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6章
李青一边抱怨冬日来的太早,一边竭力为朱婉清续命,然,效果微乎其微。如当初的李宏一样,在早早预防之下,朱婉清的‘折损’降到了最小,故才得以康健至今,因此,他的医术也没了奇效。
朱婉清看得开,李青也有心理准备,可仍是不免难过。
小李宏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婉清又何尝不是?
那么大点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少年,青年,成家,生子,做父母,做爷奶……
李青立在檐下,仰望天空,静默无言。
“李叔。”朱婉清轻轻唤了声。
李青收起心绪,温声道,“怎么又出来了?”
“觉得闷,想出来走走。”朱婉清指了指披着的大氅,“这才初冬,不冷的。”
“好吧,那就走走。”李青很好说话,“去哪儿走?”
“我想去看看宏哥。”朱婉清说,“再不去,我怕没机会了,可以吗?”
这让李青如何反对?
“好!”
~
没使唤下人,李雪儿驾马车,载着三人去了李家祖坟。
说是祖坟,其实也只葬着李宏一人,因为他单开了族谱。
隔着一段距离,李雪儿便停下,与李青一起扶着朱婉清下了马车,待李浩也走下马车,李青取过他提着的篮子,四人一起步行走向李宏的长眠之地……
碑前,
李浩、李雪儿磕头,烧祭品……
李青、朱婉清立在兄妹身后,望着冰冰凉凉的墓碑,久久无言。
祭祀过后,兄妹起身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位子让给叔侄二人。
李青扶着朱婉清蹲下,还是无言。
朱婉清抬起枯槁的手掌,轻轻拂去墓碑上的些许灰尘,轻唤了声,“宏哥。”
李雪儿别头掩面,李浩被风沙迷了眼。
“记得你走时,才嘉靖元年,这都嘉靖九年了,嗯……咱俩的年龄不仅没缩小,又扩大了一岁呢。”朱婉清摩挲着‘李宏’二字,怅然道,“一个人很苦吧……”
饶是李青经历了太多,此刻也不禁失态,视线模糊。
迷离间,好似又回到了当初……
曹国公府,年迈的好友李景隆,摸着虎头虎脑的小李宏脑袋,要李青认他的重孙做干儿子,理直气壮的占李青便宜。
李景隆的坏笑就在眼前,清晰醒目,可一股风来,李青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见了。
不仅他不见了,连带着那个虎头虎脑,朝气蓬勃的小家伙也不见了,只有冰冷的墓碑。
那般刺眼……
让李青没勇气直视。
李青仰望苍天,颤声呢喃:“你怎能……如此薄我?”
……
苍天冰冷以对,无言且无情。
朔风倒是吹得很响,似在嘲弄这个可怜虫,笑他天真。
你能奈何?
李青默然收回视线,无可奈何。
一边,朱婉清呢喃,泣诉这些年来的思念,悲伤中又带着即将相逢的期待,浑浊的双眼满是眷恋、希冀。
她苍老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墓碑,好似在抚摸着夫君脸颊,温柔,深情……
石碑冰冷,可她的心很暖,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和夫君团聚,甚至还能见到最好的爹爹,最温柔的娘亲,又可以做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了……伤感渐淡,欢喜愈浓。
“对不起呀宏哥,让你迁就了我一辈子……”她呢喃说着,“下辈子,不泼辣了,不任性了,不恃宠而骄了……”
许久,
李青哑声说:“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得宠的幸福,宠着的何尝不幸福?宠着心爱之人,本就是件极致享受之事。”
朱婉清抹了下眼角,摇摇头,又点点头,末了,说:“下辈子,我想做宠人的人。”
“好!”
“李叔。”
“嗯。”
“对不起,我们……都不孝。”朱婉清满目心疼,歉疚,“不能侍奉您,反倒让您为之哀伤。”
“你这小丫头……”李青理了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白发,“怪只怪是李叔命苦,怎能怪的到你们呢?”
“不伤心好不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朱婉清,吃吃说道,“侄女要去见宏哥,爹爹和娘亲了,不难过好不好?”
“嗯,不伤心,不难过。”
“真的?”
