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走!”朱允熥拉起朱允炆的手,朝着东宫方向跑去。朱允熥每天打磨身体,几个月下来身体素质已经大大提高,而朱允炆则是每日读书,身子有些虚弱,本来跑了一阵就无力大喘,现在更是脚下酸软沉重,若不是朱允熥拉着他,只怕已经摔倒了。
看着眼前,拉着自己大步跑着的朱允熥,朱允炆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在他们小时候,在宫中的夹道里,在御花园中,在练武场上,他们兄弟也是这么手拉着手跑。
只不过那时候他们是在笑,而现在自己却在哭。
往事历历在目,人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容易想起曾经的
美好。
“二哥,快点!”朱允熥回头喊道。
朱允炆抹了下眼泪,脑中瞬间想起童年奔跑时的情景。
“什么人?”东宫外的侍卫宫人在黑暗中出现。
“闪开!”朱允熥奔跑大喊。
“三爷!”宫人们跪下行礼。
朱允熥拉着朱允炆从跪着的人影中穿过,直入东宫。
“娘,娘!”朱允炆甩开手,大声叫喊,“黄狗儿,我带三弟来了,我带吴王来了!”
可是,没有回应。他看到了一群太监,从另一侧远走的背影。
“娘!”朱允炆惊恐的大喊一声,推开佛堂的门,然后如遭雷击,靠着门边,慢慢滑倒,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娘!娘!”
朱允熥慢慢走过,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佛堂里,宝相庄严的佛像前,吕氏的双脚在空中缓慢的来回荡漾。
她,被吊死了。
第73章
我知道你恨我夜风,忽然很凉。
或者凉的不是风,而是眼前的景象。
佛堂,檀香,神像。
黄粱,白绫,死亡。
吕氏的身体背对着大门,脸对着宝相庄严的佛像,双脚在半空中微微的晃荡,裙摆下那双精美绣花鞋上的金丝,在灯火下微微闪烁。
黄粱终究梦一场,是非曲折不可量。
白绫绕颈佛前死,亦有心酸亦荒唐。(做诗鬼才,此处有掌声。)
一阵风过,佛堂中的烛火,轻轻跳动。
“娘!”
朱允炆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伸出手望着母亲的方向,微微的轻唤一声。
瞬间,眼泪从他眼眶决堤而出。然后,他踉跄的往前走了几步,伸出的手想去触碰那轻轻摇晃的身体,却忽然在半空中定格。
扑通,双膝落在地上,双手在他面前的虚空中颤抖,从胸膛中撕心裂肺的吼出一个声音。
“娘!”
痛彻心扉的哭声在佛堂中开始飘荡,即便是朱允熥也有着莫名的心酸。他一点不同情吕氏,路是她自己的选的,自己走的。
可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他必须尊重朱允炆失去至亲的悲伤。他心中也没有那种敌人死亡而有的快意,此时的感觉说不上来,很复杂。
感情不复杂,复杂的是人性。
“娘!”朱允炆已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心中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朱允熥表现出了他和朱允炆最大的不不同之处。快走两步,拽过一把椅子踩上去,抱住了吕氏的双腿。
朱允炆的哭声中,朱允熥大喝一声,“先别哭,来帮忙!”
“娘!”朱允炆愣愣的,似乎情绪陷入了呆滞。
“真孝顺就别让她吊在这里,抬下来!”朱允熥大吼一声。
朱允炆如梦方醒来,眼泪也不擦,和朱允熥合力一起把吕氏抬了下来,轻轻的放在铺了地毯的地上。
老人们常说,吊死的人,是狰狞的。
可是现在的吕氏,除了脖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之外,面目还算安详。
朱允炆拉着她的手,再次嚎哭起来。
朱允熥先是在吕氏的鼻息探探,又伸手在脖子的动脉上摸摸,完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触手让人心悸的冰凉。
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和为朱标守灵那一次不一样,这次的死亡更加直观,更加可怕,更生动。
人死债消,无论她做了什么,她人已经走了,活人不必苛责。就像老人常说的,活人别难为死人,死人什么都不知道,难为死人是和自己过不去。
“娘!”朱允炆抓着吕氏的手,不住的往自己脸上摸着。
朱允熥心里叹息一声,站起身慢慢朝外走去。
现在,应该让朱允炆哭一会儿。允许别人哭泣,这是人道。
走到门后,朱允炆的哭声忽然变大了,哭声中似乎还带着笑声,笑的是那么悲凉,甚至在笑声中还带着愤怒的咆哮。
“娘,您就这么走了?”朱允炆大哭着低吼起来,“黄老狗我不会放过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哭声渐大,吼声也渐大,“皇祖父,你好狠的心呀!你好狠呀!我娘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下此狠手?她嫁入朱家二十年,你说杀就杀,你好狠!”
