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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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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苟宝拄着拐杖,跟在王八耻后面,缓缓出了乐志斋,走在花园的连廊之中。

    “王总管!”苟宝忽然开口,“您说,殿下说了给杂家一个恩典,会给吗?”

    王八耻笑笑,“老哥哥,殿下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就别担心了!”

    苟宝点头,“殿下跟太子爷不一样,杂家以前伺候太子爷的时候,太子爷不管见了谁都是笑模样,性子像皇后。现在皇太孙殿下,则是绷着脸,像极了皇上!”

    “老哥哥,这话不能乱说!”王八耻皱眉道,“咱们是做奴婢的,不能乱说话!”

    “今日,杂家已经说了!”苟宝苦笑,说着叹道,“当年太子爷慈悲,留杂家一条狗命到现在,活了这么些年,知足了!”

    王八耻皱眉,看向苟宝的神色不善。

    “你比杂家命好,这么年轻就当了东宫的首领太监,日后就是这宫里的大管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年杂家伺候太子读书的时候,也这么奢望过,可杂家命不好,哎!没这个命!”

    听他絮絮叨叨,王八耻心中一软。

    太监在主子眼中不是人,可也是人。是人就都有功利向上之心,人活一场,谁不愿意活得有尊严一点呢?

    尤其是太监,若在这宫里不能往上爬,最后到老了,可能还没苟宝这样的下场。起码,人家还有个吃饭睡觉的地儿。

    “老哥哥比说了,留神脚下,杂家把你送回去!”王八耻道。

    “不用了,杂家自己走,认得路!”

    苟宝拒绝了王八耻,艰难的缓缓前行。刚出了御花园,就见湖边的凉亭里,坐着一个人,似乎在等他。

    那人也面容苍老,但举手投足可不是他这个落魄太监能比的。那人坐在凉亭里,手边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几个小菜。

    “朴大哥!”苟宝拄拐过去,淡淡的说道。

    “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身子还好?”那人,正是老爷子身边的朴不成。

    “您也看见了,不成了!”苟宝晃晃手里的拐杖,笑道,“有今天没明天!”

    “有年头没跟你一块喝酒了,过来喝几盅!”朴不成坐着笑道,“都是你爱吃的小菜,肉皮冻,驴肉闷子,正好下酒!”

    苟宝笑笑,皱纹堆叠,佝偻着走过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塞嘴里一块驴肉闷子。

    朴不成也没说话,默默的再给他满上。

    “还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朴不成淡淡的说道。

    “吃不动了,不吃了,也不敢吃了!”苟宝叹息一声,“都说人死了,还要拉屎的。咱可不想到时候,人死了还拉一裤子!”

    朴不成点点头,“是,你是爱干净的人!当年,咱们老哥几个,就你最干净。不然娘娘也不会,选你去太子身边伺候读书!”

    “可惜呀,太子爷死的太早了!”苟宝忽然落泪。

    朴不成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半晌之后又开口,“太子走了,但其他主子还在!”

    “是我糊涂了,说错话!”苟宝擦下眼泪,笑道,“方才,殿下给了我一个恩典,让我有个安身的地方!”

    朴不成道,“南城中官寺,挨着庙里的菜园子,有块干净又清净的地方!”

    “那挺好!”苟宝笑出声,“我小时候,最爱跟着我娘,在菜园子里忙活!”说着,拿着酒壶直接灌在嘴里。

    随后,空的酒壶慢慢放在桌上。

    苟宝用袖子擦去桌上的污渍,又擦擦嘴,擦擦脸,丢了拐杖,晃荡着走到湖边。

    “朴大哥,再会!”

    “哎,慢走!”

    噗通,苟宝从连廊上,直接翻身掉入湖中,泛起阵阵浪花。

    夜色下平静的水面,在刹那间翻涌之后,再次恢复平静。

    朴不成扶着腰慢慢起身,对远处的阴影勾勾手指,“天亮之前捞出来!”随后,边走边道,“明天叫人把湖里的水抽走,然后引活水进来。小殿下,往日最喜欢看里面的金鱼,水脏了可不行!”

