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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且不说靖难之时,守着北平老家让李景隆无从下手这份功劳。为太子后,面对锐意进取,欲做古往今来马上皇帝第一人的永乐大帝,更是表现出超凡的治国才能。

    皇帝的武功,百姓的磨难!

    永乐时期连续五次远征漠北,倾国之力攻打北元。赫赫武功的同时,也使百姓的负担愈发严苛。

    朱允熥在跟着翰林院众大学士学习资治通鉴之时,便发现,古往今来凡是心中有有大宏图,要大功绩的皇帝,治下百姓的日子都颇为艰难,尤其是喜欢打大战役的帝王。

    朱高炽为太子建国时,一面要负责为他的马上皇帝老子准备粮草,大军的军需。还要协调好百官,治理好诺大的国家。同时还要兴修水利,改善民生。明断刑欲,改革峻法。

    另外,还要面对他两个虎视眈眈的弟弟。

    两个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靖难之时军功赫赫。但他的军功,只是猛将一般的军功,和他父亲那样有大宏图决断的战略武功,不可同日而语。

    总之,这个人是个桀骜跋扈的莽夫。有野心而不通权术,看似勇猛坦荡,实则凶残成性。他能获得许多纯粹的武人喜爱,却无法让真正的国士效命。

    这样的人,绝对是战场上的猛将,但绝对不是一个好统帅,更不是一个好国君。

    历史上,徐辉祖就曾评价过,三个外甥之中,朱高煦最猛,但他没有敬畏之心,将来必为大患!

    而老三朱高燧,是个搅屎棍。老大和老二之间的搅屎棍,可极其聪明,属于见事不好,撒腿就跑的人。

    不过无论历史上这三兄弟名声如何,能力如何,如今在朱允熥的眼里都是小孩子。他更犯不上,让张辅故意出现在他们眼前,给他们添堵。

    可是,真碰上了。朱高煦那个愣头青果然不分好歹,朱允熥也了不得的让张辅好好看看,他燕藩的旧主对他多刻薄。

    所以话音落下之后,眼神就在朱高炽三兄弟之间来回挪动。

    坐在朱允熥下首,三兄弟对面的李景隆则是不动声色都看热闹。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张辅以前如何不说,现在是皇太孙亲卫,东宫的臣子。你们出言不逊,直接言语挤兑,暗含骂意。就凭这点,就可以治一个大不敬的罪过!”

    李景隆心中暗道,“刚来京城就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看你们哥仨如何收场?”

    殿中寂静无声,朱允熥笑道,“怎么不说话?文弼,你到底怎了?可是受了委屈!”

    “臣没有委屈!”张辅叩头道,“方才世子和两位皇孙进殿,同臣说起了臣家中父母。臣思乡情切,想起亲人一时情不自禁............”

    “文弼勿要为老二遮掩!”

    张辅刚一开口,朱允熥便心中不悦。他虽然不想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但张辅明知自己事后肯定会知道原委,也要冒着欺君之罪,帮朱高煦开脱罪名。

    千金买马骨,一直以来朱允熥对张辅不薄,后者也颇为忠臣勤奋。但现在看来,即便再怎么好,也抵不过他旧主的情分。

    他也是人,一时间心中大为恼怒。

    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朱高炽却忽然开口,打断张辅。

    “殿下,文弼所言不实。臣和二弟三弟进殿时见到文弼,臣二弟生性孟浪,言语上有些粗鲁了些,说文弼本是边疆大将之子,如今却在宫廷充当样子货。文弼一时气愤,又不敢顶撞高煦,所以心中委屈!”

    说到此处,朱高炽胖胖的身子跪下,“臣教弟无方,以至他辱没臣子,请殿下责罚。不过臣,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龙子龙孙果然没有简单的,就算是个孩子,也是一肚子心眼,走一步看三步。

    朱允熥微微一笑,饶有兴致的问道,“你说!”

    “请殿下勿责罚文弼,他是燕藩旧臣,又是父王的内弟(小舅子)。臣兄弟三人年幼时,他也负责教臣等弓马骑射。虽是臣,但情分与兄弟毫无分别。他是怕殿下责罚臣等,所以才开口袒护!”

    “文弼此举,乃是有情有义。对旧主如此,对殿下千岁更会舍命相随!”

    随后,又转头看看表情依旧愤愤的朱高煦,“至于臣弟高煦,请殿下重重责罚。臣等入宫读书,若不让他知道规矩。恐怕日后,难以管教!”

    一番话,朱允熥差点就要给他鼓掌喝彩。

    朱允熥心中暗道,“好个小胖子,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人情礼法都让你说完了!”