“皇祖父,皇祖父!”朱允炆低声嘶吼,“你为什么这么狠!孙儿好恨,孙儿恨您!”
忽然,朱允熥的脚步停住。
悲伤是可以被允许和尊重的事,但是是非不分会让人走上歧途。
灯火下,朱允熥突然转身,大步走到朱允炆的身边。抓鸡似的抓着对方的领子,直接拖到了门外,扔在了花圃中。
“你.......”
朱允炆刚发出声音,就被朱允熥死死的抓着肩膀,摇晃着质问,“你恨谁?”
朱允炆没说话,只是粗重的呼吸和眼神中闪烁出恨意。
“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恨我,因为我的存在,你变得不再重要!”
“你可以恨我,因为我的出现,你淡出了皇爷爷的视线。”
“你可以恨我,因为有我在,你只能妄想那张椅子!”
朱允熥冷笑着低吼,“我不怕你恨我,告诉你,你根本不值得我在乎你。因为你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你一败涂地。甚至,就算你是储君,我也有办法把你拉下来!”
朱允炆的脸,变得狰狞。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恨吗?”朱允熥点着对方的心口,“因为你没种,因为你是个懦夫,因为你没有担当,从小到大你只会躲在大人后面,让他们给你遮挡风雨,你从没想过站出来,替别人做什么。”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能恨皇爷爷!”
“你没有资格去恨他,更没有权力去恨他,相反你还要感激他!”
朱允熥松开对方的领子,一只手指向佛堂。
“你知道你母亲做了什么吗?”
“她让人在我的房间里放了三个刻着名字扎满银针的小人!”朱允熥笑了起来,是那种冷笑,“你读书那么好,应该知道汉代的巫蛊之乱,你母亲想通过这种方式弄死我,我死了,你就没有障碍了。”
“你知道那三个小人都是谁吗?”朱允熥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有皇爷爷,有你,还有她。她为了想把我弄成一个丧心病狂不忠不孝的悖逆之人,把皇爷爷,把她自己,还有你,都设计进去!”
“你和她的死活我不在乎,可是皇爷爷为什么要受到如此恶毒的诅咒。”朱允熥大声道,“咱们都是皇爷爷的孙子,可咱们也都是他老人家的臣子,你饱读儒家学说,你告诉我,做出这样的事,该不该死?”
“不可能!我不信!”朱允炆大声吼道。
“别装无辜!”朱允熥一拳砸在对方的肩膀上,后者倒在草丛里,“你可以说你不知情,但是你绝对知道你母亲要算计人!身为人子,亲长作恶而不拦,是为不孝。”
“你不但没有阻止她,反而躲在她背后,希望她做成,是不是?甚至在你的内心,认为你母亲用其他阴险的手段,设计害人,算不得什么大事,对不对?”
“这就是我最瞧不起你的地方,你从来都是敢做不敢认。你连算计别人都不敢,有什么资格去恨别人?你连阴险都阴险不到家,让别人做坏人,你做好人。”
“你所有的自私,冷酷,刻薄都藏在你所谓的谦谦有礼,勤奋好学之下。你没有手腕,没有权谋,没有心计,甚至没有胆量,你只是一个伪君子!”
朱允熥每说一句,步伐向前。
而朱允炆每听一句,双手撑地,慢慢退后。
狰狞的面孔慢慢变得恐惧,朱允熥的话像是针,每一句都扎在他的心里。他想不通,对方为何把他看得如此的通透,通透到他无地自容。
到最后,他干脆是不敢再听,捂着耳朵,大声怒吼。
“不是,不是,你撒谎!我没有!”