    第25章

    记住,你就是狗晨曦微现,却未能普照人间。

    只因天空中有些许的阴云,不偏不倚恰好刚刚挡住天边的光亮,但也不是完全遮挡,而是任凭清晨的光,从云朵的缝隙中穿透出来。

    与晨光一起从云层中落下的,还有若有若无的细雨。明明仰头时,能感受到雨滴落在脸颊上的清冷,可放眼望去人间却没有任何涟漪。

    皇太孙还未醒,乐志斋的宫人奴婢们已经准备妥当。小心的拿着各种用具,跟在王八耻的身后站在阁楼外。

    所有宫人都谦卑的半躬身,唯有王八耻能直腰站着。

    “这天儿有点邪乎,明明是大夏天的,怎么觉得后脊梁骨发寒呢?”

    王八耻微微皱眉,随意的朝身后看去,表情顿显错愕。

    平日吴王殿下看锦鲤的小湖边,不知何时来了一群工匠。还推着水车,并且有人在捞鱼,还有人切断了通往宫城内河的水闸,看样子是要把湖里的水抽干,然后再引水过来。

    “胡闹呢!”王八耻心中怒道,“殿下还没起身呢,万一弄出声响吵了殿下,谁担当得起?”随即,心中又泛出几分讥讽,“神宫监的人既然这么不会办事,那一会就怪不得杂家在殿下面前,奏你们一本。谁让你们仗着资格老,不大买杂家的账呢!”

    他是东宫总管太监,前途不可限量,但在宫里也不是人人都巴结他。大明内宫十二监,各个首领太监都是老资格,不大理会他这个东宫总管,也是有的。

    可心中念头刚放下,看着那边的眼神又疑惑起来。

    因为从那边,走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太监。王八耻惹得此人,如今乃是大总管朴不成身边的小跟班。朴不成伺候皇爷,这个小跟班伺候朴不成。

    “见过王总管!”小太监到了跟前,小声说道。

    “说了多少回了,叫大叔就成!”面对朴总管的跟班,王八耻十分的谦逊低调,“一大早的不在朴总管那边伺候,来这边干什么?”

    小太监神色恭敬,低声道,“老祖宗在那边等着,请您过去呢!”

    “朴不成让我过去?”王八耻心中一愣,这个当口,殿下可马上就要起身了!再者,他脑中更有几分恼怒,朴不成比他地位高,比他资格老,比他权力大都不假。

    可我王八耻也是宫里一号人物,凭什么让你呼来喝去的?

    这么想着,面上就有些迟疑。

    那小太监看看左右,继续低声道,“来之前,老祖宗说了,若是王总管不给这个面子,那以后........就没面子!”

    突然,王八耻明白了为什么今早起来就后脊梁骨发寒,这是没好事呀!

    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自矜想法瞬间不翼而飞,全变成惶恐和不安。对身边人交代几句,赶紧跟在小太监的身后,朝那边走去。

    他王八耻明白,别看他现在是个人物了。可朴不成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穿过御花园的画面,来到一处假山前。

    朴不成背着手站着,微微皱眉,眼神在假山上不住的扫着,偶尔还会伸手拍打几下。

    王八耻心中忐忑,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朴不成要找到他,走过去行礼道,“小的见过朴公公!”

    “来啦?”朴不成闻言回头,态度温和,“咱爷俩之间就别这么多礼了,什么总管不总管的,都是伺候人的奴婢罢了!”说着,指下边上的石凳,“坐那吧!”

    “谢朴总管!”对方越是这样和颜悦色,王八耻越是心中惴惴不安。

    坐下之后,朴不成又看着那处假山,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追忆。

    “朴总管,您...........”王八耻本想说您叫我来何事,但话到嘴边,马上变成,“您在看什么?”

    “许久没往这地方来了!”朴不成继续看着假山,忽然笑道,“你还记得,以前皇爷身边的黄狗儿吗?”

    瞬间,王八耻的心提到嗓子眼,浑身狂冒冷汗。

    他怎会不记得,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死的!

    心中忐忑也在瞬间变成了惊骇,四肢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朴不成又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死在你坐的那地方!”

    噗通,王八耻的身子一个趔趄摔倒,双脚在地上踢腾两下,手杵着地面,快速的爬离,眼睛死死的盯着凳子,面色苍白。

    “杂家叫人,勒死了他!”朴不成终于回头,居高临下的看着王八耻,微微一笑,“用铁丝勒死的!”

