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寒窗苦读十余年,到今日莫说为民,连自己都保不住了。吱嘎,身后一阵门响。
陈德文诧异的回头,大惊之下翻身跪倒,“罪臣,叩见太孙殿下!”
朱允熥带着几个侍卫,缓缓从外面进来。其中一个侍卫在地上放好矮桌,放置了些酒菜。
“孤开看看你!”朱允熥又在侍卫放下的凳子上坐好,轻声道。
“殿下!”刹那间,陈德文哭出声音,“臣有负圣恩!”
“负孤的官,天下多得是,不差你一个!”朱允熥示意侍卫倒酒,继续开口说道,“这几日你在牢中,可想明白如何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陈德文擦去泪水,哽咽道,“臣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急功近利。”
“你呀!”朱允熥叹息,苦笑道,“还是没想明白关键,关键在于你不够踏实!平心而论,虽然相知时间不长,但孤很喜欢的才敢头脑。可你没有在底层为官过,不知人心险恶,又有些优柔寡断耳根子软,所以才有今日之祸!”
“臣!”陈德文再次悲从中来,不禁失声,“臣确实有些好高骛远了!”
“但愿,对你而言是个教训吧!”朱允熥继续道,“胡东那厮已经归案,涉及人犯七十二人全部抓捕到案,其中还有你的秦师爷。当日,胡东走了他的关系,送了五百银元换取在你面前说好话!皇爷爷圣裁,剥皮充草,以儆效尤!”
待说到秦师爷时,陈德文眼中涌出一股滔天的恨意。
可说到剥皮充草时,他的身体又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
无他,大明律法太过苛刻。须知应天府中,现在还有上任中丞的人皮孺子。
其实不单是秦师爷和胡东要死,涉案人等几乎不留活口。那些为虎作伥的地痞无赖,抓进大狱之后就是大刑伺候。这些年所干的欺负百姓,坑蒙拐骗,暗中伤人的事,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甚至,应天府那些心黑手辣的官差,把一些积年陈案也挂在他们身上。
这些人中,即便有人能活下来,也是要送往边关修筑长城,要么病死要么累死。
还好胡东的案子,没有查出官员有营私舞弊之过,没有收受贿赂之罪。不然,应天府的官员们,又要和韭菜似的,被老爷子割一茬。
胡东之所以胆敢如此,根子在哪大家心知肚明。有应天府尹的关照,自然上下畅通无阻。
陈德文看着面前的酒杯,颤声道,“臣,谢殿下来给臣送行!”说着,颤抖着捧起,犹豫着要不要喝下去。
“给你送行?你是什么官职,也配孤来送你!”朱允熥笑道,“喝吧,没毒的!”
随后,在对方的诧异之中,继续说道,“孤在皇爷爷面前给你求情了,此案虽然恶劣,但也不是无可挽回。你素来官声不错,这次也算是受人连累。”
陈德文眼中,冒出浓浓的惊喜。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朱允熥继续道,“官职一撸到底,发配你回广州税课司做一个海关税吏去!”
“臣,谢主隆恩!”陈德文哭泣叩首。
“先别谢!”朱允熥摆摆手,侍卫们无声退下,“孤保你,你看你还有几分才学。到了海关之后,所有事情,事无巨细都要上奏!”说着,朱允熥忽然皱眉,“两宋时,广州海关的关税还有每年四十八万贯,怎么到了大明连年递减,去年竟然不足十二万。你是粤人,又精于经济,去好好看看怎么回事,然后细细奏来!”
陈德文顿时一愣,他刚死中得活,却想不到居然被派了这么一个差事。
“臣定竭尽所能,不过......”陈德文犹豫下,开口道,“臣一微末小吏,如何上达天听?”
啪嗒一声,一块锦衣卫的腰牌落在陈德文脚下。
“到了广州,拿这块腰牌找广州镇抚司千户,他自会安排!”说完,朱允熥起身就走,“记住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做的好了,以后还有机会大展宏图。若是做不好,你今生再也不能返回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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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阴暗的刑部大牢,便感受到盛夏炙热的阳光。
“殿下可是回宫?”王八耻问道。
“回吧,乏了!”朱允熥钻入马车之中。
刚坐好,他就忍不住揉揉疲惫的太阳穴。
靖海军到底由谁统领,还没有定论。京师应天府府尹之位,又再度出缺。
京师外城的征地还要继续,林林种种的事让人分身不暇。
但这些事,还要往后放放,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办喜事。
再他妈的结婚!
第180章
逝世迎娶汤胖的排场,场面仅次于当日迎娶正妃。
朝中武人勋贵,哪怕是已经告老回乡走路都需要搀扶的开国功臣,都穿着簇新的莽服,进宫中道贺。
皇太孙娶了汤家的孙女,这是朱家再一次和武人集团联姻。它所带来的政治意味,远大于婚礼的喜庆。
甚至许多人在暗中想,当初老皇爷为何不直接在勋贵之中,给皇太孙挑一个正妃,干嘛非要在民间找?
皇太孙自己就是皇族和武将世家的结合,下一代也这样,不是更好吗?