    这场风波可大可小,朱高炽直接站出来承认朱高煦的错误,朱允熥也不能抓着不放。再说,今日是他们兄弟三人进京的第一天,又是接风宴,还真能惩戒不成?

    这小胖子更厉害的是,几句话就把朱高煦那些恶言带来的负面影响,驱逐干净。

    看张辅面露感激之色,就能观之一二。

    不管他心中有没有委屈,甚至有没有因为朱高煦的话,而对燕藩产生裂痕。听了朱高炽的话,只有感激的份儿。

    仓促之间,能使出这等连打带消的手段,这小胖子还真不能小看!

    宝座上,朱允熥微笑,拉长了声音,“哦?还有这事?孤很好奇,到底你家二郎说了什么话?文弼一个男儿,给挤兑成那样?”

    “这个..........”

    朱高炽以为自己说的话够漂亮了,可能朱允熥轻飘飘的就放下。可谁知宝座上那位,却是个喜欢装糊涂,玩弄人的性子。

    “总之有辱视听之言,臣不便叙述!臣在边疆,也听闻殿下仁厚宽德之心。”朱高炽想想,小眼睛滴溜溜转,忽然回头怒骂老二,“今日殿下给咱们接风,好好的喜事让你搅和了,还不出来请罪!”

    瞧瞧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一面说喜事,又一面说接风宴。客人如此,主人怎好抓住不放呢!

    朱高煦被突如其来的骂声,骂得一愣。

    还没回神,他家老大胖乎乎的身子已经扑过来,抓着他的手腕,“小畜生,你干的好事,赶紧跟殿下请罪。不然我今天要带父亲,施行家法,抽你五十鞭子!”

    朱高煦虽然愣,虽然跋扈嚣张,但也不傻。

    见此情景,有些不情愿的跪下,“臣心直口快之人,一向说话没把门的,殿下勿怪!”说着,想想,“殿下若是心里不痛快,想打想杀,臣绝无怨言!”

    呵!

    朱允熥又笑了起来,这位未来让自己大侄子,当大馒头给蒸了的汉王,也不是省油的灯。先说自己是没脑子的粗人,然后又任凭打杀,认错态度这么好,谁还能真和他较真!

    不过,此时朱允熥却发现,朱家老三朱高燧却一直没说话,看似在那战战兢兢的坐着。其实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看他大哥,还有二哥的笑话。

    他那副嘴脸,落在朱允熥眼里,可比朱高煦要讨厌许多!

    第153章

    带坏他们!“罢了!看在你们远道而来的份上,这事孤也不深究了!”

    宝座上,朱允熥缓缓开口,“不过,张文弼算得上孤的爱将。你们虽是皇孙,是孤的堂兄弟,又是他的旧主之子,可也不是随意就能轻慢苛责的!”

    说到此处,朱允熥沉思片刻,“这样吧,罚你赔给张辅两匹好马,一副好甲,一张好弓,如何?”

    朱高炽赶紧拉着弟弟,叩谢道,“臣等谢殿下不罪之恩!”

    “起身吧,你那么胖,跪下起来的也难为你了!”朱允熥笑道。

    朱高炽胖手支撑地面,艰难的站起来。可是却没回座位,反而去了张辅面前。

    正色道,“文弼,今日老二得罪,你别往心里去。你知道他,从小就浑人一个,万事看在我的面上,担待一二,别和他一般见识!”

    张辅大惊,赶紧道,“世子切莫如此,张某乃是臣子,不敢当世子之言!”

    朱允熥心道,“这小胖子这等手段,怪不得历史上他两个弟弟都斗不过他!”

    而坐在下首的李景隆则是有些意外,不住的打量朱高炽。

    “燕王这个世子,完全不类燕王,反而有些像故太子!不过,还是有些稚嫩。今日的事若发生在故太子兄弟之间,朱高煦换成秦王,晋王等人。太子肯定先让他们挨一顿揍,然后再说好话,做好人!”

    “行了,此事过去就过去了!”朱允熥在宝座上开口,“其实,孤还要谢谢四叔。若不是当初他忍痛割爱,孤如何能得这么一个勇士?”说着,又笑起来,看着朱高煦,“你呀,这争强好胜的性子,跟四叔一模一样!”

    然后,又摇摇头,笑道,“你们爷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你们久在边关,直面北元铁骑。若不是这种性子,也没法带兵打仗!”

