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朱允熥这是拿话在拱老头的火。“皇上!”果然,凌汉大声道,“老臣一辈子都和科举打交道,莫说咱大明朝,就是前朝大元的乡试,老臣都主持过几次。”
“老臣已让一些黜落的举人重新写了一遍考卷,并请了朝中著名的几个才子一统审阅。”说着,凌汉从怀里掏出几份考卷来,“平心而论,这些人不该不中!”
“再者说,即便是北方学子真的才学不成,也要酌情录取一二!皇上方才也说了,国家取士当兼顾南北。若只要南人做官,北人弃之不顾,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若如此,寒天下士人之心甚过前朝大元!”
“慢慢说,慢慢说!”朱允熥看老头气的呼哧带喘的,开口笑道,“朕知道你是一片公心,但有什么话要慢慢说。”说着,看看李景隆。
后者马上心领神会,亲手倒了一杯茶给凌汉送去。
老头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
“刚刚放榜,你只看了北方士子的卷子,南方士子的卷子还没看。说考官舞弊,证据不足。说他们以自己的喜好录用,也未免有些武断!”
朱允熥手指敲打桌面,缓缓说道,“倘若,朕说倘若,倘若真是这一科北方士子和南方士子相比,才学相差太多,才使得一个未中....”
不等朱允熥说完,凌汉火冒三丈,“皇上是要袒护他们吗?”说着,放下茶碗,行礼道,“如此就当臣没说过,臣即刻告老还乡!”
“老不死的胆儿真大呀!”
“凌铁头的脑袋真是铁打的!”
郭英和曹震心中同时暗道,连他们都不敢在皇上面前这么说话。
“你看你,又急!朕什么时候袒护了。”朱允熥笑道,“朕也想不通怎么就一个都没取,但朕身为天子,总要考虑得周全些,不然轻下断定,难免会冤了谁呀?”
说着,看看凌汉,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继续笑道,“现在士子们闹了起来,连几位在家养老的老军侯都惊动了,跑到朕的面前诉说委屈!”
“朕也觉得这事有些反常,凌爱卿是国朝老臣,依你之见?”
“重新阅卷!”凌汉大声道,“臣请皇上,重新选拔阅卷官,所有考生的卷子,糊上名字,再看一遍。”
“重新阅卷,重新排定名次!”
听了这话,朱允熥故作沉思,“凌爱卿此言倒是合情合理,既然有人质疑,那重新阅卷就是。可是有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若重新选拔阅卷官,重新阅卷,就一定公允吗?朕让他们重阅,就摆明了朕希望北方士子有人上榜,难免有人投朕所好。”
“可每一科录的人就那么多,有新人上榜,那么已经考取的人,就一定会有落榜的!”
“到时候,北方士子这边是挑不出什么了。那南方士子会不会再闹腾起来,说朝廷偏袒北人?”
“这...”凌汉一时语塞。
“皇上所言极是,人都这样,若是没中倒也没啥,人家中了结果又给扒拉下来,让别人顶了,谁心里能痛快,不哭天抹泪上吊抹脖子才怪呢!”武定侯郭英想想,开口说道。
“对对对,就像是赌钱,若一开始输了那么百十钱也就算了,说自己手气不好!可要是先赢后输,谁都受不了!”曹震也道。
说着,他看看朱允熥的脸色,“臣看来,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哦?”朱允熥笑问,“你有何高见啊?”
“这个...也不用重新阅卷!”曹震想想,“别的地方,也管不了。北边南边,怎么都不会心服口服。不如皇上直接下令,把咱们凤阳的举子录上去,不就行了!”
“胡闹呢!”朱允熥笑骂,“你当国家取士是什么?哦,凤阳人就该直接录用?”
曹震一缩脖儿,“臣是想着,旁人委屈咱们管不着,总不能让咱们自己老家儿吃亏不是?”
这时,凌汉抬头,“皇上所言极是,是老臣刚才失妥当。那么,皇上的意思是?”
第87章
下套(2)“国家取士,首先是德行才学,要慎之又慎!”
“朕倒是有个想法。”朱允熥继续开口道,“本次科考的成绩士子们不服气,情有可原。对于士子的声音,朝廷要重视!”
