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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6章

    然后,他的目光看向坐在文臣上首的刘三吾。对方不苟言笑,面无表情。

    朱允熥信手把杨士奇的卷子展开,仔细看了起来。

    几篇策论倒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中规中矩。

    但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的策论,却让朱允熥眼前一亮。

    “臣窃以为治国之道,不可一味求仁求德,更不可桎梏律法,不求变通。当审时度势,顺应时局!”

    朱允熥看了半晌,赞许的点头,随后他提起诛笔,在杨士奇的卷子上画了个红圈。

    然后,写了个拾字。

    这就意味着,杨士奇位列第十。

    接着,朱允熥又拿起一份,当目光落在考生的姓名上,顿时神色复杂起来。

    “福建杨荣?”朱允熥缓缓开口,“这考生,可是福建大儒杨达卿之孙?”

    “回皇上,正是!”刘三吾起身开口道,“杨荣少有神童之称,十七岁选入郡学,乡试解元!”

    那就是了,定是这个杨荣了。

    定是这个原本时空历永乐,仁宗,宣德,正统四朝的大明首辅,更被后世康熙钦点,从祀历代帝王庙的杨荣了。

    朱允熥看着杨荣的卷子,面上的神色有几分复杂。

    倒不是因为杨荣这人的出现,而是他想起了杨荣的事迹。

    原本时空之中,朱棣攻破应天府,进城之时自然有官员前来迎接新君,这杨荣就在其中。

    春风得意马蹄疾,当时的朱棣不可一世,在马上策马朝皇城进发。这时一个御史拦住了朱棣马头,当头棒喝,“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

    这话对于朱棣来说,醍醐灌顶。

    他是用靖难清君侧的名义起兵的,可不是造反的名义。若进城之后直接即位当皇帝,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自己是造反吗?名分大义上,就落了下承。

    所以赶紧听了杨荣的话,先去孝陵拜祭老爷子和马皇后。

    至此,杨荣官运亨通,历经四朝位极人臣。

    历经四朝不倒的人,才学人品才干德行必都是顶尖的。

    但.........

    想了许久,朱允熥拿着杨荣的试卷放在御案的右侧,也没用朱笔画圈。

    “此人不在前十之列,可靠的名次,诸爱卿再斟酌!”

    一时间,

    殿中群臣有些不解。

    他们送来的卷子都是千挑万选,但从文字论都是绝无出其左右的。

    刘三吾沉思片刻,开口道,“皇上,臣以为......”

    话还没说完,就见翰林侍读张信拉下他的衣袖,给他一个眼神。

    “

    皇上说的是名次斟酌,不是说不取。”

    随即,朱允熥又拿起一份考卷。

    刚展开来,就见王八耻快步过来,“万岁爷,朴公公求见!”

    朴不成是老爷子身边的人,等闲都不往这边来的。

    朱允熥赶紧道,“进来!”说着,不等朴不成进来叩首,先开口道,“怎么了?”

    “皇上!”朴不成恭敬的行礼,“昨日太上皇跟太子爷钓鱼,不慎让蚂蝗给蛰了,如今半条腿都肿了起来!”

    “钓鱼怎么让蚂蝗蛰了?”朱允熥怒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奴婢该死!”朴不成叩首,“当时,太上皇来了兴致,下水去捞田螺,不想.......”

    “知道了!”朱允熥直接站起身,“太医院的人怎么说?”说着,又怒道,“怎么昨日不说?”

    “太上皇说小事,不让奴婢告诉您,可是今一早起来,奴婢见太上皇腿都肿了,就连忙前来禀报。”说着,朴不成顿了顿,“太上皇,还不知奴婢前来!”

    “卷子朕看了,朕的学问比不得诸位爱卿!”朱允熥起身,对那些翰林学士们说道,“朕也信得过你们,名次的事你们酌情看着办。两日后的传胪大典,才是重中之重!”

