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学生!”说话这人,正是山东贡士韩克忠,他低着头懦懦道,“学生没有纸了?”“嗯?”张信目光看向韩克忠的桌面,草稿用了厚厚的一叠,上面大片的涂抹改动等。现在重新镌写考卷的时候,却是纸不够用了。
“糊涂!”张信板着脸训斥一声,“早干什么了?”
“学生!”韩克忠心中焦急,说话发颤,眼泪都快下来了。
殿试之中,发给考生的纸张都是有定数的,因为八股也好策论也好,都有自己的格式,并且限制字数。
“你如此儿戏.......”说着,张信忽然低声,俯首拜道,“皇上!”
朱允熥刚才龙椅上下来,就听到他们的对话,缓缓过来,“不用多礼!”说着,对已经愣住,满脸惊愕的韩克忠笑道,“你也不用行礼,坐着,好好写!”
随即,又对张信道,“虽说纸张有定额,但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些考纸来给他,让他慢慢写!”
说完,转身而去。
而韩克忠眼泪唰的下来,打湿了试卷。
朱允熥迈步,走到一旁,从监察官手中拿过几分试卷。上面的字迹都是异常工整,一般大小好似镌刻出来的一般。
“皇上!”监察官督察御史严震直行礼道,“等这几位贡士交卷,殿试就结束了!”
“嗯!”朱允熥点点头,目光随意的看看,又落在韩克忠那边,开口道,“可知那贡士是谁?”
“臣翻过档案,那是山东举子,姓韩名克忠!”严震直笑道,“是个不折不扣的寒门学子,他们那个县,二十年没出过进京赶考的学子。听说他来京之时,当地的县令敲锣打鼓送了三十里!”
“寒门学子不易!”朱允熥微叹。
这些年国家虽加大了对北方的教育投入,可差距仍旧明显。主要的原因是北方都是官学,而南方盛行私学。越是有钱的地方,私学越是昌盛,而且都是名师教导。
那些名师,或许教别的不行,但是教学子们如何考试,却是手到擒来。
终于,韩克忠写完了卷子,交给考官。
行叩拜礼之后,退出大殿被风一吹才赫然发现,后背已经一片冰凉。
也不知考得如何,心中忐忑,丧胆游魂的跟着皇城禁卫出了皇城。
外边已经黑透了,依稀有些灯火。
忽然,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可是韩兄?”
韩克忠闻言一振,“姜贤弟!”
不远处,一个人挑着灯笼出来,笑呵呵的看着他,不是姜宏业还能是谁。
“你终于出来了!”姜宏业笑道。
韩克忠拱手作揖,“劳烦贤弟久等!”说着,又问道,“你考得如何?”
姜宏业一笑,手指冲天一指,“天知道!”说着,亲昵的搂着韩克忠的肩膀,“不怕你笑话,我一看策论题当时就懵了。经议是马马虎虎,策论是稀里糊涂!”
说着,又笑道,“估摸着,若能中,只能说是老天垂怜。若不中,也是应有之意!”
韩克忠心中依旧忐忑,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看不开有何办法?已经这样了?”姜宏业笑道,“大不了下一科继续考就是!”说着,看看韩克忠,“韩兄也不必焦虑,你才学胜我十倍,定然是中的!”
“看天意吧!”韩克忠长叹一声。
“别虚声叹气,走,咱们一醉方休!”姜宏业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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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之,通明的灯火之下,十七位阅卷官默然无声的看着手中的试卷,有时眉开眼笑面露赞许,有时眉头深蹙面有纠结,更有时摇头苦叹颇为惋惜。
“这字写的漂亮!”
翰林院侍读戴彝拿着手中的试卷大笑,“阅卷到现在,此子的书法当为众考生翘楚!”
一句话,引得众人的兴趣,目光都看过来。
果然,考卷上的字仿佛印出来的字一般,笔画圆润。更难得的是,整幅卷子上的字一气呵成,即便是最后几行,字迹也依旧如此,难能可贵。
再看看文章,开头格式无一有错,文章更是引经据典。
“哎,你看看我的!”左春坊学士王俊华拿着手中的卷子苦笑,“字迹有些偏颇也就罢了,我读了两遍,文字涩晦难懂语句不通!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举人。这等才学,也能来殿试?”