“重新审卷是必须的,至于阅卷官嘛。朕倒是以为不必再选他人,依然是原先那些人就好。”
说着,朱允熥笑笑,“难题是他们出的,难题也要让他们来解。”随即,顿了顿了,“新科的状元,探花,榜眼三人倒也名至实归,加入阅卷官中去,一并审卷。”
一开始,凌汉还频频点头,尤其是那句难题是他们出的,就让他们去解,甚合他心。
科举取士闹了那么大的难题出来,自然要始作俑者去处理。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名次实不能随意更改,也在情理之内。
“他们若是晓事,便补录一些北方士子,堵住悠悠众口!”
“但若是北方士子真的才学不足,再审一次依旧无人上榜,他们也无话可说!”
这话,顿时又让凌汉眉毛立了起来。
“皇上,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状元探花之名事关重大,不改可以,历朝历代也没有黜落前三的前例。可补录是何道理?若北方有人当中,那就应当在南人士子中选才学不足者黜落。”
“臣想来,皇上的意思是,已考取的南人士子,朝廷认。然后,做下表面文章,补一些北方士子,弄些不疼不痒的名次上来,堵众人之口?”
“士子之口,能堵住吗?昭昭史书,能堵住吗?”
“再说了,他们已经审了一遍,再审还不是一样?”
“皇上!”凌汉怒道,“您这不是和稀泥,一错再错吗?”
“凌汉!”郭英起身,须发皆张,“你怎敢在皇上面前,这么说话?”
“本官自与天子说话,与你何干?”凌汉怒目而视,“别人怕你武定侯,你当我凌汉怕你?”
俩老头就跟斗鸡似的,在朱允熥面前大眼瞪小眼,气喘吁吁。
朱允熥不禁有些哑然,“凌爱卿,你这脾气也太急了。”说着,又道,“朕这怎么是和稀泥呢?你是没明白朕的苦心。哦,北方人一闹,国家的科考就不算数了,重考?”
“那南方人一闹,是不是也要如此。那科举成什么了?儿戏吗?朝令夕改,朝廷威严何在?”
“重新阅卷,酌情补录北方士子,朕的话你还不明白?一定要此次科考成绩作废,再选考官,你才满意?”
“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凌汉开口道,“可之所以如今闹成这样,就是因为考官之心不公。不公之人,还有何道理再为天下士子审卷?臣的意思是,换人?”
“换谁?”朱允熥也不高兴了,皱眉道。
“朝中才学杰出之人大有人在!”凌汉大声道,“再者说,为国取士,阅卷之人都是江南官员,本就不公!”说着,喘口粗气,继续大声道,“当南北混合,一视同仁!”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开口道,“按你说这么办,朝廷大动干戈,要不要重新选题呀?按你这么说,那不是坐实了本次科考有鬼吗?”
“皇上,有鬼没鬼,天地人心自然皆知!”凌汉开口硬顶。
“那朝廷颜面何在?”朱允熥心中又气又笑。
“和稀泥就有颜面了?”凌汉大声道,“皇上,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您以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总跟臣等说,朝廷诸宫也好,您这个天子也罢,不能因为面子,将错就错。要知错改之,才能给与天下臣民公允!”
“你是在质问朕?”朱允熥绷着脸。
凌汉大步上前,“皇上以君威欺臣耶?”说着,直接哽咽道,“皇上想大事化小,可科举乃是国本啊!臣乃大明御史,有直言之责,皇上不许臣说话,可是不愿意听忠言,觉得逆耳?”
“你........”朱允熥气得心里突突,“朕说了这么多,你真不明白?”说着,摆手道,“你下去,好好的想想,朕说这些话的意思!”说着,又道,“凌爱卿,也就是你,旁人来了这些话朕未必会说,也未必会说的这么透!”
“朕看你是关心则乱,如今心里有火,没明白朕的意思。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来和朕说!”
凌汉看着朱允熥,片刻之后凄苦的笑笑,随即居然出人意料的叩拜大礼。
“臣明日来,皇上也是这么说。皇上既然意已决,还是要用那些人阅卷,还是要认这次的成绩,还是要和稀泥,臣无话可说!”
说着,在朱允熥诧异的目光中,老头竟然摘了头上的官帽,轻轻的放在手边,再次叩首,“臣老了,有时候想不通皇上的意思。再留在皇上身边,也只能让皇上生气!”
“做人要知道进退,臣不能总是倚老卖老。”
“臣,请辞!”
