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说着,又皱眉道,“臣这人嘴笨,不会说什么好话。臣也知道,百姓日子好,才是真的好。但苏州和其他地方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他说起话来硬邦邦,丝毫不懂婉转。
殿中,中书舍人刘三吾开口道,“苏州府,殿下面前,注意言辞!”
“无妨无妨!”朱允熥笑笑,对马京道,“你坐下,好好说,到底哪里不一样,孤洗耳恭听!”
“富商豪门太多!”马京正色道,“臣是北方人,看得比旁人清楚!”
“前朝蒙元入主中原时,深感在北方杀戮过甚,所以在江南实行怀柔。百十年间,江南豪门望族坐大,富者田垄连横,贫者无立足之地。又绞尽脑汁逃避粮税,富己而穷国!”
马京的话,让朱允熥暗暗点头。想想元朝末年,最痛恨老爷子这等造反的人,除了大元的统治者们,就是江浙的士绅集团。这些人组织地主武装,想尽一切办法和老爷子对抗。
“如今粮税重,则田地兼并不显。一旦粮税轻,这些人就会囤积土地,高价买田!”马京继续说道。
“一派胡言!”刘三吾身后,参与议会的一位官员不满道,“田价高了还不好吗?难道一定要田地不值钱才好?”
说话这人,朱允熥认得,翰林院侍讲李绅,也是江南大族出身。
“即便是二十块银元一亩,那些富商豪门望族买起来也不眨眼!”马京冷冰冰的回道,“可他们把田地炒到了天价,百姓谁能买得起?到时候地价粮价都在他们手里,百姓辛苦一辈子,不过都是为了他们赚钱!”
“他们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即便他们收的地价高了。可一旦天灾之年,他们就会压低地价,让百姓便宜卖地。百姓失去田地,只能任他们雇佣,随便给几个钱,就要给他们当牛做马!”
“然后等天灾过去,他们再把地价炒起来,如此一来苦的还是百姓!现在看着粮税重,可百姓还能负担。可若是税轻了,最终得利的,
还是他们!”
“你......”李绅语塞。
“粮税虽高,但臣看来却能抑制土地兼并,利大于弊!”马京继续道,“臣知道说这话,会被人骂。对百姓又不公平,但为政者,当大局为重!”
这个马京,以后可以重用!
他虽然说的不全对,但他的话恰好是未来后世,大明帝国走向危机衰落的缘由之一。
江南这等财税重地的土地兼并,大富豪豪门对于经济民生,文化政治的垄断。大明晚期,这些人的势力膨胀到无以为继,国家要收税,都要看他们的面子,看他们给多少,而不是应该收多少。
除了土地,还有漕运,还有盐务.........
老爷子之所以对江南士绅不加颜色,之所以加以重税。甚至故意不重用这些地方的读书人,也有几分是源自于此。
当初朱允熥推行商税能畅通无阻,也正因为有这种的缘故。
老爷子要建立的是一个富足的小农社会,而这些大地主大商人大豪门的存在,正是建立这种社会的最大障碍。
第57章
廷杖经过这些年,朱允熥也日渐成熟,他心中十分清楚。国家其实是统治的,在国家的利益面前,百姓的利益,很是渺小。
谁也做不到,真正的以民为本!
不过,不能因为如此,就对重税避而不谈。为政者,若是坦然面对这些弊端,并视而不见,还有什么脸说,敢为天下先。
“张善!”朱允熥对端坐着的张善开口道,“你说说!”
“马知府的话,有几句臣颇为赞同!”张善缓缓开口,“税轻了,最终得利的,未必是百姓!”
“但粮税也确实是从百姓身上收的!”朱允熥微微皱眉道,“孤叫你们来,就是一起想想办法。既能让江南百姓的负担轻些,又能从根子上消除种种隐患!”
“难!”张善道,“臣为浙江布政司使已有三年。”说着,指着自己的鬓角笑笑,“当初殿下选臣为官时候,臣尚有黑发,如今已经鬓角斑白!”
朱允熥颔首笑道,“知道你在江南为官不易!”
这话,让殿中的气氛松快不少。
“不是为官不易,而是做事太难!”张善继续说道,“马知府说他说的话会被人骂,臣说的话更会得罪人!”