翰林侍讲张信看过去,对方手里的试卷果然颇有不通之处,而且字体也只能说是工整,原说不上一个好字。
“能是哪里?”他开口笑道,“这等才学之人,别说是举人,在江南之地连秀才也未见得能中。定是偏远之地,愚师教出来的!”
“哈哈!”一番话,那些阅卷官们都笑了起来。
“别说笑了!”主考官刘三吾微微皱眉,“赶紧审阅,论好名次之后交给万岁爷过目!”说着,顿了顿,“这可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殿试,都打起精神来!”
说着,低下头,缓缓看着手中的试卷。
当看到一份熟悉的字迹时,微微扫了几眼,就信手放在书案的左侧。
他书案之上,看得上的卷子再左,看不上的再右。
忽然,边上又一个翰林学士开口道,“这是哪个糊涂蛋的卷子,怎么揍对的格式都错了!”
刘三吾起身走了过去,只见那卷子正是皇上所出策论一题。
按照格式,应在考卷的开头,用比寻常字迹大一圈的文字写道,臣对二字。
可这份考卷,却是直接落笔。
再细细看看,文章没有任何典故,所说都是乡间俚语之事。而且越往后,笔迹越急且无力。
“这等卷子,也无需再看了!”刘三吾开口道,“格式都不对,还谈什么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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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南北榜(3)夜已深,文华殿那边依旧灯火通明。
今日殿试完毕,审阅排名三日后张贴皇榜,再然后就是传胪大典。
(南北榜案发生是会试,因为参与殿试的都是考取了进士的人,皇帝亲自奏问策论,只有名次前后,所以不存在黜落的问题。这里笔者他把混作一谈了,家之言,勿以为真!)
“万岁爷,奴婢伺候您更衣!”
文华殿旁的谨身殿中,王八耻带着几个宫人,帮朱允熥脱下衮服,换上寻常的衣衫。沉重的衮服脱下,朱允熥顿感身上轻松不少。
“皇上,奴婢给你传膳?”王八耻又低声问道。
朱允熥想想,“还不饿!”说着,活动下手脚,“走,出去走走,做一天了!”
这一日,他未必比那些监考官轻松,跟个菩萨似的坐在那,身上又僵又硬。
信步在宫中走着,因为殿试的缘故,宫中也满是喜庆。晚风徐徐吹过,清爽之中带着几分舒畅,让人耳目一轻。
走着走着,王八耻看看方向,低声道,“万岁爷可是要去哪位娘娘那歇会?”
原来,朱允熥已不知不觉走到西六宫这边。
“哦,那就去蓉儿那边吧,有些日子没吃那边的清粥小菜。”说着,朱允熥的忽然改口,“那个,小顺子安置在了重华宫?”
“是,良嫔娘娘在凤仪楼!”王八耻心中一喜,低声笑道,“最近宫里还良嫔娘娘还闹了笑话!”
朱允熥饶有兴致的问道,“什么笑话?”
“良嫔娘娘去淑妃娘娘那说,凤仪楼太大她一个人住不惯。”王八耻笑道,“缠着淑妃娘娘要回原先的地方住,说换了床睡不着。还说,还说凤仪楼太大,她怕鬼!”
“哈哈!”朱允熥笑了两声,小顺子天真烂漫什么心机都没有,这些话倒是说的出来。
随即,他想想继续道,“去凤仪楼吧!”
“遵旨!”王八耻躬身应了一声,从前边开路的小太监手里接过纱灯亲自挑着。而原本掌灯的小太监,则是一溜烟的前去通禀报信。
不消片刻,凤仪楼已经到了。
等朱允熥迈步进院时,数位宫女太监打着灯笼无声拜倒,小顺子一身盛装出现在门口。
“奴......臣妾参见皇上!”