场面虽然不差,但礼制不敢僭越。新人进门选在傍晚时分,坐软轿从宫城北门神武门进,过顺贞门,至东宫。
伴随着汤胖而来的,还有汤家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
随后在礼官的引导下,朱允熥在前,汤胖由宫人搀扶着,慢慢朝老爷子和众勋贵所在的大殿走去。
从始至终,汤胖都盖着红盖头,走得很慢很稳。
夕阳下,宫灯旁,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朱允熥忽然发现,汤家这胖丫头,居然比他还要高出半头。接着,他又想起上次远远的看着对方进城时,对方骑在马上那两条大长腿。
“啧啧,女的比的男的高,不好呀!”
朱允熥心中暗道,“上下对不齐,姿势很怪异!”
奉天殿边的天安殿中,老爷子和众勋贵老臣笑看新人款款而来。老爷子坐在龙椅上,汤和因为身子不便利,在下手半靠在一张太师椅中。
老爷子见朱允熥和汤胖进殿,笑着对汤和道,“佳儿佳妇,大嘴,你和咱兄弟一场。到老了,又做了孙辈的亲家。这辈子,咱和你也算有始有终了!”
“老臣!”汤和歪着半边嘴,“谢陛下隆恩!”
“别说这些客气话,你好好养病。日后咱想你了,还要多来京城,陪咱说说话!”老爷子继续柔声道,“咱也岁数大了,有些事想不起来,记性不大好!”
他虽是对汤和说,却也让周围的勋贵们听得清清楚楚。
这话,让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老皇爷的话有所指,他说记性不好,对以前的事想不起来了。到底是和何用意,大家心中各有思量。
前些年,老皇爷大杀功臣的时候,人人自危。这几年,因为皇太孙的缘故,老皇爷对功臣们宽容许多。而这次联姻,就是最好的信号。
皇帝老了,未来是皇太孙的了!
“孙儿叩见皇爷爷!”
大殿上,朱允熥和汤胖俯身叩拜。
“起来吧!”老爷子笑道,“大孙,你上前来,跟汤和说说话!”
“是!”朱允熥起身,用红绸子牵着盖着盖头的汤胖,缓缓上前,在汤和面前停步。
“臣,身子不好,不能施礼!”汤和艰难的说道。
“老国公,都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今日大喜,那些虚礼可以免了!”朱允熥笑道。
汤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朱允熥上前拉住。
“蒙陛下殿下不弃,给老臣体面!”汤和虚弱的说道,“老臣将死之人,还请殿下给个恩典!”
朱允熥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些难受,温和道,“你说!孤听着!”
“这孩子被宠了,若是有忤逆殿下的地方,您担待些!”
朱允熥笑道,“这是自然!”
“老臣的儿孙们,若是可用,殿下则用。若是不可用,殿下弃之!”汤和又道,“若是他们有什么过错,殿下不必顾及老臣,需国法处置!”
大家都知道,若是不出意外,这大概就是汤和最后一次来京了,也大概是最后一次和皇太孙和陛下说话了。
开国老臣,最后一次面见天颜,说的不是为儿孙祈求什么,而是一片公心,不免让人为之心折。
其实这才是大智慧,他明知汤胖嫁给朱允熥后,汤家人也必定再水涨船高。他是怕儿孙失了约束,骄横放纵。他有话在此,日后真闹出什么事,朱允熥也决计不会真的严惩。
“孤看老国公家的男丁都是出类拔萃的好男儿,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军!”朱允熥笑道,“以后,孤还要重用他们!”
汤和微微一笑,看着盖着盖头的孙女,“胖儿呀!嫁了皇太孙,以后就是宫里人了。要好好侍奉殿下,贤良淑德,听着没?”
盖头中的汤胖身子一抖,哽咽道,“孙女记住了!”
汤和唯一能动的手,在自己腰间摸索着,半晌小心的掏出一块玉佩,继续道,“你虽是个女孩,但从小祖父教你,人当如玉,温润暖心晶莹剔透。拿着,以后见到这块玉,就等于见到了祖父!”
朱允熥伸手接过,然后放进汤胖儿的手里,指尖碰触,他能感受到对方的难受。
一连说了许多话,汤和的脸色有些潮红,呼吸起伏不定。
老爷子在旁边道,“大嘴,少说几句,让孩子们给你敬酒吧!”
按理说,朱允熥为皇太孙,汤和不能受。但今日许多礼制已在老爷子的授意之下,僭越许多。
朱允熥和汤胖奉酒。
前者微微低头,后者跪地,对汤和敬酒。
“好,好!”汤和直接喝了大口,“咳,咳!”一口酒,吐了半口,人也剧烈的咳嗽起来。
老爷子直接站起身,“御医!”
“别,陛下!”汤和咳嗽着开口,“今儿大喜的日子,别叫那些扫兴的郎中来!”说着,笑笑,“臣能喝,等会和陛下,还有这些老兄弟们,一醉方休!”
老爷子似乎预感到什么,转头对朱允熥正色说道,“你先去,一会再来!”
