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6章
连着说了好多好,黄锦情绪逐渐低落。“后来,李青来了,皇上更好了,大礼议之后,皇上龙威更隆,还是那般勤政……想的却多了。”
“时至今日,皇上绝对称得上天命所归,可却没有当初稳重、心细了,甚至……”黄锦迟疑了下,见主子面色沉静,并无愠怒之色,一咬牙,道,“皇上您现在越来越像武宗了。”
“武宗?”
朱厚熜嗤笑道,“你是想说朕越来越不稳重,跟武宗似的喜欢胡来?”
黄锦闷闷点头。
朱厚熜没发怒,却也苦楚。
“李青太超凡脱俗了,与之相比,朕却多有不如。”朱厚熜叹道,“昔日,朕还是世子时,闻听武宗之举,便觉不可理喻。虽不敢言,但也常常偷偷作想,若朕是皇帝,绝不会如他这般……后来啊,朕还真做了皇帝。”
朱厚熜怔怔出神,“继位之初,朕一切与武宗反着来,礼贤下士,勤于政务……虽有悍臣杨廷和的原因,可朕却也想促成君臣和睦,相得益彰的美谈。然,事实证明,是朕太天真了。”
“大明轶闻录之中,有句话叫‘为帝者,常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说的就是最初的朕。”朱厚熜苦涩道,“朕礼贤下士,与群臣和睦相处,本质上,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做事,这何尝不是私心?”
黄锦说道:“若这是私心,那也是天下间最好的私心。”
“你还是不明白……”朱厚熜轻轻摇头,“这是朕的私心,你心向朕,你才这般认为,他们却不这么想,更不愿明白,也没人明白。”
“只有李青明白。以前,朕也不明白,后来朕明白了。”朱厚熜苦笑,“只可惜啊,朕虽明白,却难改,李青亦然。”
黄锦闷闷道:“奴婢以为……李青不是。”
“他不是?”朱厚熜笑了,“他可太是了。”
黄锦张了张嘴,没敢辩驳。
朱厚熜幽幽道:“朕既要又要,他李青何尝不是?
不同在于,朕的私心比群臣私心高尚,李青的私心比朕的还要高尚。其实都是私心,只是高度不同而已。”
“李青他太高尚了,高尚到可以不在乎皇权,甚至不在乎大明江山社稷,可朕不行,朕是大明皇帝,朕姓朱……”
朱厚熜自嘲道,“朕为民是为大明,他为民只为民,朕和他……不一样。你是见了更好的他,才觉朕不够好,可朕不是他,也做不得他。”
“再往下说,群臣的私心就真丧尽天良吗?也不是。”朱厚熜道,“他们也不想让大明衰落,更不想亡了大明,他们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些,让子孙过得好些……”
朱厚熜默然道:“朕想皇权在握,朕想大明江山永固,这是朕的私心,在满足私心的前提下,朕当然想让百姓过得好些,如若有冲突……百姓小,而皇权江山大;
群臣则是在保障自己及子孙前提下,才会想到让百姓过得好些,若有冲突……除少数赤诚之人外,大多都会优先自己。”
黄锦轻轻道:“奴婢明白了。”
“真明白了?”
“明白了。”黄锦重重点头,“人人都有私心,只是高低大小之分,皇帝若一味的礼贤下士,只会让臣子恃宠而骄,私心更重。收拢皇权,以强权压之、吓之、迫之,让他们谨慎、收敛。”
朱厚熜欣慰颔首:“不错,上位者一味的宽容温和,非但不会更好,反而会更糟。正如律法,若没有律法,百姓做了恶,只以道德感化,那么天下无处不刁民。唯有强权,才能遏制私心。”
黄锦挠挠头,想说什么,却没胆子。
“你是想说,李青也在用强权遏制朕的私心,这个强权非是指权力,而是长生,可对?”
“皇上圣明。”黄锦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道,“皇上,您有没有想过……万一您不能长生呢?”
朱厚熜无言。
半晌,轻轻道:“自然想过,坦白说,朕内心深处也不太自信。”
黄锦怕再深入,会一发不可收拾,没敢继续话题,转而道:
“皇上,您现在……认可武宗了?”