正殿门口,小顺子缓缓行礼福安下拜,微微低头,灯火洒落在她晶莹的头饰上。
“起身吧!”朱允熥上前,轻轻拉起对方,细细打量。
数日不见,原本那个好似花骨朵一样的小丫头已经长开了。站在这怯怯的,欲说还休三分谨慎三分惶恐三分羞涩掺杂在脸上,剩下的一分,则是喜悦的笑意。
“你穿这衣裳,倒是好看!”朱允熥继续笑道。
小顺子是束腰的宫装,把少女窈窕的身材衬托得淋漓尽致。也不再和以前当丫头那样素面朝天,微施粉黛,唇间薄薄一层粉彩。
灯火下,她长长的睫毛眨动,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
“回皇上,好看是好看!”小顺子犹豫片刻,低声道,“就是穿着不大舒服!”说着,看看朱允熥的脸上,大着胆子道,“穿这衣服,不能跑不能跳,走路坐下都要规规矩矩的,腰都勒得疼呢!”
“你现在是嫔,不是过去的小宫女,还想着跑跑跳跳!”朱允熥说着,顺手在对方鼻子上刮一下。
顿时,小顺子满脸通红。
目光不由得朝一边看去,却发现跟在朱允熥身后的王八耻,面带喜色的不住对她点头。
小顺子鼓起勇气,“皇上来了,里面歇歇!”
“嗯!”朱允熥笑道,“自然是要歇会,不然来找你干嘛?”说着,迈步朝里走,打量着殿中的陈设。
这凤仪楼,还是他第一次来。因为心中总是觉得对这个丫头有几分愧疚,所以安置她的规格破例提升许多。
眼前的殿中,说不上如何华贵,但装饰摆设,瓷器铜器一应俱全,倒也合乎她的身份。
“听说你住不惯?”朱允熥随意的斜靠在长条软榻上,笑道,“是不是这边太冷清了?”
“是呢!”小顺子连连点头,小声道,“这个凤仪楼这么大,光是屋子就十六间,一到晚上静得吓人呀。而且平时也没人往臣妾这边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朱允熥想想,“王八耻,回头给这边多调些人手!”
“是万岁爷,奴婢明儿就知会内官监!”王八耻笑道。
“不不不!”小顺子却连连摆手,“臣妾一个人,哪要那么多人伺候。”说着,微微嘟嘴,“臣妾本就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最受不得别人伺候了。臣妾身边这些人,整日围着臣妾转,恨不得吃饭都帮着送嘴里。再来些人,臣妾可真受不起!”
朱允熥喜欢的就是这丫头的憨,还有这丫的直。
见她站在灯火下,说话的时候脸上表情生动丰富,心中更觉得亲近几分,
不由得伸出手直接拉住对方。
“哎呀!”小顺子低呼一声,一下被朱允熥拉坐到身边。
一个人斜靠着,一个人斜坐着。灯火下,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朕知道你是性子活泼的姑娘,每日闷在这儿,是挺无聊烦闷的!”朱允熥细细揉捏着对方圆润细长的手指,笑道,“平日呀,若是觉得烦了,闷了,就去皇后那坐坐,去淑妃那走走。”
小顺子只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低下头不敢看朱允熥的眼睛,轻声道,“小姐那里还行,皇后娘娘那,臣妾不敢去。”
“怎么了?”朱允熥笑道,“皇后的性子最是宽厚,最是亲近人呀!”
“臣妾是奴婢出身,一见皇后娘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着,顿了顿,“皇后越是对臣妾好,臣妾越不知道怎么办呀!”
“以后不要再一口一个奴婢!”朱允熥听着她说话,又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一下。
他一刮,就能感觉到小顺子身子一颤,甚是好玩。
“你现在是朕的良嫔!”朱允熥继续说道,“不要因为过去,看轻了自己,明白吗?”