    朱高煦本来心中忐忑,听了这话还以为朱允熥实在夸他,顿时有些得意。他生平最喜欢听的话,就是别人说他像他爹。

    而朱高炽则是脸上一僵,小眼睛眨巴几下。他心里清楚,他二弟那个混蛋,转头就会忘了他今天的维护,但绝对会记得皇太孙这句看似夸奖,实则挑拨离间的话。

    “王八耻,上宴!”众人落座之后,朱允熥开口吩咐。

    一声令下,各样菜肴流水一般的上来。

    天子之家,其实都是分餐制,一人一桌。

    精美的器皿中,菜肴格外精致,色香味俱全。

    蜜汁烧鸭子,蜜汁烤乳饼,蜜汁烧肋排。糖醋禾香鱼,糖醋水晶肉,糖醋胶东虾。

    肉菜之外,还有两份鲜果,一份漳州橘,一份岭南干龙眼。

    主食以面为主,夹糖饼,奶皮烧饼,撒糖饼等等。

    “来来来,动筷子!自己家人吃饭,不用那么约束,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边吃边聊!”朱允熥开口笑道,“你们哥仨尝尝,孤这宫里的菜肴,比你们北平如何?”

    说完,他先动了筷子。

    余光瞥见,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二人,似乎是长途劳累之下,都是大快朵颐毫不客气。而朱高炽,则是有些为难的看着面前的菜肴。口水咽了几次,却迟迟不动筷子。

    “怎么,可是不合你口味?”朱允熥停下筷子问道。

    “这些,都是臣爱吃的,只是臣,现在不能吃!”朱高炽低头道。“太甜了!”

    朱允熥奇道,“这是为何?上次皇爷爷寿辰时,孤留意了下,你酷爱甜食。所以今日命光禄寺,多给你准备了些甜菜!”

    “臣.........”朱高炽脸上的肥肉抖抖,“臣胖呀!”说着,委屈道,“臣在家中,母亲已数月不让臣吃甜食了!”

    朱允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说着,又笑道,“体胖之人,确实不该多吃甜食。来人呀,给燕王世子换些清淡的来!”

    王八耻一挥手,自有宫人撤下朱高炽面前的菜肴。小胖子眼巴巴的看着那些甜食,小眼睛里全是不舍。

    稍候片刻,又单独给上了白水羊肉,爆炒肚丝,蒜醋白血汤等物。

    “今日家宴,孤提一杯,为你们兄弟三人接风!”吃了几口,朱允熥举杯道,“曹国公,你也不是外人,陪上一杯!”说着,又笑道,“看孤,光顾着说话了,还没让曹国公给你们哥仨见礼呢!”

    李景隆从席上起身,行礼道,“下官李景隆参见燕王世子,参见两位皇孙!”

    对面三兄弟也起身,不过都微微避身,以示尊重。

    “曹国公无需多礼!”朱高炽礼貌的回道。

    倒是朱高煦一脸有话说的样子,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道,“曹国公,听说你在大同一战,草原突袭几百里,一下端了北元的老巢,杀了几万人,可是真的?”

    此战,乃是李景隆生平之傲,当下笑道,“李某微末之功不值一提!”说着,又对朱允熥行礼道,“都是仰仗殿下鸿福,三军将士奋勇!”

    “改日,你和我说说当日的战事可好?”朱高煦两眼放光。

    “二弟,不得无礼!”朱高炽又训斥道。

    朱允熥笑着开口,“无妨,他喜爱兵事,乃是子承父业!”又道,“曹国公!”

    “臣在!”

    “既然四叔家的二郎喜欢兵事,以后你们多亲近亲近!”

    李景隆想了想,躬身道,“臣遵旨!”

    其实心中却在想道,“皇太孙此言大有深意呀,我一个中枢之臣,怎能和藩王的儿子走得太近?”

    想着,忽然心中一动,“莫不是..........懂了。日后我要多带燕王的儿子,去些清心小筑那样的地方。不对,不对,不能是我带他们去。应该是我勾起了他们兴趣,让他们自己偷着去!”

    一顿饭,倒也皆大欢喜。

    席间朱允熥没有摆皇太孙的架子,而是语态温和。不时的问起北平风物,说些家常。燕王家兄弟三人,每次都由老大回答,倒也应对得体。

    赐宴散去,自有太监带着兄弟三人,前去住所安置。

    而朱允熥则是带着几个随从,在御花园中漫步。

    夜色之下,花园中满是花香,让人心神安定。

    走了一会,朱允熥站在一处花前,开口道,“张辅来了吗?让他过来!”

    张辅在随从的最末尾,闻言上前,“臣在,殿下有何旨意!”

    朱允熥顺势在王八耻送上的椅子坐下,开口道,“不是什么旨意,就是孤想和你说说话!”