“真的。”李青露出一个温和笑容,“李叔习惯了。”
习惯了。
这三个字的分量之重,让兄妹二人窒息。
两任永青侯,大明国师,大明长生者……
威风吗?
威风!
上敢惹皇帝,下敢怼百官,上得了朝堂,下得了战场,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比得?
悲苦吗?
悲苦!
爱人,亲人,挚友……一个又一个离去,唯他长存,怎能不苦?
习惯吗?
不习惯!
怎能习惯?
扶大明百余年,这背后的辛酸与苦楚,谁能体会?
他不是天生的智者,更不是天生的政治家,他的智慧,他的权谋,不过是时间长河酷刑之下的一点点回馈
他只是个道士啊……
第206章
这次真不行了
永青侯府,藏书阁。
李青对照着目录,不时拿出一册《永乐大典》翻阅,希冀能找出针对朱婉清的医治之法。
《永乐大典》作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百科全书,自然涉及到了‘医学’,且还不少。
在此之前,李青虽偶有翻阅,却从未如今时这般,如此系统的汲取医道知识。
现在,他是实在没别的招儿了,平生所学几乎都用上了,效果却是越来越小……
不是李青医术不行,而是再如何高明的医治之术,都有一个限度,亦会不可避免的出现‘疲劳’情况。
一招鲜,吃遍天,在医术上不具普适性。
再高明的药方,病人长期服用,也会出现耐药性。
换之真气、针灸,亦然。
一册,一册,又一册……
李青潜心苦读《永乐大典》,比之寒窗苦读为科举奋斗的士子,更有过之,然,努力未必有回报。
这诸多医学知识中,很少有让李青这个‘神医’眼前一亮的地方,即便偶尔有,也不适用朱婉清……
李青没有放弃,可一连十余日的坚持,非但没有给他希望,反而愈发失望。
其实,李青内心深处也没抱太大希望,可当真看不到一点希望之时,又是另一种心情。
书案前,《永乐大典》垒成了数尺高的书墙,只能听到翻书声,看不到他的人,偶尔伴随着粗重的呼吸,这是李青心情极为糟糕的表现之一。
朱婉清在女儿的搀扶下,走进藏书阁,朝书案喊了声“李叔”。
翻书声一顿,李青脑袋升出书墙,“这天儿越来越冷了,这里又生不得火,有事让人过来唤我便是了……”
说话间,绕过书案走上前,“走,先下去,这里凉。”
“其实也还好啦。午饭之后睡了会儿,睡醒又看了会儿书,这会儿实在无聊……”朱婉清浅浅咳嗽了下,消除掉咳意,笑着说,“都还没冬至呢,金陵又不是顺天,没那么冷。”
她略带调皮的说:“只是李叔你觉得我冷罢了。”
李雪儿帮娘亲紧了紧狐裘大氅,说道:“娘亲的厢房这会儿正在开窗换气呢,不比这里暖和多少。”
李青做了个深呼吸,无奈道:“那好吧,去隔壁说。”
隔壁卧房,三人挨着桌子坐下,朱婉清说:“永乐大典所涉甚广,对常人来说,那些医书或许有用,可李叔你不一样,你是张祖师的唯一嫡传弟子,其实,你比永乐大典厉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李青打断她,说。
朱婉清轻笑笑,道:“可李叔你就是天外天啊。”
“少拍马屁。”
“事实嘛。”朱婉清说,“没必要看那些医书了,我什么情况我知道,李叔你也知道,想看,以后时间有的是,现在你就放轻松一些吧,就当为了侄女。”
李青默然。
李雪儿一直闷不吭声,默默难过。
“好。”李青说。
朱婉清笑意浓郁了许多,轻咳数下,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不害怕;相信未来有一日祸临己身,李叔你也不害怕,不是吗?”
李青默然点头,挤出一丝笑,说道:“李叔经历好多别离了,当然了,肯定会有一点点伤心,一点点难过,毕竟,你和宏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嘛,哪能不心疼啊?”
朱婉清‘嗯’了声,说:“今儿没什么风,上次看宏哥回来我一直闷着,不若陪侄女走走吧,就在侯府。”
“好!”