小顺子不明白,她内心深处其实并未因自己成了嫔而欢喜。反而有时候,会觉得生活少了许多乐趣。比如走到哪都是一堆人跟着,再也不能肆无忌惮的在厨房偷吃,再也不能一个人躲在花园的凉亭里睡懒觉。
也再也不能,想笑就笑,蹦蹦跳跳。
现在的日子是比以前好,可新鲜劲儿过后,她感觉更多的是约束。
而且过去的她,虽然身份低,却拥有许多。
可现在的她,身份高了,却也失去了许多。
比如,那些以前私下里和她说笑打闹的宫女姐们。
“怎么了?”朱允熥看她不说话,眼神中却泛着几分哀愁,轻声道。
“没!”小顺子低声开口,微微侧头。耳垂上珍珠耳环,和她白皙的皮肤交相辉映。
“笑笑,朕喜欢看你笑!”朱允熥的手,轻轻握住对方的耳垂。
唰的一下,小顺子的脸如红透的樱桃。
“怎么了,怕痒痒!”朱允熥笑着,身子慢慢靠近。
“臣妾.......”小顺子躲闪两下,看着朱允熥的眼神,嘟嘴道,“臣妾怕疼!”
第75章
南北榜(4)辰时,日上三竿。
朱允熥从凤仪楼中起身,前去奉天殿办公。
还未进殿,就看见捧着试卷站在殿门口的中书舍人刘三吾,翰林侍读张信,侍讲王俊华,翰林院编修严叔载等人。
“臣等......”
“不必多礼!”朱允熥看看几人,脸上都带着熬夜的疲惫,开口道,“为国选材也没必要熬夜审卷,两天后才放榜,何必急在这一时?”
刘三吾俯身道,“事关国朝江山社稷,天下士民之心,臣等不敢怠慢!”说着,双手捧着一摞试卷,“这是臣等选出来的,前十的考卷,请皇上过目!”
“好!”朱允熥笑道,“跟朕进来!”
说完,进了平日办公的偏殿,在宝座上坐好。王八耻从刘三吾手中接过卷子,放在朱允熥的御案上。
“给他们看座,上茶!”朱允熥翻开卷子,边看边说道。
几位阅卷的臣子浅浅的挨着锦墩坐下,目光依旧看着审卷的朱允熥。
“这人的字倒是漂亮!”朱允熥翻开一份卷子笑道,他于书法一道实在没什么天赋,准确的说是当年他读书时太懒,不愿在书法上下功夫。
眼前这份卷子的字,看着就带着端正大气。
前边的经义注解和三篇策论,他扫了几眼就翻过去,直接看向最后一题,土地兼并之根与之害处。
阅卷的十七人都是当朝的学士大儒,连夜选出来的这前十名的卷子,肯定是千挑万选慎之又慎的,所以其他题上,朱允熥也不必多看。
唯独这道他亲自出的题,他倒要看看这些天下学子的翘楚,怎么写?
“臣对,土地兼并乃亡国之根,历朝历代盖莫如是!”
这一句,直接说进了朱允熥的心里,千百年来华夏的问题,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土地的问题。
“人常云前朝赵宋王之夷狄,臣窃不以为然。仁宗开始,直至徽帝,天下土地兼并至始数次民乱,半壁板荡伤及国本.....”
朱允熥慢慢的往下看,不住的点头。
殿中坐着的几位学士,心中那颗忐忑的心,顿时放下。
他们生怕,他们选出来的人,皇帝看不上。
“福建,陈安!”朱允熥看下那考生的姓名。
经过一夜的阅卷,考中的卷子已经敲定,糊着士子姓名的地方也已经揭开。这里不存在舞弊,因为阅卷的是翰林院学士们,而揭开的却是督察御史等检查官。
双方共同监督,共同监管。
随后,朱允熥又拿起下一份考卷。
这一次他直接看向考生的姓名,江西,尹昌隆。
福建和江西再加上浙江,可是大明朝高官才子的诞生地,也是官僚集团的中坚力量。
他们以南人自居,其实在朝中闽浙赣三处的官员最是抱团。
朱允熥想想,又拿起一份,却忽然笑了。
江西,杨士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