“你........”朱允熥马上起身,“为何如此?就这么生气?”
“臣告老还乡。”说着,凌汉也起身,再次叩拜,“臣既不能为士子请命,又不能为君王分忧,无面目再居高位。”
说完,捂着脸,哭着退下。
殿中一片沉寂,谁都没想到,凌汉竟然犟到这个地步。
朱允熥不过是说了他几句,居然直接甩袖子不干了。
看朱允熥坐在那,气得满脸狰狞,李景隆悄悄退到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皇上!”武定侯郭英开口道,“其实,凌汉那老不.....老臣,脾气就是犟,人心是不坏的。当年咱们刚开国的时候,因为给太子爷大婚的花费,他在大朝会上就跟老皇爷顶了起来,弄得老皇爷都下不来台。”
“老臣以为,他倒是没什么坏心,您.........”
“朕没有得罪他的意思!”朱允熥摆手道,“朕此刻心中倒是很有些哭笑不得!”
就这时,外边突然嗷的一嗓子传来。
“大明朝不公,要亡国啦!”
朱允熥顿时愣住,李景隆吓得一个哆嗦。
“大明朝要亡国了!”凌汉老头在外边哭得撕心裂肺,“皇上不听忠言,大明朝要亡啦!太上皇,太子爷!皇上不听忠言啊!”
“李景隆!”
朱允熥怒喝一声,李景隆已嗖的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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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汉老头哭得稀里哗啦,对着奉天殿右侧,通往太庙的方向,叩首大哭。
“列祖列宗啊..........呜,呜!”
老头正说着,一双大手直接捂住他的嘴,拖到一边。
凌汉看清来人,却挣脱不得。
“老大人,老大人!”李景隆低声劝慰道,“您先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呔!你这弄臣贼子,离老夫远些!”凌汉大声怒斥,“都是你们,把皇上带坏了!”
“我...........”李景隆被老头骂得七窍生烟,但还是忍着怒气,耐着性子说道,“您真没明白皇上的意思吗?皇上那是和稀泥吗?皇上那是下套呢?”
“啥套儿?”凌汉不哭了,直直的问。
李景隆松开老头,“一把岁数了,你这劲儿还不小!”就在老头即将再次大骂的时候,开口道,“我问你,你现在觉得皇上和稀泥,偏袒他们。那些审卷的翰林,主考们,是不是也这么想!”
凌汉想想,点头,“啊!”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李景隆继续道,“就那些翰林院的书生们,还以为皇上维护他们呢,再审卷,定然不许有选中士子黜落的情况发生,而且他们已经审了一遍,再审的话,是不是北方士子那边,依然........”
顿时,凌汉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皇上等那些人自己作死?”
“这话你说的,不是我的说的!”李景隆笑道。
凌汉一拍脑门,“哎呀,那....那不是要滚滚人头......”
“老大人!”李景隆又低声道,“您呀,想左了!”
凌汉呆立当场,想了许久,最后看看李景隆,“老夫帽子呢?”
第88章
老臣夜话仨老头结伴出宫,凌汉大步流星在前,甩的袖子都带风。
武定侯郭英和景川侯曹震在后,这俩老军侯年岁大了,年轻时候的旧伤找上门来,走得快了些,腿脚就不大听使唤。
见比他们还大十多岁的凌汉,日日蹽,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不是不干了吗?”景川侯曹震撇嘴道,“不是告老还乡,帽子都摘了吗?怎么又戴上了?老爷们吐唾沫都是钉儿,你那也是嘴?”
凌汉微微停步,不屑的回头,吐出俩字,“匹夫!”
“你骂谁匹夫?”曹震大怒。
“你不是匹夫你是啥?”凌汉斜眼道,“娘们?”
“我.........”曹震顿时被凌汉说住,卡壳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行了!”郭英对曹震道,“你跟他们书生玩嘴皮子,那不是雏儿遇着姐儿,甘拜下风吗?”
曹震恨恨的看着凌汉,“四哥,也就是现在。但凡我年轻十岁,不,年轻五岁,你看我踢不踢他!”
“踢老夫一脚,你就等着掉脑袋吧!”凌汉停步,冷笑道。
曹震顿时大怒,“凌铁头,你他妈别刚我?”说着,撸袖子,“我就不信,踢你一脚,皇上能要我脑袋?”
