好事,皇上也未厚此薄彼,武学院开展的同时,也以同种规格开办文学院……”
桂萼冷不丁开口:“说但是吧!”
费宏滞了下,道:“然而,文学院还好,武学院……非是本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将出一门,遗患无穷啊!”
张璁啧啧说道:“国子监祭酒严嵩,一个能让费大学士说出内举不避亲之语的干才,都鼎力支持这项国策,费大学士何以……?”
费宏老脸一红,悻悻然道:“他确有才干,可老话说得好,在其位,谋其政。他不在这个位子,又哪里看得长远?”
张璁从袖中取出严嵩的那篇万字文章,笑吟吟道:“本官在其位,却觉得他说的这些大有道理,费大学士既以为严嵩之言有失偏颇,不妨辩上一辩。”
说着,起身将手中的万字文送上,又快步去了偏殿,取来纸笔,砚台。
张璁一边研墨,皮笑肉不笑的说:
“科举一途,本官坎坷半生,费大学士却是顺风顺水,文采之道,本官自愧不如,不妨拿出科考时的态度,来个承题破题,以让在座各位开开眼。”
费宏正欲开口,朱厚熜却先一步定了调子:
“朕也想开开眼!”
费宏:“……”
李青突然有些想笑。
严嵩的那篇万字书他也听说了些,文采没的说,文章内容更是没的说,简直无懈可击。
因为严嵩阐述观点的同时,把太祖、太宗给捎上了。
太祖立国之后,在各省、府、州、县都开设了学院,有文有武,配置一般无二,不偏不倚。
严嵩将扩建文武学院与太祖遗志强行挂钩,并以太宗开海,太宗、宣宗七下西洋来佐证‘尾大不掉’是个伪命题……
详细内容李青不知,但可以预见上万字的文书中,绝不止这点内容,且还是绝对的政治正确,牢牢占据着舆论高地。
不然,一个国子监祭酒如此冒头,哪怕皇帝强保,也定然会遭受弹劾。
之所以平安无事,原因只有一个——严嵩叠的甲太厚了。
果不其然,费宏拿着那封万字文书,眼睛瞪如铜铃,头皮紧绷发麻。
张璁送上砚台,费宏却半晌不着一字……
政治主张必须建立在政治正确之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也从无人敢打破。
哪怕皇帝!
费宏颓然放弃,拱手道:“皇上,凡事要结合当下时政,如此……且不说花费,当初宪宗皇帝清理冗员,也是因官僚机构臃肿,如此,岂不更为臃肿?”
朱厚熜笑笑,瞥向李青。
李青:“宪宗实录我也看过,是有这么回事儿,然,宪宗皇帝清理冗员,清理的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放肆!”
“狂妄!”
“大胆!”
先后数道怒喝,打断了李青话语。
就连朱厚熜也是嘴角抽搐,面色不喜。
这个比喻……着实太寒碜了点。
李青本想发火,可咋摸了下,将大明官场比作茅坑……确实不妥当。
等同于说,做官是在……拉屎。
于是只好换了个说法,重新打比方:“宪宗皇帝清理的是不作为、混吃等死的官员,这就好比……一个人五尺高,二百多斤重,这便是臃肿;一个人九尺高,二百多斤重,便是健硕!”
这也就是黄锦不在,不然,听了这话又要拿小眼睛瞪李青了。
朱厚熜悄悄瞪了李青一眼,真想来一句“你是会打比方的,以后不要打了”,只是想起昨日之事,又给憋回去了。
其他人也有这个冲动。
不过,这总归比‘茅坑’来的强了太多,且九尺高之人是说的大明,亦无法反驳说“世上哪有九尺高的人”。
难道大明长不到九尺高?
话是糙了点,却与严嵩捆绑太祖太宗有异曲同工之妙。
费宏一时无言。
与其同一阵营的贾咏再退一步,道:“即便我等同意,六部也不会同意,尤其礼部……”
“这是之后的事了!”李青打断他,道,“贾大学士同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