    传胪大殿,所有考中的贡士登殿,皇帝再当庭问对,选定状元。

    “臣等遵旨!”刘三吾等人起身道。

    第76章

    暗谋(1)什么事,都没老爷子的身子重要。

    这岁数的人,实在是经不起半点的差池。

    朱允熥急匆匆赶往永安宫,刚进殿就见老爷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右腿的裤管挽起来,小腿已经又粗又肿带着紫红色。

    六斤和小福儿一左一右蹲在老爷子身旁,看六斤那样,很想伸出手去戳戳老爷子的肿腿。而六斤则是抹着眼泪,不住的往老爷子腿上吹气。

    “父皇不疼了哈!”小福儿哽咽道。

    老爷子爱怜的摸摸小闺女的头发,慈爱的笑道,“本来咱是疼的,可咱闺女这么吹口气呀,就不疼哩!”

    小福儿听了,大眼睛眨眨,继续鼓着腮帮子吹气。

    “你他娘的弄啥呢?不过是钻进去一条虫,咱小时候这种事多了,都是直接用手抓出来。亏你他娘的还是御医,盯着咱的腿琢磨半天都没个主意?”

    老爷子对着御医不咸不淡的说骂,那御医跪在老爷子面前,汗流浃背。

    这时,老爷子余光忽然看见直接冲进来的朱允熥,老脸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哎,哪个多嘴的告诉你?咱都说了,没啥大事!”老爷子似乎有些不敢看朱允熥的目光。

    “还说没事,腿都肿了。”朱允熥边走边道。

    “臣参见.........”

    “这功夫别行礼了!”朱允熥打断太医,“怎么样?”

    太医想想,低声道,“臣不敢欺瞒皇上,有些棘手!”

    “扯你娘的臊!”老爷子大声道,“虫子从脚底板钻进去的,你顺着窟窿薅出来不久行了?”说着,大吼道,“拿刀子来!”

    “皇爷爷,您听御医怎么说!”

    朱允熥知道,老爷子这是一把岁数了,还因为下河捞鱼让蚂蝗给钻肉里,脸上挂不着呢。

    “若是昨日当场发现,那还好说,过了一夜.....”说着,太医顿顿,继续道,“而且方才太上皇说,他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发现脚底有虫子,然后用手一拉......”

    “咱寻思给那虫儿拉出来,谁知道手劲儿太大,拉断了!”老爷子皱眉道,“咱小时候这是常事,肉里进了虫子拍拍就好了。可哪,这回遇着这虫儿也不知毒性大还是咋,一早起来腿就这样了!”

    “不是,您.......”朱允熥想想,开口道,“皇爷爷,您好端端的下什么水呀!就算想....随便让侍卫太监下去不就行了。您这岁数了,万一出点好歹......”

    “孙儿就盼着您身子健健康康的,少病少灾。您看您,腿肿成这样,怕是没半个月都消不下去!”

    一瞬间,老爷子低下头,大手相互搓着,脸上有些悻悻,低声道,“谁知道那水里有虫子,咱也没当回事!”

    “您呀..........”

    朱允熥还要再说,老爷子突然抬头,瞪着他,“去去去,滚一边去。轮到你来教训老子?刚当几天皇上翅膀硬了,敢数落咱了?捞田螺咋了?当年老子还带你捞过呢!”

    “去去去,一边去,咱不用你管。他娘的不过是半条虫儿,啧啧啧,你还说起来没完了!咱是你爷爷,有这么跟爷爷说话的吗?”

    让老爷子忽然劈头盖脸一顿骂,朱允熥气道,“皇爷爷,这不是半条虫的事,是您老的身子........”

    “滚!”老爷子大骂,随后低头在地上寻摸起来,“咱鞋呢!鞋呢!”

    六斤在旁边屁颠屁颠的递过来,“老祖,鞋!”

    老爷子一把接过,嗖的一下扔出来。

    朱允熥微微侧头,布鞋落空。

    老爷子怒气不减,“六斤!”

    “哎!”臭小子甩着小短腿,颠颠儿的再捡来。

    “皇爷爷!”朱允熥按住老爷子的手,“要打,一会孙儿让你打个够,先让太医看看腿!”