“你踢一脚,老夫就死。当朝军侯,刻意打杀当朝二品尚书,大学士,督察御史,太子少师,左柱国,光禄大夫,你说是不是死罪?”
“你.........”曹震气得嘴都瓢了,“狗日的,狗日的!”
“狗日的骂谁?”凌汉斜眼问。
曹震大吼,“狗日的骂你!”
“对,狗日的骂我!”凌汉一甩袖子,接着日日朝前走。(日,二声)
“日你姥姥!”曹震一蹦三尺。
凌汉停步,正眼看着曹震,“有种说多一次?”
“日.......”
“行了!”郭英哭笑不得的拉住曹震,“你俩,一个八十多,一个六十多,能不能别跟小孩斗气似的?”
说着,微微加快脚步,跟上凌汉,“老凌,咱们也是老相识了吧?”
凌汉面色缓和一些,“嗯,开国大典之时,老夫在文官第一排,侯爷在勋贵第二排!”
“亏你还记得清楚!”郭英笑笑,随后有些咬牙,“但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欠揍呢?”
“老夫没说什么,侯爷想多了!”凌汉道。
“不掰扯这些没用的,你凌铁头虽然有时候挺厌恶,不招我们这些人待见,但我老郭四这些年,始终觉得你为人不错。”郭英继续道,“是个有良心,有风骨的好官!”
对于这个评价,凌汉颇为意外,拱拱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读圣贤书自当天下为公!”
“停停停!一听你们书生掉书袋,老子就头疼!”郭英赶紧道,“你虽是好人,但是呢,今日你却不对!”
“老夫哪不对?”
“你嗷唠一嗓子在殿外头喊大明朝要亡国了,是不是?”郭英正色道。
“你都听见了,还问老夫是不是?对,就是老夫喊的。”凌汉道,“怎么?皇上都没治罪?郭侯要治老夫?”
“谁敢治你,碰一下就死!”郭英不客气的损了一句,继续道,“我看你今日呀,有些倚老卖老了!”说着,
顿了顿,“也就皇上好脾气,没和你计较。不然这当口,你直接进镇抚司了!”
“就是!”曹震也插嘴,“老皇爷坐金銮殿的时候,你敢这么喊?蛋黄子给你捏出来喂苍蝇!”
“老夫是诤臣!”凌汉郑重道,“皇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关乎大明国运,老夫自然要直言纳谏!”说着,不屑的笑道,“皇上不治老夫的罪,不是脾气好。而是皇上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
“若因为老夫喊两句就治罪,大明文臣焉存风骨?朝堂上,只剩下一群磕头虫罢了!”
说到此处,斜眼看着曹震,“当年太上皇旨意耗费巨资,在凤阳修建宫城,老夫虽没说大明朝要亡国,可也冒着大雨去跪太庙哭诉,对供奉的朱家列祖列宗说太上皇忘本了,骄奢淫逸,太上皇说啥了?”
“对对对!”曹震冷笑,“你他妈总有理!”
“不是老夫有理,而是老夫要据理力争!”凌汉忽然叹口气,“不过,老夫也争不了多少年啦。天下太平,人人歌功颂德,再有谏臣,只怕首先不容于同僚!”
“少了你张屠户,还吃带毛猪?”曹震不屑道。
“我是好意!”郭英对凌汉道,“方才你把皇上气的直咬牙,你纳谏是好,可这种事,在一不能再二。不然呀,真惹恼了皇上,什么他娘的光禄大夫,太子少师?你就是玉皇大帝他二姨夫,照样下诏狱!”
说着,微微叹口气,“咱们这些从开国一直活到现在的老东西,越来越少了。我就是希望着,将来咱们都能有个好....有个好结局!”
“侯爷此言何意?”凌汉道,“皇上对老臣最是仁厚不过!”
“你是怎么当了这么多年官,还没吃亏的?”郭英忽然笑道。
凌汉想想,“老夫立身正!”
说着,他沉吟片刻,“两位侯爷,这次科考的事,勋贵也牵扯了进来。老夫私下问一句,皇上让人重新阅卷,若是结果依旧差强人意,两位如何打算?”
“管他旁人,只要凤阳有人上榜就行!”曹震哼道,“必须凤阳人,他奶奶的。再跟老子耍花活,回头一把火烧了礼部和翰林院!”
凌汉知道他说的气话,看向郭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