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3章
小黄门见方才皇上被惊得一哆嗦,这混账还嚎起来没完,当即尖声喊道,“惊了圣驾,死罪!”然,此刻的严世蕃真就是个惹了祸不知所措的熊孩子,哪里还有理智可言,他是真真被吓坏了,根本听不进去一点儿。
严嵩就更干脆了,几个大跨步上前就是狠狠踹……
没几下,叫喊声便停了。
大内侍卫涌入殿中,见到这一幕,皆是一脸怪异。
“算了,你们都退下。”朱厚熜挥手示意。
“是,皇上。”
“严嵩,你也停了吧,别给打死在这儿了,乾清宫朕还要住呢。”朱厚熜黑着脸说。
严嵩立时停下,拜倒,颤声道:“子不教,父之过,臣教子无方,望请皇上圣裁。”
朱厚熜沉默良久,忽的轻轻一笑:“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此子骄纵跋扈,自要惩治,移罪与你有失公道。”
顿了顿,“不过,眼下这情况,暂时也没办法治他的罪了,先带回去吧。”
“皇上……”
“嗯?”
“臣遵旨。”严嵩不敢再多说,俯身抱起儿子,走了两步又顿住,朝李青歉意笑笑,“让国师费心了。”
李青微微颔首:“举手之劳,不用谢!”
严嵩点点头,这才离开大殿。
小黄门已经有经验了,见大殿只剩这君臣二人,悄然退走,在殿外恭候。
许久的沉默之后,朱厚熜开口道:“这件事,先生想怎么处理?”
李青反问:“你想怎么处理?”
朱厚熜默了下,说:“严嵩是个可用之人。”
“严嵩之子也可用?”
朱厚熜无言。
双方的潜台词各自都听得懂。
完全背道而驰!
朱厚熜其实并不在乎百姓受欺负,只要事情不闹大,不掀起舆情,不碍他的圣名,就可以不必在意。
在朱厚熜看来,一个可重点栽培的心腹大臣,远不是一个普通百姓能比拟的,十个,百个都比之不及。
在李青看来,有些事,有些道理必须要坚持,这是一个王朝的精气神所在!
当然,这类事件并不稀奇,甚至,此时此刻大明的某一角落正在上演,李青精力再足,也根本管不过来。
可既然看到了、遇上了,那就必须管!
李青缓缓说道:“诚然,类似的龌龊事无法杜绝,可龌龊只能待在阴暗处,绝不能堂而皇之的暴露在阳光之下,如若阳光下都屡见不鲜,阴暗处则就腐烂溃败成一瘫烂泥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遇到不作为,便是为大厦将倾添砖加瓦。有些事,哪怕不划算,甚至赔大本,也要去做。必须做!”
朱厚熜眼睑低垂,好一会儿,倏地一笑,道:“君无戏言!”
“皇上英明!”李青拱了拱手,“臣告退。”
~
连家屯儿。
李青到家时,严嵩已经在大门口恭候了。
见他回来,忙上前打躬作揖,“犬子飞扬跋扈,欺压百姓,多谢国师大人帮忙管教,嵩……汗颜。”
李青瞅了眼门口放置的食盒,以及酒坛,笑道:“严侍郎不在家陪着令郎,还有心思来我这?”
“做了错事,自要承担!”严嵩正色道,“这次若无先生仗义援手,下次严世蕃可能犯的就是死罪了,为人臣,为人父,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嵩都要好好感谢一番国师大人。”
这番话说的极为漂亮,态度,语气亦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李青点点头,上前开锁,推门而入。
严嵩俯身提上酒菜,紧随其后。
客堂,二人分宾主落座。
严嵩斟酒赔罪道:“今日之事,下官痛心又愤慨,实无半点怪怨国师的心思,还请国师不要多心。”
李青笑笑道:“你多不多心,与我没有半分影响。非是我针对你,便是一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本人做出如此举动,我一样会以同样的‘标准’对待。”
严嵩点头道:“这话别人可能不信,嵩是信的。”
“敬国师。”
“嗯。”
一杯酒水下肚,严嵩似是轻松了些,道:“下官已让人带犬子去医病了,待他有所好转,不劳皇上费心,下官会亲自扭送他去大牢。”
严嵩说话极有技巧,不说劳李青费心,只说皇上,无形中彰显了自己大度。
李青突然好奇道:“你有几个儿子?”
“就这一个!”