    随后,爷俩大眼瞪小眼,目光相对。

    “一辈子没人敢管咱,到老了反倒你来啰嗦!”老爷子哼了声,放下手里的布鞋,瞅瞅太医,“说了恁半天,咋弄啊?是不是要锯了咱的腿去?”

    太医顿时吓得一个哆嗦,忙道,“太上皇严重了!”说着,咽口唾沫,继续道,“当务之急,是把还在腿中那半条虫子弄出来,然后把黑血放出,再敷些药!”

    “那还等啥?”老爷子瞪眼道。

    “这个..........臣不敢对君父动用利刃..........”

    “就你们郎中用那小银刀都没咱手指头长,也算利刃?赶紧的别磨蹭!”说着,老爷子又看看朱允熥,“屁大的事,非要整这么繁琐!”

    太医给帝王看病那是慎之又慎,首先求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而在皇帝面前动刀子,更是犯了大忌讳。

    朱允熥对太医道,“你是医生,怎么治你说了算,朕恕你无罪!”

    “臣叩谢天恩!”太医答应一声,飞快的拿过药箱打开。

    他的手,一直哆嗦着,以至于几次拿东西都拿不出来。好不容易拿出一些,又忽然当啷一声,跌落满地。

    “这怂的都没法看了!”老爷子笑骂道,“可比以前那些军中的郎中差远了!”说着,继续道,“你一边去,老朴过来,你告诉老朴咋弄!”

    太医哆哆嗦嗦退到一边,挽起袖子。

    “那个......公公,顺着太上皇脚底板........”

    朴不成斜了一眼话都说不囫囵的太医,淡淡的道,“你边上喝口水稳稳,咱家把手净净!”说着,转头对后面的小太监道,“弄些盐水来,要热的!”

    后面的小太监忙不迭的弄来热盐水,朴不成双手放在里面,老脸上的皱纹烫得直抽抽。

    然后,甩干手上的水渍,弯腰从太医的药箱中拿出一把小银刀,“这个?”

    “是.....”太医说话舌头都打结,“在太上皇腿上,鼓起来的地方.....”

    没等他说完,朴不成的小刀已经嗖的一下。

    朱允熥见到,一股黑血顺着那处,就流了出来。

    然后,朴不成回望太医,老爷子则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好似浑然不知一般。

    “说呀!”朴不成问道。

    古往今来,谁敢拿刀给皇帝放血呀!

    那太医差点当场昏过去,然后连滚带爬的在药箱子里找出半截药香来点燃,放在老爷子脚底板,虫子钻进去的地方。

    “热乎乎的,哈哈!”老爷子满不在乎的大笑,忽然眉毛胡子一块动动,“哟,好像有东西在咱的肉里拱哧呢?”

    这时,朴不成眼疾手快,飞快的在老爷子脚底板一薅。

    一个细细的小虫子,在他的指尖扭曲蜷缩。

    “都薅出来了?”老爷子问。

    “应该是,奴婢手没抖!”

    “什么他娘的应该?万一还剩下半截呢?”

    朴不成想想,瞪了一眼太医,“是不是都出来了?”

    “啊?”太医满头汗,看看老爷子,又看看朴不成。

    这时,六斤悄悄的过来,小眼珠子乱转,趁人不注意直接把那半条蜷缩的小虫抓在手里,转头溜走。

    然后走到角落,伸手把每日跟在他身后的狮子狗叫来,兴致勃勃的把手里的虫子扔过去。

    那狮子狗狐疑的闻了闻在地上扭曲的虫子,然后有些畏惧的后退两步,大眼睛鼓鼓的看着六斤。

    “吃呀!”六斤见狗不吃,似乎有些不高兴。

    狮子狗又看看他,坐在那摇尾巴。

    六斤怒了,上去就掰狗嘴,“吃呀........哎!”

    朱允熥提溜着六斤的脖子,直接把他拎过来,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滚远点捣乱去!”