说到此处,微顿片刻,继续开口道,“殿下有减农税之心,臣自然知殿下是心怀百姓万民。可臣愚钝,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殿下的意思是,减税之后,虽国家赋税减少,但百姓家中丰盈!”
“可减税之后,却也有几个弊端。马知府说所的囤积土地是其一,二来么......”说着,又顿了顿,“天下本就贫富不均,历朝历代都是穷的地方少收些,富的地方多收些。若是这边减了,那其他穷地方要不要也减?”
“本来就连年豁免他们的赋税,若都是减了,那国库岂不是要闹库空?”
“再往深说,除却官田外,田地大多都在士绅的手里,最终的减税,还是士绅最高兴。官田的税虽然重,可百姓除了交税之外,没有其他的负担,日子也还过得去。但给士绅种地的百姓,好处却半点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况且殿下也知道江浙等地的情况,富商还就罢了,总归是民。豪门望族却是多出读书人,收税或许收不到他们头上,但减税,他们却能最大的实惠!”
这就是症结所在,老爷子之所以对江南豪门地主打压,正是如此。
即便是后世满清入关,历代皇帝对江南读书人挥舞屠刀,也有这等缘故。
再往后说..............
强国富民,有时候并不是对等的,而是相互矛盾的,甚至困难重重的。
朱允熥点点头,“孤在凤阳中都和河南推行的摊丁入亩,你们都知道吧?”说着,对户部侍郎魏仁观说道,“你说说看,成效如何?”
魏仁观开口,“自凤阳皇庄勋田分给百姓之后,凤阳人口在籍之数多出三成。河南大灾之后,今年夏收的收成,比往年也多了两成半。虽殿下恩典,免了今年的钱粮。倘若收的话,国库照往年起码能多出四成!”
他本就是河南人,说到此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往年河南有几个穷地方,还要朝廷贴补,现在却能自给自足。若是官绅一体纳粮,不收丁税收农税。再过几年,那几个穷地方也能反哺朝廷!”
说着,对朱允熥一拜,“殿下德政,臣替百姓一拜!”
众臣有些不解,不懂刚才还好好的说着苏州等地粮税负担太重的事,怎么一下子就跳到摊丁入亩的新政上来了。
“本想再等一等,可是等不得了。真应了皇爷爷那句话,天下的好事,最怕等!”朱允熥笑了笑,开口道,“苏州等地的粮税是要减的,不管如何百姓多剩下三五斗,起码没有饥寒之忧!”
“不过鉴于江浙之地,自古以来就土地兼并严重,豪门望族众多。所以,孤打算,推行这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
“
按地收税,谁家多少地就交多少税!无论官绅,还是有功名的读书人..........”
“殿下不可!”朱允熥话音未落,李绅为首的几个江南望族出身的读书人已经跪下,“君王与士大夫........”
“闭嘴!”朱允熥厉喝一声,“是孤对你们太宽容了吗?”说着,对外面道,“拉出去,廷杖三十,狠狠打!”
他本就因为减税的事,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减税是好事,可大多数百姓不但不得到实惠,反而隐患重重,心里正憋气着呢,这几人正好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殿下......”众官员一愣,他们根本想不到平日对他们和颜悦色甚为包容的皇储,为何突然暴怒。
几个在王八耻的带领下上来,拉着这些多嘴的,屁股不正的官员就往外走。
“拉远些打!”朱允熥怒气不减,“打完之后全部送去陕甘之地当县官,好好去看看什么叫民生艰难,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官!”
吏部尚书凌汉笑笑,“臣遵旨!”
他也是北人,最看不惯这些江南望族出身的读书人。
“无论是谁,家中有地必须缴税!”朱允熥继续说道,“有多少地,就交多少!有的地越多,交的就越多!另外,各级官府要有这个警醒,看着那些豪门大族,不许他们囤积田地。买卖二十亩以上,缴纳价值七成的税赋,看他们有多少钱!”
“若他们胆敢作假,敢弄什么化整为零,几亩几亩的卖。查实之后,按总数的十倍处罚,其余家产田地一并充公!”
“记住,你们是地方官,孤给你们权!”