“难怪……”李青释然。
严嵩忙解释道:“其实下官并未如何溺爱他,只是……唉,不说了,事已至此,再行辩白倒显得下官太小家子气了,是我教子无方。”
李青说道:“我不会因为你儿子,对你有别样看法,亦不会因为你精明强干,为你儿子说情,一码归一码。”
严嵩颔首:“理解!理当如此,国师大公无私,实令嵩感激又汗颜呐……”
说着,又为李青斟了一杯。
李青没有拒绝他的礼敬,说道:“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不过,你儿子可能会害了你,我不是在危言耸听。”
“这话在今日之前,嵩可能会有点异议,不过现在……国师高见!”严嵩叹道,“吃些苦头,若能洗心革面,未尝不是件好事。”
顿了顿,“犬子出宫时已然昏厥,下官倒是不知那畜生调戏的谁家……”
不待李青说话,严嵩忙补充道,“父债子偿,子债也应父偿,下官想去补偿那户人家。”
唯恐李青多想,严嵩又说:“若国师有暇,可否带嵩一起?”
李青饮尽杯中酒,道:“可以。”
“多谢国师。”严嵩起身作揖。
“不必这般,”李青摆了摆手,又瞅了他的一身大红官袍,问道,“现在?”
严嵩点头:“国师方便的话,就现在!”
“好!”
~
风波刚过去不到一个时辰,相邻铺子的伙计、掌柜,甚至连路过的百姓都听说了,正津津乐道,忽见那个揍人年轻人去而复返,还带着一个穿大红官袍的人,直奔出事的那家铺子,立即纷纷缄口,
可又实在好奇,便支起耳朵,翘首以盼,希冀能听到些什么,以便私下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铺子老板是真吓坏了,京中百姓多少是有些见识的,虽分不清官职品阶,却也知道穿红色官袍的都是大官。
一见人找上门来,顿感大事不妙,不等李青二人说话,便“扑通”一跪,哐哐磕头。
严嵩忙疾步上前,俯身搀起掌柜,安抚道:“老哥莫怕,本官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掌柜不识得严嵩,却与李青有一面之缘,希冀的望着他。
李青微笑颔首,道:“这位大人是来赔罪的。”
“赔,赔罪?”掌柜神情木讷。
严嵩拱手一揖,歉然道:“不瞒老哥,行那不法之举的正是本官的儿子,子不教,父之过,幸赖,那畜生只是手脚不干净,并未污了姑娘清白,不然,本官哪里还有脸再做朝廷之臣,百姓父母官?”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
“这点钱自然买不了姑娘的委屈,不过老哥放心,本官不会袒护自家儿子,皇上更不会坐视百姓受到欺压……”
好一通告罪之后,严嵩走出门,站在铺子匾额下,朝街上的行人百姓,对面、相邻的店铺,团团一拱手,朗声道:
“本官严嵩,时任礼部右侍郎,行那不法之事的小畜生名叫严世蕃,是本官的独子,身为父亲,教出这么个混账来是本官的失职,身为礼部官员,儿子做出如此无礼之举,更是难辞其咎,本官在这里向诸位赔罪了。”
李青只旁观,并不插话。
严嵩高声道:“皇上爱民如子,莫说礼部侍郎之子,便是六部九卿,内阁大学士家中的子弟如此,也一样会受到严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皇上的治国理念;
请诸位放心,皇上已对严世蕃做出了判罚;
廷杖五十,剥夺终身科举资格,徒刑三年,以儆效尤!”
严嵩扬声道:“圣明无过皇上,在皇上治下,没人能欺负百姓,如若你们受了欺负,尽可说出来,不要害怕,更不要打碎牙往肚子里吞,皇上会为你们做主的,不论官职大小,不论地位高低……”
这一番慷慨激昂,说的百姓热泪盈眶。
这种事情,平时也就能在戏台上、茶馆里听上一听,哪里见过真如此的?太梦幻了……
堂堂礼部侍郎之子犯了律法,皇上都不法外施恩,这种被重视、被爱护的感觉,让他们感动不已。
“皇上万岁!”
不知谁喊了一声,继而群情响应……
一时间,百姓对李青二人也不再如老鼠见猫那般害怕,驻足围观,将二人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央,一个个激动的面孔涨红。
甚至有那心肠软的百姓为严世蕃说情,称处罚可以适当轻一些,只要不再犯就可以了。
严嵩却是义正词严的拒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严世蕃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该当如此。”
一时间,百姓更是狂热,只觉皇上圣明,国有贤臣。
可以预见,今日之后,严嵩之名必当在京师百姓口中广为流传……
第143章
民心可用
连家屯儿,严家。
严世蕃已然醒了,满脸的痛楚与狰狞,忽见老爹走进来,他忙从床上爬起来,哭喊道:
“爹,你就我这一个儿子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严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淡漠道:“死不了,皇上没说治你死罪,怕个什么?”
“哎,谢谢爹,谢谢爹……”严世蕃几乎喜极而泣,忙磕了几个头,再抬头,满是怨毒之色,“爹,这个李国师……”
“砰——!”
严世蕃从床上滚落下去,摔得七荤八素,一脸呆滞,“爹你……?”
“你想报复?”
“我……”严世蕃默默低下头,“儿不敢!”