    嗖,六斤跑了!

    往往,狮子狗叫两声,甩着尾巴跟出去。

    这边,太医正在给老爷子脚上上药,老爷子看看朱允熥,“晚上在这吃吧,昨儿捞的田螺吐了一夜沙,让人炒来下酒!”

    第77章

    暗谋(2)“嘶!”

    老爷子吃起田螺十分利落,葱姜炒的田螺仍嘴里发出嘶的一声,然后就剩下一个壳,被老爷子吐出来。

    朱允熥吃这东西,实在没什么天分。后面嗦嗦,前面吸吸还经常只能吸出一半来。

    “田螺给你吃,都糟蹋东西了!”老爷子斜了朱允熥一眼,又扔嘴里一个,“你小时候咱看你还有股子机灵劲,怎么如今大了,咋瞅咋不顺眼呢!”

    说着,目光忽然看到六斤。

    六斤手里拿着一根竹签,一个个的挑着田螺,不但自己吃,还扔在脚下喂狗。

    老爷子又道,“你看六斤这孩子多精啊!知道嗦不出来用竹签!哪像你,死脑瓜子,硬来!”

    儿孙大了,在老人心里就不光是用来疼的,还是要用来没事损几句,骂几句的。

    朱允熥听了也不说话,默默的低头吃饭。扔嘴里一颗田螺,嗦了半天却是半点反应没有,吐出来一看,空的。

    再看看六斤,在那低头坏笑。

    不用想,就是这臭小子使坏,挑空的田螺壳趁着大人不注意,又放在盘子里。

    朱允熥横了他一眼,就听老爷子继续问道,“科考咋样?”

    “孙儿来之前正在看一众翰林阅卷官们送呈的前十试卷!”朱允熥说道,“今科取士,除却五经讲义之外,更重策论!”

    “唔!”老爷子点点头,又开口道,“前十的卷子中,南方人多,还是北方人多?”

    “还是南方人多!”朱允熥笑道,“北地数十年战乱之后,元气人口都尚未恢复。”说着,顿了顿,“孙儿在各地推行摊丁入亩之政,北方五省行动最快的原因也在于此,北地的人,还是少!”

    根据上一次洪武二十八年的全国人口黄册,北方五盛的人口,仅有一千六百万。而全国的人口,是六千五百万左右。

    (当时云南在人口,在未被移民之前只有二十六万人。)

    “人少,生孩子就是了。只要百姓吃得饱,家里头有地种庄稼,一二十年之后,人口就上来了!”老爷子嗦着田螺,闭眼道,“咱记得,洪武二十七年那科,榜眼是陕西人,二甲三十人中陕西两人,河南一人,三甲六十六人中,北方五个省中了十七人!”

    朱允熥知道老爷子这是有话要说,放下筷子正色聆听。

    “皇爷爷记性真好!”

    老爷子仍旧闭着眼睛,“虽说是南人中得多,但以二十年例,其中湖广可是一人未中!”说着,顿了顿,“那可是湖广啊!”

    “皇爷爷您的意思?”朱允熥已经明白,老爷子话中的潜在意思。

    “咱退下来了,这话呢咱不愿意说,你毕竟是大了,咱说多了惹你心里不痛快!”老爷子睁开眼,“可是大孙呀,需提防闽浙赣书生抱团。”

    说着,叹口气道,“朝中清流翰林御史是他们,地方官员也是他们。国朝之处,北地凋零天下文风不盛,不得不从地方选取那些有名望的读书人出来做官!”

    “如此以来,官场盘根错节,谁和谁都能攀上关系。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

    帝王从纵览全局的角度出发,不可能任由一派势力独大。

    正如武人中的淮西勋贵一般,该打压的时候就要打压。这个道理朱允熥明白,并且常引以为戒。要知道原本时空大明,就深受其害。

    官员朋党,他们自诩为君子,不是他们这边的就被他们打成小人。长期把持朝政,掌握国家的财政人事大权。

    所以说,大明之亡,就在于党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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