朱允熥语气严厉,与刚才截然不同。
“孤知道这样的新政,势必引起轩然大波!”朱允熥继续说道,“但孤不在乎,不在乎他们背地里骂,更不在乎落下骂名。不管是谁,胆敢对此政务阳奉阴违,或者不上心,或者对抗,一律查办。”
“尤其是那些豪门望族,敢有小动作的,炒家籍没家产你们看着办!”朱允熥又对张善,马京等人道,“孤不怕被人说是刻薄之君,您们也别怕被人骂酷吏!”
“凭什么收税收不到他们头上,凭什么赋税都要百姓负担,惯的!”
“大明朝不惯着他们那些臭毛病,想和前朝蒙元一样继续当土皇帝,那就去大漠里,找他们的蒙古主子去!”
“臣等遵旨!”众人回道。
“百姓要减负,富人要盯着,其中分寸你们自己拿捏!”朱允熥冷言冷语,“方才说了农税,傅友文你说说今年的商税!”
“推行商税一来,仅宁波,泉州,福州,三地,今年的现银进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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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
御花园中,老爷子背着手散步。身边李景隆牵着一匹温顺的小马驹,马背上六斤紧张的抓着缰绳,在侍卫的扶持下,小脸上满是激动。
听了老爷子的问话,李景隆身子躬下几分,“臣偶感风寒,已经好了!”
“还以为你一病不起,日后要做闲散国公呢!”老爷子白他一眼,回头看看孙子,笑道,“在哪弄的这小马?”
“前年皇太孙把几个勋贵子弟发往云南军中效力,他们感念天恩,心里想着殿下。听闻吴王如今渐长,便寻了这种温顺的小马送到京城,托臣给送进宫来!”李景隆笑道。
“常家那小子?”老爷子问道。
“陛下明鉴万里!”李景隆笑道,这小马确实是常家小子托人带回来的。
“知道出息就好啊!”老爷子点点头,走着,忽然停步。
前头传来啪啪打板子的声音,还有人声嘶力竭的惨叫。
“怎么回事?”老爷子问道。
朴不成忙让人去看,稍后有人回报,“是殿下在廷杖几个不听话的文官!”
“哈!”老爷子顿时大乐,“咱大孙现在也开始打当官的了,走,看看去!”
第58章
打的轻啪啪啪,广场上回荡着模板拍打皮肉的声音,听着就很是瘆人。
廷杖这种刑罚,自古以来是没有的。这是胡人从草原上带来的刑罚,古有刑不上士大夫的说法。按理说官员被君王当中裤子打屁股,而且还是阉人行刑,在他们心中是极为羞耻的事。
士大夫可杀,不可辱!
但时至今日,竟然渐渐演变成,表示自己风骨的一种殊荣。
尤其是明代的官员们,极其喜欢用挨廷杖来表现自己的风骨,不屈还有清正。
这种表现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说这些喜欢挨板子的人,真是愿意用这种屈辱的办法,唤醒人间的正道。还是他们跪久了,把逆来顺受的东西当成理所当然。
还是说,他们哗众取宠!
木板带着强烈的破空声,落在肌肉上噼啪作响。
眼光下,几个挨板子的翰林院清贵官员,已经面无人色,但每个人都强忍着没发出惨叫。甚至还有人,用大喊代替惨叫。
“殿下,江南乃大明赋税重地,财税不可轻改!”
“官绅乃国家柱石,历朝历代无不优待,何以我朝强加赋税!”
“天下文风出江南,殿下是要伤了江南官绅的心吗?”
他们喊得声嘶力竭,在木板的极大下挥舞手臂。
之所以他们还能喊出声,是因为监刑的王八耻脚尖冲内,没有要他们命的意思。所以行刑的太监们,用的是空心的木板。
若是用实心的,不但没有这么大的声响,两棍子下去,只怕人就已经没有进气儿了。
啪啪,啪啪!
“呵,咋回事?”老爷子走到近前,踮着脚朝那边看,跟看热闹似的,笑道,“这热闹哈!”
朴不成对旁边招手,一个侍卫快步过来耳语一句。
随后,朴不成又在老爷子身边轻语,告知缘由。
“该!”老爷子看着那些被打的人笑道,“真当咱大孙好脾气呢!这帮瘟书生!”