朱允熥明白了,重重的点头,带着汤胖儿回转。
两人出了大殿,返回东宫。
路上,汤胖儿忽然开口,“殿下,臣妾的祖父,是不是...........”
“别瞎想!”朱允熥开口劝道,“先送你过去,孤再去大殿看看!”
此时,风吹过,带起阵阵对方身上的香粉味。
可朱允熥却没有其他的心思,好言好语安置好对方,又让宫人仔细照看之后,快步返回奉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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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殿中,汤和在椅子中,剧烈的咳嗽着。他咳出来的不是酒水,而是殷红的血。可他还是倔强的大口喝着,哪怕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医!”老爷子咆哮着。
“老汤!”
“汤大哥!”
许多开国勋贵,和汤和戎马一生的老臣,不顾规矩体面,喊了出来,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尤其是特意从滁州赶来的凤翔侯张龙,俯身在汤和身边,大声道,“汤大嘴,你老不死别吓唬俺!”
他们一个村出来的,从穿开裆裤到现在风烛残年的交情。一辈子并肩在死人堆里冲杀,彼此为对方挡刀子。
“太医呢!”老爷子继续咆哮。
“陛下,不用了!”汤和忽然攥住老爷子的手,苦笑道,“酒都喝不了,臣废了,估计是要他娘的吹灯拔蜡!”
“胡说!”老爷子急道。
老爷子一辈子杀了许多功臣,但对汤和却格外不一样。此时面对旧友,他心中是发自肺腑的焦急。
“陛下,臣这辈子,值了!”汤和说话断断续续,细若游丝,“跟着您,荣华富贵。他娘的,大户人家人家的小姐,日了。山珍海味,吃
了。大把的金银花着,起居八座,万人之上!”
“以后还有好日子呢,咱不许你死!你狗日的敢死,老子.......老子将来到了那边也要抽你!”老爷子双目泛红。
“不知阴曹地府有没有贪官污吏,有没有狗鞑子,俺先去,帮您探一番。”汤和歪着头,倔强的不让眼中的光辉褪去,对着周围大喊,“兄弟们,俺可能不中了。他娘的,要先走在你们这些杀才前面!”
说着,忽然用尽全身力气,举着手里的酒杯,“兄弟,喝呀!”一杯酒,灌入嘴中。
“陛下,下辈子,俺还跟着您!”
老爷子鼻子发酸,“大嘴,下辈子,咱可未必还是皇帝!”
“不怕,俺跟着您,杀!再他娘的
杀出一个皇帝宝座来,还给你做!”
说着,圆目一瞪,唱出声,“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虏放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子..........做.......马.......牛!”
当啷,手中金杯轰然落地。
伴随最后一个字,汤和笑着闭上眼睛。
“大嘴!”老爷子喊道。
“老汤!”
“汤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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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快步跑到殿外,突然愣住。
殿内,传出许多老人,嘶哑的哭声。
汤和,走了!
第181章
殊荣殿中哭声一片,这些出身淮西,一辈子杀人放火眉头都不皱的老军侯们,泪洒满地。
哭声中,老爷子闷闷的坐在汤和身旁,微红的双眼始终落在汤和身上久久不肯离开。
迈步进殿的那一刻,朱允熥忽然有些懂了,汤和为什么执意要把孙女送进宫!
一进宫门深似海,谁家愿意把掌上明珠送进来当金丝雀?
再者,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是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把自己和皇家的联姻,变成皇家和整个开国勋贵集团的喜事。
他是老爷子的好兄弟,也是好臣子,他知道这些年老爷子杀人太过,却不敢劝。他知道这些年勋贵之中多少人在老爷子手里有把柄,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索命符。他知道看似一团和气的背后,是老爷子已老了,对这些老兄弟的防备日益加深。
他想用这场联姻,唤醒双方几十年生死与共的交情。
大明开国之功臣,和历朝历代都不一样。老爷子当初带着二十四人在郭子兴那另立门户,回老家招募兵马。这些人,都是并肩子杀敌,共同进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兄弟。
怪不得,老爷子在典礼开始前,在汤和的耳边说。咱老了,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朱允熥快步进殿,走到老爷子身边。
“皇爷爷,您节哀!”他拉着老爷子的手,“老国公七十有余,已是高寿,算喜丧了。您不能跟着大喜大悲的!”
老爷子慢慢回神,苦笑一声,“确实,他这辈子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刀剑下。七十来岁,重病而死,也算是圆满!”
说着,老爷子慢慢站起身,轻轻合上汤和尚有一丝缝隙的眼帘。
“大嘴,走吧!别惦记那些不该惦记的,有咱呢!”
老爷子话音落下,殿中哭声更大。满头银发的宋国公,以袖掩面,肩膀抖动。
老侯爷张龙不住捶打地面,泪水纵横。
平日里滚刀肉一样的曹震,咧开大嘴,任凭泪水珠子一样的落下。
汤和为人,没有徐达之功,没有常遇春之猛,但人缘却是开国六公之中最好的。也是永远,都站在武人这边的。
“嚎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