“不敢就好!”严嵩哼了声,道,“皇上不想杀人,莫说五十廷杖,便是一百廷杖也打不死你,科举资格被剥夺也没什么,就你这熊样也混不出个名堂,至于三年牢狱……你还年轻,这点时间对你影响不大。”
“啊?”严世蕃心肝狂颤,“爹你……你真要不管不顾?”
“祸是你闯出来的,自要你来承担!”严嵩淡然道,“好好养伤,过两天为父带你去大牢报到。”
“我不去,我不去……”严世蕃疯狂摇头,一边两腿弹蹬,往后倒退……
忽的碰到了什么,严世蕃扭头一看是亲娘,顿时有了主心骨,抱着娘亲裤脚嚎啕起来。
“娘啊,我爹这是想我死啊,为了他的官位,为了他的仕途,连儿子都可以舍弃……”严世蕃一把鼻涕一把泪,“今日他能舍弃儿子,明日就能舍弃你这个糟糠之妻……”
“砰——!”
严嵩又是一脚。
欧阳氏终是心疼儿子,拦住他,道:“夫君消消气,事已至此,好好解决问题才是正经,莫只顾意气用事。”
严嵩深吸一口气,道:“夫人不会以为我是在说气话吧?”
“难道……”欧阳氏惊恐道,“夫君,你真要把世蕃送进去?”
“不是我……”
“是那姓李的,那狗日……”
“你闭嘴!”严嵩怒目圆睁,吓得严世蕃一个哆嗦,低下头不敢吭气,“送你进去的不是旁人,是你,是你自己,你自己!!”
剧烈的愤怒让严嵩呼吸不畅,连着咳嗽几声方才缓过一口气,他道:“今日之凶险,更胜往昔群情激愤,再有一次,老子纵有苏秦之才,也只能在这官场折戟沉沙!”
他冷然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对面的母子,沉声道:“做官做官……重在一个做字,我严家自高祖严孟衡之后,唯我严嵩在官场有所成就,岂能为一个小兔崽子的皮肉之苦,就葬送严家数代人的努力?”
欧阳氏欲言又止,只能黯然。
严世蕃见逃脱无望,却是怒从胆边生,咬牙道:“是!他是有成就,为官刚正不阿,一生清廉,直至死于任上,可到头来呢?
引人忌惮,遭人弹劾,为官数十载而无余财,常以青菜为食,除了落了个‘严青菜’的美名,还有什么?
他给儿孙留下了什么?”
严世蕃冷笑:“他之后,无余财留给子孙;他之后,严家数代布衣;他之后……”
“孽障!”严嵩狂怒,“老子打死你这个数典忘祖的不孝子孙!!”
严世蕃见老爹铁了心要大义灭亲,便也空前硬气,忍着疼疯狂输出:“你以他为荣,下场只能是他,未来的严家儿孙只会埋怨你窝囊!!
你还想振兴家族?笑话!你连你儿子都保不住,振的狗屁家族……”
“畜生,畜生啊……!”严嵩气得都要冒烟儿了,下手也没个轻重,不一会儿,严世蕃就开始翻白眼儿了。
欧阳氏忙死命拦着,哭道,“皇上还没治世蕃的罪,你要是把他打死了,可就是动用私刑!”
严嵩一滞,重重一跺脚,愤愤然走出厢房。
“世蕃,你,你怎么样?”
严世蕃猛烈咳嗽好半晌,惨然道:“五十廷杖下来,我可真要残废了,剥夺终身科举资格,又哪里还有前途可言,三年,三年啊,这三年牢坐下来,我便是能活下来,又如何?这活罪跟死罪,又有何异?”
闻言,欧阳氏心都要碎了。
平时虽也打骂,可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心疼?
“别怕,娘这就去找你爹……”
“没用的,他这是铁了心要弄死我!”严世蕃嗤笑道,“看着吧,等我死了,他指定再娶生子,弄不好还会一脚踹了娘亲……”
“啪——!”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爹不是这样的人!”欧阳氏大怒,可随即又是心疼,手指颤颤巍巍的想去轻抚儿子脸颊,“世蕃……”
“别管我……”严世蕃一把拨开她的胳膊,撑起身踉踉跄跄倒回床榻,不言不语。
欧阳氏一时悲怒交加,重重一跺脚,转身去找严嵩算账……
夫妻成亲多年,一直都是相敬如宾,莫说吵架,几乎都没有拌过嘴,可今日之事关乎独子……
“夫君!你真不管世蕃了!!?”
“管?拿什么管?”严嵩冷哼道,“真当一个侍郎就能只手遮天?就是再进一步,甚至入阁又如何?你知道具体详情吗?你又知道今日我除了拜访李国师之外,还去了哪儿吗?”
欧阳氏惊愕,缓缓摇头。
“那我就告诉你……”
……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全过程。”严嵩有些疲倦的说,“就事论事,严世蕃该当如此,从情势出发,更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