听了这个词儿,边上的李景隆心中发笑。
瘟书生这个词儿,就是前些年淮西勋贵们用来骂那些文臣的。建国之初,老一辈的淮西勋贵就爱在老爷子耳边告文官的状。陛下,江山都是陛下和臣等刀枪打下来的,陛下切莫听了那些瘟书生的挑唆等等。
就这时,被打的李绅忽然又大喊起来。
“摊丁入亩等于是巧取豪夺,堂堂大明,何故苛刻官绅士人?殿下就不怕,在民间留下骂名吗?”
“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有伤国本,无异于杀鸡取卵!”
老爷子的小脸顿时变样,冷哼一声,“哼,还挺能说,还是打得轻!”
闻言,朴不成走到那边,监刑的王八耻身边。
“朴总管!”王八耻不敢怠慢,赶紧行礼。
“别,皇爷在那边看着呢,你给杂家行礼,算怎么档子事儿!”朴不成笑笑,看着行刑那边开口道,“这帮瘟书生,以为天下就他们说的是至理名言!”
王八耻心中掂量半天,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朴不成继续笑笑,“打得劲儿还是小了,还有力气喊呢!”说完,头也不回的就往回走。
王八耻望过去,正好看见老爷子站在远处林荫下,顿时明悟。
唰的一下,脚尖向外分开。
行刑的太监们忽然一听,然后默不作声的换了板子。
呜呜两声,只听半截惨叫,啊!
趴在长凳上的李绅,当场身子抖了抖,再无声息。
“这两下还差不多!”老爷子沉着脸点头。
边上的李景隆噤若寒蝉,冷汗顺着后脖梗子就下来了。
“皇爷这脾气越发的古怪了!”李景隆心中暗道,“以前廷杖多,但还没听说过把谁活活打死的。可现在,皇爷是不打死人不罢休!”
心里想着,眼光忽然落在身后,又惊呼一声,“坏了!”
吴王六斤,正骑着小马,好奇的往廷杖那边张望着。
“孩子怎么能看这么血腥的东西!”李景隆心中说一句,下意识的就要挡住六斤的视线。
“别挡,让他看!”老爷子忽然开口,李景隆一动不动。
随后,老爷子缓缓回头,笑呵呵的说道,“六斤,跟老祖说,怕不怕呀?”
六斤晃晃脑袋,肉嘟嘟的手指指向廷杖那边,“老祖,那边在做什么?”
“他们呀,惹怒了你老子,在挨揍呢!”老爷子笑道。
“为什么要揍他们?”六斤不解的继续问道。
老爷子一愣,很是正式的想想,“不听话就要挨揍!”说着,继续笑道,“将来,谁惹了你,你就揍他!”
“母亲说,打人不好!”六斤低下头,吃着自己的手指。
老爷子伸手把重孙的小手拉出来,擦去口水说道,“这话不对,是不能乱打人,但谁惹你不高兴,谁不听你的话,你就要揍他们,不然他么不怕!”
六斤似懂非懂,懵懂点头。
廷杖完毕,几个挨打的倒霉蛋被太监们拖出宫去,随后又有人提着水桶拖把等物过来,把地上的血迹洗干净。
老爷子抱着六斤,就在大树的林荫下坐着,祖孙二人说说笑笑,好似这边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忽然,远处一阵扑腾,有人跑来。
六斤在老爷子怀里扭动,对着那边跑来的人,含糊不清的喊,“梅良心!”
正快跑的梅良心脚下拌蒜,差点直接一个狗吃屎,紧接着手脚并用的爬过来。
“你慌啥?狗撵你?”老爷子怒道。
“皇上!”梅良心满头大汗,“贤妃........”
“胖丫头咋了?”老爷子噌的站起来,脸色骇人。
“娘娘早产了,太子妃让奴婢通知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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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志斋中,君臣还在说话。
户部尚书傅友文拿着手中的文书档案,喜滋滋的开口,“今年总归是能过个富裕年!”
“各地海关上表,宁波海关年结余现银,一百八十万!”
“泉州海关,四百七十六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