“我也恨你!”朱允熥指着对方,咬牙道,“在我的记忆里,从母亲去世之后,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始终是你们母子。你们抢走了一切,抢走了属于太子妃的身份,抢走了父亲的关注,甚至抢走了那些奴婢对我尊重。”
“小的时候,你们就是我头上的阴云。你的好母亲,为了你,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懦弱的,顽劣的废物。她时时刻刻都在打压我,防备我,没让我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
“要说恨,我更有资格。”朱允熥拍着自己的胸脯,“但是,我从未因为心里的恨,要阴私加害你们母子。我从没有把毒辣的手段,用在你们身上。甚至,对于曾经那些不愉快,我根本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包括皇爷爷。”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男人,男人要堂堂正正。男人可以通晓鬼魅算计,知道人心险恶,可以把这些当成手腕,但是不能当成全部。”
“我朱允熥不是什么君子,但绝对不是小人。这就是我和你不同,我知道什么是大义,什么是担当。”
“你也别装,你既然恨我,何必假惺惺?”朱允炆大声哭道。
“我没有假惺惺,在知道你母亲毒计的那一刻,我巴不得你和她一起死!”朱允熥缓缓开口,“但是,皇爷爷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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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允熥的心理活动,这一章读者朋友们会有些非议,但是请按捺住喷射的手,听我说几句。
我写书比较喜欢让读者有情绪波动,这样能有代入感。
读者朋友大多都是年轻人,我们想一想,扪心自问我们是很憎恶敌人。
但是如果某一天,你的敌人真的用一种很凄惨的方式死在你面前,你真的会大笑,说死的好吗?当然,如果要抬杠,说啥夺妻之恨的,那就另当别论。
在死亡面前,人都会释放出心中的善。
这种善不是软弱,而是一种大善,是一种光辉,更是种美德。
主角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灵魂,他也需要成长和磨练。
这些不只是通过学习能解决的,一个男人的成长,最主要是心智,还有情感。
哎,不知不觉又水了这么多,番茄打钱。
第74章
打的好“你的母亲所做的,是要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永世被人唾弃。”
朱允熥脸上挂满冷笑,声音不大,却带着深深的寒意,“当那几个小人从我的书桌里被找到的时候,当我看清之后,我恨不得亲手宰了她。”
“那时我想,干脆让你们娘俩一块死。我都想好了,你母亲死了,我会在大臣面前痛哭流涕,上奏皇爷爷给她上尊号,在群臣中,在史书上留下孝顺的美名。然后,我会尊你为兄王,上奏皇爷爷提升你的王号,给你修一座豪华的墓葬。”
“所有的证据都说是你母亲在害我,可我在皇爷爷面前说你们。”朱允熥笑了几声,“这也是我和你的不同,你恨一个人,想着去算计。而我若是真恨了,会让别人死。”
“但是,皇爷爷最终还是选择保护你。”
“你们做了那么多让他老人家伤心的事,恨不得他早死。他依然选择保护你,选择帮你遮挡。”
朱允熥直接把朱允炆从地上拉起来,“你母亲所作的,是足以在史书上被人唾弃千年的丑事,而作为她的儿子,你也会在历史上留下污点。”
“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晚上,宫里多少人会因为你母亲的毒计而死?我告诉你,起码上千人。”
“这些人都是为你们母子死的,为了遮挡你们的丑事,皇爷爷要把他们灭口。为了你的名声,皇爷爷要挥舞屠刀。那些死的宫人,他们不是性命吗?”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皇爷爷为了你,为了你的下半辈子,不在别人的指点和唾骂中度过。为了不让家丑外扬,为了已故的父亲,为了孤儿寡母,皇爷爷选择把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杀掉!”
“你是不知道内情,可你知道你母亲要害人,就凭这一点,换成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容你。可是皇爷爷还在保全你,从始至终没人动你一根手指头。”
“你有什么资格恨他?啊!”