    说着,看看张辅忐忑的表情。

    “孤知道你心里此时有些害怕,不过别往心里去,你跟了孤这么久,孤可是小心眼的人?”

    张辅赶紧跪倒,“臣有罪!”

    “你也没罪,心怀旧主,算不得什么大罪!”朱允熥摘下一朵鲜花,扯着花瓣,“其实今日的事,孤事先没想周全。若得知是你当值,便不会让你露面。你不露面,自然就不会难堪!”

    说着,朱允熥嗅下没花瓣的花蕊,随手丢弃。

    “臣罪该万死!”张辅继续请罪,额头见汗。

    “你既然有罪,罪在何处?”朱允熥别过头,不去看他。

    “其实,孤本不应该说这些,既然你心不在这里,把你调去别处去就是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你张辅一个好汉子。”朱允熥继续说道,“早先,孤也和你说过这话吧!”

    “可是孤,就是有些不甘心!孤对你什么样,你心知肚明。你一个外臣,与功臣子弟,勋贵之家的子弟一样,宿卫东宫堪称孤的心腹之人。可是你,就这么回报孤?”

    “你在孤身边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一些事,想必你也知道几分。你出身燕藩,按理说有些事孤要回避你,可孤有过吗?”

    “臣绝对没有私通藩王!”张辅哽咽道,“臣在殿下身侧,自然是一颗心都在殿下身上!”

    “你一颗心,劈成两半。一半在孤这儿,另一半在哪儿,你自己清楚!”朱允熥继续道,“孤是看你张文弼,还算可造之才,有爱才之心,才和你说这许多。不然,孤见都不会见你!”

    这是朱允熥的真心话,他虽然心中防备燕王。但却从没防备过,那些燕王手下的好汉子,大将们。甚至对这些历史名人,都有着很深的嘉许。

    他们,都是大明的好男儿。虽各为其主,但为国有功。

    历史上张辅承袭父亲的爵位,两征安南,自唐朝灭亡后,交趾独立达四百余年,他又收入中华版图。

    随军征伐漠北,数次为先锋,带领明军冲锋陷阵。

    而后,土木巨变之时,高龄之躯以身死难,以全臣节!

    可以说,他诠释了将臣这两个字的含义。

    “孤对你有提拔之恩,亦有关怀之恩。可今日,孤看到的却是.........哎,不说也罢。你乃明臣,孤却不能收你之心,是孤之过。今日事,你自己好生思量,若你仍旧想着那边,孤放你回去。咱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

    说完,朱允熥起身就走。

    “殿下,殿下!”张辅大呼,却只得到了,身边同僚路过时,厌恶的眼神。

    第154章

    践行酒残灯孤影,半间室微微亮。

    张辅披着一件薄衣,静静的看着墙壁上,他颇有些狼狈的影子出神。

    灯火打在脸上,神情郁郁寡欢不说,又满是萧索纠结之意,俨然不像个北地策马奔腾的好男儿。

    罗汉床的矮桌上,酒菜已冷,凝固的炖肉上,白色的油脂好似北地的风霜。

    他是北人,饮食口味豪放大气,不似江南那边精致。这炖肉,做法简单,浓油赤酱上不得台面,却最得他们这些武人的喜爱。

    人最不会改变的,就是乡音还有胃。

    远在江南,即便是每日吃着宫里的菜肴,可在家中,依然是北方口味。可是,不知是水,还是肉,抑或是油的原因。这边的炖肉,总没有他家乡的味道。

    看着色泽不那么红润,入口也不香,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有时候,人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乡愁!

    “咕噜!”

    张辅忽然举起三两的瓷杯,烈酒一饮而尽。

    这酒,还是皇太孙赐的辽东贡酒。殿下说,江南的酒,适合文人雅士,却不适于豪放男儿。酒性见人性,至烈之酒,方荡气回肠。

    “殿下!”放下瓷杯,张辅眼眶微红。

    不单这酒,还有这宅子。京师最富贵的长安街上,两进幽静的跨院,也是嗲殿下所赐。这地方寸土寸金,周围都是公侯勋贵,他一个藩王那出身的参将。即便是有钱,也不敢想。

    还有身上的衣服,上好的苏绸蜀锦而做。

    屋中的家具,都是名贵木材。

    吃饭的器皿,也都是等闲人根本无缘得见的官窑青花。

    人,孰能无情!

    一直以来,殿下的看重欣赏,还有厚赏之情张辅心知肚明。他虽然出身燕藩,家族对燕王最是忠心不过。可面对此等大恩,即便是铁石心肠,也温热了。

    可坏就坏在,他的心肠热了!

    一边是恩深意重的殿下,一边是自己的家族旧主。

    他张辅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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