朱厚熜微微颔首:“其实,除了孝宗、中宗、仁宗之外,大明皇帝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集权。
不同在于,孝宗中宗例外,是因能力、威望不足,仁宗例外,是因为吃了太宗的红利,根本不需要。”
黄锦点了点头,满心歉疚的说:“皇上,奴婢……对不起。”
“这也不怪你,怪只怪……谁让李青更优秀,更大公呢?”朱厚熜悠然道,“朕是过分,可朕不过分,过分的便是他们了。”
黄锦点点头,又挠挠头,“皇上,太宗会喜欢吗?”
朱厚熜呆了呆,继而默然。
低头看着宣纸上大大的《成》字,朱厚熜无言半晌,长长一叹,不知是在向黄锦解释,还是自我安慰:
“成,就也;成德之终也;成者,功就不可易也……”
喃喃良久,
朱厚熜吐出一口抑郁之气,道:“晓谕百官,太宗祖号,宜称成祖!”
“是,奴婢遵旨。”
黄锦哈了下腰,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皇上,如若李青闻听,坚决反对……怎么办啊?”
朱厚熜漠然道:“如此大事,岂可朝令夕改?”
“嗯,好。奴婢这就去。”黄锦点点头,转身去了。
到了门口,黄锦止住步子,看向朱厚熜。
“还有问题?”
黄锦摇摇头,说:“要是李青发火,奴婢帮您挡着,奴婢抗揍。”
朱厚熜瞬间鼻尖酸的厉害,转过头去,淡淡道:“嗯,去吧。”
“哎。”
…
次日,庙礼改制彻底落下帷幕。
祖庙:德祖、懿祖、熙祖、仁祖。只此四位,永制。
太庙: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英宗、中宗、宪宗、孝宗、睿宗、武宗;太祖万世不祧,成祖以下,百世不祧,永制。
后继之君,亦百世不祧。
同时,明堂的建设提上了日程。
太宗称祖,群臣虽心中不满,可也没有正当理由反对,皇帝执意如此,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
是夜,
朱厚熜一个人独处,辗转反侧……
他是清醒的,理智的,也明白如此做的意义,并非全然为了老爹而失了智。
正因如此,他心虚的厉害。
怕李青,更怕太宗……
李青还好,顶多揍他一顿,不至于起杀心,可太宗……宗升祖,太宗会喜欢?
事实上,朱厚熜心里清楚……
‘呼呼……’
一股风来,将床幔扬起,本就胡思乱想的朱厚熜惊坐而起,壮着胆子往外瞧了一眼,结巴道,“谁,谁呀?”
无人回应,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股更猛烈的风。
朱厚熜心里发毛,大着嗓门道,“来人,将窗户……”
话到一半,才发现窗户是关着的。
当是外殿进来的风……朱厚熜自我安慰,可心中的恐惧却是越来越浓。
强烈的恐惧让他再不敢一人独处,鞋子都顾不上穿,跳下床就往外跑……
刚跑了数步,突然发现前上方有一人影,朱厚熜整个人为之一定,不敢去瞧,也不敢再跑,更不敢喊……
漆黑的夜,飘忽不定的烛光,
寂静的大殿,只有呼呼的风声,衣袍的猎猎作响声,还有……
朱厚熜浓重的呼吸声。
许久,
朱厚熜缓缓下跪,以头抢地,“不孝子孙朱厚熜,拜见太宗皇帝。”
“不是成祖吗?”如同地狱归来的沙哑嗓音响起。
第302章
不行王道,我行霸道
虚无缥缈的嗓音层叠交错,在寂静的大殿不断回响,透着森寒。
衣袍猎猎,劲风肆虐。
朱厚熜汗毛倒竖,伏地的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嘴唇更是哆嗦的厉害,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改回去!”
沙哑且冰冷的嗓音再起,透着愠怒与不耐,振聋发聩。
朱厚熜头发炸开,惊悚非常,牙齿‘咯咯’个不停,却是死咬牙关,愣是没松口。
“请,请太宗皇帝……责罚!”
许久许久……
好似一刻钟,又好似一个世纪那么久,肆虐的劲风平息下来,额前长发自然下垂,如坠冰窟的透体寒凉也渐渐消弭……
朱厚熜一寸一寸地缓缓抬起头,仰望上方,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呼!”
朱厚熜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春末夏初的夜,出了这一身透汗,整个人都虚脱了……
“黄锦,黄锦……”
连着呼唤好一阵儿,黄锦才手忙脚乱地跑进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皇上,您叫奴婢?”