    “朴总管,朴大叔!”王八耻忽然抱住朴不成的腿,带着哭腔说道,“小的可没犯错呀,小的忠心侍主,从没有半点差错,更没有半点不忠之心。小人,小人自小进宫,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小人最守规矩.......”

    朴不成冷冷的打开他的手,缓缓走到方才王八耻坐的石凳上,翘起腿,面无表情的说道,“杂家知道,你是个心里只有主子的好孩子!”说着,忽然一笑,“可有时候,忠心侍奉主子,可也不是一味的,主子要干什么,你就帮着干什么,明白吗?”

    王八耻辱似乎懂了,吓得说不出话来。

    “更不是主子要听什么,当奴婢的就要说什么。天下那么多腌臜事,有的传到主子耳朵里,会污了主子的耳朵。会让主子心情不好,会让主子发脾气!”

    “这不是,给主子找不痛快吗?”朴不成继续道,“好奴婢,是给主子出气的,不是让主子生气,给主子添堵的,明白吗?”

    “小的明白了!”王八耻拼命磕头。

    “知道为什么一大早就要给水塘抽水吗?”朴不成脚尖晃晃。

    冷汗顺着王八耻的鬓角不住滴落,他心中惊骇欲绝,害怕得几乎听不清对方说什么。

    皇太孙昨日问了胡妃的事,自己找来了苟宝讲述旧事,第二天一早朴不成就来兴师问罪!

    突然,他颤抖的身体顿时定格,因为他听到一句话。

    “昨晚上,苟宝失足,落水死了!”朴不成微微垂首,瞄着王八耻。

    后者艰难的抬头,几乎是五体投地,“朴大叔,您是知道我的,我从不曾忤逆殿下的心思,也不敢。我真是没想到,会这般............”

    “若不是因你还有几分忠心侍主的本分,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跪着跟杂家说话?”朴不成冷声道,“东宫总管?呵呵,好大的官威呀!你知不知道,咱们这样的奴婢是什么?”

    “是狗,咱们是狗!”

    “只要能讨主子欢心,主子养谁都是养。天下的狗,就没有不会摇尾巴的!离开你,照样有人把殿下伺候的好好的!”

    王八耻大哭,“朴大叔,我知错了!”

    朴不成继续看他,“记住,咱们是伺候主子的,别没伺候好,反而给主子添堵!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拿主子当天,生怕主子不高兴。可杂家告诉你,主子不高兴是一时的,不痛快却是一辈子的!”

    “小的记住了!”王八耻不停叩首,“小的谢过朴大叔!”

    “谢杂家干什么!”朴不成幽幽道,“能记在心里,比谢谁都强!”说着,又笑笑,看着一直磕头的王八耻,“你现在跪的,不是杂家,而是规矩,懂吗?”

    “懂,懂!”

    朴不成又道,“等再过些年,你岁数再大些,就能明白杂家的良苦用心了。或许到时候,这样的话,你会说给其他晚辈听!”

    说着,站起身,带着那个小太监,背着手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道,“昨天你让谁见了殿下?”

    “殿下谁也没见!”王八耻大声说道。

    “水塘为什么抽水?”

    “里面的水脏了,要引活水过来!”

    第26章

    子告父朱允熥撩开床榻的帷幔,看向窗外,脸色有些不虞。

    他不喜欢阴天,阴天总是让人不痛快,没精神。

    若下雨,痛快淋漓的下一场,马上就回来出来太阳。不管雨大多,都有个盼头。可阴天,往往盼来的不是风和日丽,而是连日的阴雨,无边无际。

    他慢慢的坐起身,任凭宫人跪在脚下,帮他穿上白色的布袜。旁边已另有宫人,在雕龙的金盆中注入热水,并且不断的调节水温。

    没多会,一条温热的毛巾递了过来。

    朱允熥没接,“要凉的!”

    他习惯早上起来,先用凉毛巾擦脸,不管冬夏都是如此。因为这是能让人,头脑最快速清醒起来的最好的办法。

    “奴婢该死!”旁边的宫人畏惧的告罪。

    朱允熥皱眉,“王八耻呢,他怎么没来?”从小到大,每天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八耻,他已经习惯了。

    话音刚落,王八耻有些跌跌撞撞的从外面进来,虚弱的道,“殿下,奴婢来了!”