朱允熥晃着朱允炆的脖子,大声质问,“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吗?皇爷爷头发都白了,他一辈子给谁低过头。可是人到晚年,还要替不孝的儿孙遮挡丑事,为你们背负杀孽。”
“为臣你不忠,为子你不孝,你认为所有的错都是别人,你有没有反思过你自己?”
“我如果是你,这时候我会羞愧的无地自容,既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皇祖父。我如果是你,这时候好好的考虑母亲的身后事,而不是说着要去恨谁。”
“就算是恨,我也会藏在心里。因为男人如果要干大事,就要学会隐忍。你什么都不会,就会恨人,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彻头彻尾的蠢货!”
朱允炆木偶一样任凭朱允熥摇晃着,他已经被骂傻了,被骂的无力反驳。
只能嘴里喃喃自语,“我不是,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你还不清醒!”朱允熥心中怒火升腾,忽然抡起胳膊。
啪,黑夜中骤然响亮。
朱允炆栽倒在地,捂着脸,不可置信一般,“你居然打我?”
“我现在打你,总好过以后杀你!”朱允熥大喝一声,骑在朱允炆的身上左右开弓。
性格决定命运,怪不得历史上,他坐拥大明江山的合法地位,统领全国百万大军,却会输给朱棣。要知道即便朱棣占领了应天府,可是他的军事力量,不过是从北平通往京城的沿线地带。
而广袤的大明江山,依然奉他这个洪武皇帝的孙子为正统。他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可是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或者说他根本没学会,什么是男人的责任。
啪,朱允熥再次一个耳光,“你错没错?”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朱允熥愣住了。
“打得好,该打!”
一盏白纱灯亮起,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转角的影壁之下。灯火中,老人的身影显得很是苍老无力。
“皇爷爷!”
“皇祖父!”
朱允熥二人,连忙跪下。
朱元璋随意的在花圃的围墙上坐下,看不出喜怒,“从头到尾,咱都看到,听到了。老三,你打的好。”说着,用手指跪着的朱允炆,厉声道,“这个眼高手低的玩意儿,是该打!”
“皇祖父!”朱允炆委屈的哭道。
“过来!到咱身前来。”朱元璋轻轻说道。
朱允熥二人,跪着到了他的身前。不同的是,朱允熥虽然跪着,可是上身笔直,而朱允炆则是以头抢地。
“老二,你抬头!”朱元璋微微探着身子,低头对朱允炆说道。
后者抬起头,狼狈的脸上满是青紫,满是泪光。
“你恨咱?”
“皇祖父.......孙儿......”朱允炆说不出话。
“老三说的对,你连恨都不敢说,咋能算个爷们!”朱元璋苦笑着说道,“你是恨咱冷落了你,恨咱赐死了母亲?是不是?”
“孙儿.........”朱允炆颤抖着,说不出话。
“是就大声说出来,说都不敢说,就算有坏心,你拿什么胆量去做?”朱元璋怒道,随后老爷子的声音慢慢缓和一些,“咱知道你心里不甘心,你虽不是咱的嫡孙,可也算是咱的长孙,从小到大咱对你都是关爱有加。”
“咱原来是对你有点看好,你读书好,性子谦和,虚怀若谷,你几兄弟中你最为出色。天家人没有傻子,其他兄弟不成器。咱死之后是你父亲,你父亲死了就是你,对吧?”
“可是老三突然迷途知返,入了咱的眼。”朱元璋对着朱允熥笑笑,“咱就疏远你了,你心中肯定不甘,肯定觉得委屈,觉得凭啥,对吧?你十几年来一直是咱眼里的好皇孙,你爹的好儿子,大臣眼里的贤王,突然间变样了,接受不了,对吧?”
“人之常情,咱都懂,咱明白。可是你知道,咱为什么会不选你吗?”
“咱心中对老三偏颇一些,固然是因为他占一个嫡字,可若是他不成器,咱也不会让他将来当昏你始终都是不甘心,从没好好想过,老三到底比你强在什么地方?”
“读书他不如你,治国他虽然有些小聪明,可是未见得就一定强过你。那咱为啥还选他?他除了是嫡孙,还有啥好?”
“他身上有你没有的东西,他比你有正气,有英气,有担当,更有勇气。他比你,更像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