朱厚熜本想问他有没有瞧见人进来,见状,便也熄了问询的念头。
这么大一坨在身边,朱厚熜丢失的安全感一下全回来了,心中的恐惧尽数褪去,被踏实填满。
“这就是你的头悬梁、锥刺股?”朱厚熜打趣,以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黄锦不好意思笑笑,解释道:“奴婢可不是看书犯困,是真困了……呃呵呵,皇上这个时辰咋还没睡啊?”
“朕……还不困。”朱厚熜平复了下心情,道,“去,把书拿进来,在这儿读吧。”
黄锦:“……”
皇帝不困他困啊。
奈何,之前发下过‘宏愿’,要做皇帝的左膀右臂来着,黄锦只好强忍着困意称是照做……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困的时候,圣旨也不管用,再艰苦的条件,都能克服。
黄锦靠着一边柱子,缓缓下滑,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然后……
(。-ω-)zzz
朱厚熜哭笑不得,欲叫醒他,想想又放弃了。
这天儿也不冷了,黄锦又是一身肥膘,根本冻不着,就让他睡吧。
敦实的黄锦在眼前,朱厚熜心下也没那么恐惧了。
躺在床上,伴随着黄锦震天响的呼噜声,朱厚熜渐渐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喂!醒醒,醒醒……”
黄锦睡得正欢,朦胧中听到有人唤自己,本不想理睬,不料,那声音越来越大,还摇晃自己……
“刚睡着……”
黄锦迷糊着睁开小眼睛……
又揉了揉小眼睛,失惊道:“李青!?”
“不是在外殿椅子上睡吗,咋又睡地上了?”李青拍了拍他胖脸,又瞧了眼得意之作,啧啧道,“你是一点也不爱惜啊。”
“哪,哪有。”黄锦连忙捡起书本,吹了吹,小心放在怀里,这才惊道,“你咋又回来了啊?”
“怎么,不欢迎?”
“不,不是。”黄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瞧向里面的龙榻。
李青淡然道:“不必理会,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黄锦缓缓点了下头,继而又是一惊,“你是为了太宗称祖的事来的?”
“呵,有长进,这次不是指肉。”李青评价。
黄锦咽了咽口水,抹了把嘴,劝道:“此事已成定局,没法改了,要不然,皇上此番大动干戈就成了笑话,朝廷体面亦将不复。”
李青在他对面席地而坐,说道:“这对吗?”
“好像……不太对,可皇上也有苦衷啊。”黄锦说道,“皇上有私心,可皇上的私心并非不好……”
巴拉巴拉……
黄锦记性好,将之前听到的一整个复制出来,说与李青听。
“这些都是朱厚熜说的?”
“不可直呼皇上名讳……”黄锦小声嘟哝了句,点点头,反问:“皇上错了吗?”
“不能说全错,却也与正确不沾边。”李青嗤笑道,“事实上,便是他口中的私心,他也不具备,至于我……算了,他如何想我,我也不在乎。”
李青叹道:“黄锦啊,如若没有我李青,你家主子的私心会更偏,更离谱……你信是不信?”
黄锦张了张嘴,没吭声。
“大明不是前元,元皇帝把自己当客人,他也把自己当客人?”李青说道,“诚然,这是家天下的时代,可这只是表面,实际上,从古至今,天下都是天下人的天下。
远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近有,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若天下只属一人一家,历朝历代又怎会有那么多的起义?”
李青冷笑:“说什么若有冲突,百姓小,皇权江山大……没有百姓,没有小家,何来的国家?二者一体,却要对立?
呵呵!这个道理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黄锦闷闷道:“皇上是大明皇帝,将心比心……对了,皇上说你行之事在削弱皇权,是这样吗?”
李青默了下,点点头。
“这就是了嘛。”黄锦说道,“你这般过分……至少对皇上来说,你这算很过分了,如此……再不济,也称得上情有可原吧?”
李青笑了。
“我说的不对?”黄锦诧异。
李青呼了口气,说道:“我行之事,许久之前就有大明皇帝得悉了,你猜他们为何会默许?”
黄锦无言,半晌,悻悻道:“总不能就我家主子一人在乎大明江山的延续吧?”
“非也,都在乎。”李青说道,“其实,他们也不想皇权被削弱,也想大权在握,更想江山永固,绵延千秋万代。之所以默许我的行为,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此,大明国祚才会更久。”
李青讥笑道:“你觉得以你家主子的聪明程度,会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