    他此刻面色依旧发白,浑身似乎没有半点力气,额头上都是冷汗。

    “你这是怎么了?病了?”朱允熥问道。

    “没,奴婢就是刚才跑得急了!”王八耻从旁人手里拿过毛巾,在冷水中浸着,强颜欢笑道,“殿下好几日没梳头了,奴婢一会儿伺候您梳头可好!”

    “你有事瞒着孤!”朱允熥越发不解,平日的王八耻可不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再看看他头上的冷汗,还有依旧在颤抖的手脚,朱允熥继续道,“可是病了?”说着,笑笑,“若是身子不舒服,就去歇着,宫里这么多人,缺了你,孤这也有人伺候!”

    “主子!”岂料,王八耻直接哭出声,跪在朱允熥面前,“奴婢哪都不去,就在这伺候您!”

    “好端端的,你这是.........”朱允熥哭笑不得。

    “主子!”王八耻抬头,眼中全是泪水,“您千万别撵奴婢走!”

    人,孰能无情。

    对方是个没有任何地位的太监,但伺候了自己这么久,朱允熥早就把对方,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自古以来,为何总有阉党之祸。其实不是他们多心机深沉,而是他们,一直是君王的身边人,是最被信任的人。

    此刻不过是一句,我这边不缺人伺候的玩笑话,却让对方如此惶恐,朱允熥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他能想明白,王八耻之所以忽然如此真情流露,绝对是暗中有事。

    这个家伙,看着平日狐假虎威跟旁人架子大得很,其实胆小如鼠。

    到底是什么事,该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的。

    “好啦,孤知道了,不撵你走!”说着,他笑起来,“来,给孤梳梳头!”

    说完,穿着白布袜的脚踩在地板上,缓缓走到镜子前坐下。

    王八耻从漆盒中拿出玉梳,解开朱允熥的头绳发簪,缓慢的梳了起来。

    “孤记得,父亲故去的第一天早上,也是你给孤梳的头!”朱允熥看着镜子里,明显成熟不少的自己,开口笑道,“那时候,孤身边谁都没有,只有你!”

    一句话,让王八耻泣不成声。

    “三爷,奴婢伺候您一辈子!”王八耻说道,“下辈子,奴婢也伺候您!”

    “下辈子?”朱允熥笑道,“下辈子呀,你投胎当个带把儿的,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才算没白活一场!”

    两人正说着话,东宫另一位总管太监,朴无用从门外进来。

    与王八耻相比,朴无用为人更加谨慎低调,若非朱允熥召唤,轻易不往跟前凑。王八耻比他品级高一分,伺候朱允熥的饮食起居。而朴无用,则是管着东宫的内务。

    相比于王八耻,朴无用也更让东宫其他宫人畏惧。除了他不苟言笑之外,还因他是朴不成大总管的干孙子,脾性和那位太监的老祖宗,有几分相似。

    “殿下!”朴无用过来,叩首道。

    “什么事?”朱允熥头也没回。

    朴无用缓缓上前,低声道,“楚王的嫡子求见,正在景仁宫那边等着呢!”

    今儿,邪了!

    朱允熥皱眉,一大早朝臣都还没有请见,楚王的嫡子来干什么?

    这时,又听朴无用说道,“方才,朴总管那边传过话来。昨晚上楚王求见皇爷,皇爷没见!”

    “老爷子这又是闹得哪出儿?自己儿子都不见?”

    朱允熥更感诧异,“那头,还说什么了?”

    “给楚王的接风宴上,他说的那些话,您说的那些话,都传到皇爷那边了!”朴无用继续道,“昨晚上,老爷子发了火儿,骂楚王是个没出息的糊涂蛋!”

    “所以一大早,楚王的嫡子就找来了?”朱允熥心中暗道。

    琢磨片刻,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孤一会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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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仁宫偏殿中,楚王嫡子朱孟烷恭敬的站着。

    尽管此刻殿中只有他自己,可他还是非常恭敬的垂手站着。十步之外,是皇太孙的宝座,他对着宝座的方向微微低头,像是行礼。

    看似恭敬,实则紧张。

    他下垂的袖子,微微晃动着,喉结偶尔紧张的吞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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