…
朱婉清一手拄着拐杖,一只胳膊被女儿搀着,步子沉重,心情轻快,与李青有说有笑,介绍永青侯府的楼阁亭廊,时不时遇上李家小辈儿,打过招呼之后,朱婉清又着重给李青解释一番。
多大啦,叫啥啦,哪一房的啦……
李青静静听着,一一记下,时不时主动问一句,虽然注定没有交集。
他的秘密,只在李家家主之间传承,不可能让所有小辈儿都知道,除非,哪天他这个大明长生者的秘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在此之前,李青不会主动暴露。
不再改头换面,让人逐渐发现自己‘非凡’的一面,并不意味连带着两任永青侯的秘密,也一并暴露出来。
一个‘长生者’就够用了。
逛了小半时辰,兴致颇高的朱婉清终是体力不支,被二人搀扶着又回了厢房,李青为她传渡了真气,很快,她就睡熟了。
李雪儿随李青走出厢房,打发伺候在门口的丫鬟离开,与李青在檐下站立,轻声说,“娘亲看得很通透,你也通透一些吧。”
李青温笑道:“我没你们想象的那般脆弱善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要你们小辈安慰?”
李雪儿欲言又止,低下头。
李青微微仰脸,望向天边,喃喃道,“唉,你爹走了,你娘也要走了……其实也谈不上撕心裂肺,就是总觉得空落落的,没个着落。”
“都会走的。”李雪儿话刚说出口,她便后悔了,怯怯瞧了眼他。
李青神色如常,轻轻点头:“是啊,都会走的,这个时代的人,只能葬在这个时代,没办法的事。”
李雪儿微微松了口气,默默道:“不用情便好了。”
“嗯。”李青继续远眺天边,好似那里有十分吸引他的风景。
李雪儿踮起脚,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原来是早早升起了晚霞,赤红如火,极是壮观……
~
李青还是没有放弃苦读永乐大典,白天医治朱婉清,与她闲聊解闷儿;晚上,点灯苦读医书……
万一呢?
反正他不吃不喝不睡觉,又没什么,死不了的……
朱婉清时下的状态,就像从山顶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势能越来越足,让李青无从招架。
从最初医治好,到之后拖延时间,再到……减轻她的痛苦。
李青一再降低标准。
期间,李青触类旁通,也研究了一些别的治疗法子,可效果不比李青固有的医治之法强哪儿去。
都做不到拖延时间,只能缓解苦痛。
冬至时,朱婉清便无法行走了,被人搀着也不行,愈发枯瘦。
李浩收拾了下父亲曾坐过的木制轮椅,垫上柔暖的垫子,让娘亲坐上,又给她盖上厚厚的毯子,一看就特别暖和的那种。
半头白发的李浩,推着满头雪白的朱婉清,在侯府边走边聊……
李青只远远坠在后面,不去打扰母子。
朱婉清坚强,乐观,开朗,坦然,比当初李宏要洒脱多了。
当初他不舍她,如今她要去见他。
境遇不同,心态自然也不同。
吃了冬至的饺子,水缸里的冰越来越厚,丫鬟、小厮也越来越臃肿,朱婉清能出来透气的时间越来越少……
只在晴天且阳光最盛的时候,晒晒太阳。
她依旧恬静,十分淡然,哪怕时间没多少了,跟小辈儿互动时,依旧特别有耐心。
她也很乖,再不复小时候的刁蛮任性,遵从医嘱,听话吃药,积极接受治疗,态度好极,虽然她表现很差。
一九,二九,三九……
距离过年越来越近,李家却未像往年那般,早早准备着过年,反而笼罩着一层日渐浓郁的悲伤。
都知道李家老夫人大限将至,快不行了。
李青夜夜不辍,几乎把《永乐大典》涵盖的常规医书看了个遍,医学知识长了不少,却没一种能解朱婉清之危……
小年这天,朱婉清终是到了极限,强撑着一口气,转去了客堂,唤来李浩、李信长子,交代遗言……
之后,又召集了李家所有子孙,男丁、女娃,包括一大群儿媳妇、孙媳妇……,连刚出生的最小辈儿,都被娘亲抱在怀里赶了来。
男丁女娃,个个哀伤,一众媳妇们也哀伤,只是哀伤之余,也希冀着老婆婆走之前会不会再阔气一把,再抬高自己一些花销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