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爹,儿子知道您这些年做官不易,也知道您的难处,更知道世上人心险恶。”李琪双眼通红,“儿子问您一句,若您在儿子这个岁数,听说了这种事,您如何做?”
“我?”李景隆喃喃一声,没有说话。
若是他,是他当年少年时,只怕也要义愤填膺吧?
只怕他当时会脑子一热,这就把事捅到老爷子那。
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侠客梦,准确说每个男人少年时都想做英雄。只不过随着年纪渐长,才猛然发现,做英雄的代价难以承受。
“那.....可做事,你总要想想做不做得过吧?”李景隆继续怒道,“你当这是儿戏?逞英雄没有这么干的,我的傻儿子!”
“儿子没办法!”李琪委屈道,“若儿子能帮他出头,直接就带人去应天府了,可是儿子也惹不起那人。但儿子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不能看着别人受委屈!”
“谁?你惹不起谁?”李景隆急问。
李琪喘息片刻,低声道,“你当糟踏王四巧的是普通恶少?”说着,冷笑一声,“是鹰扬卫指挥使李安的儿子,李子龙。”
鹰扬卫隶属京营,就驻扎在句容县。一卫的指挥使别人惹不起,但对他李景隆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李安这个指挥使不同,因为他也是皇亲。
太上皇第二十三子,唐王的亲舅舅,李贤妃的亲哥。
此案竟然涉及到外戚,涉及到宫里备受老爷子宠爱的小藩王,怪不得他李琪说惹不起。
倒不是说惹不起李安,而是惹不起他身后的人。
大明朝的事,一旦涉及到藩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尤其是那些还养后宫的小藩王们,老皇爷的老来子,各个都是宝贝疙瘩。
旁的事李景隆倒也不尿他们,可这等丑事,沾上了就是反目成仇的结果。
平白无故树敌,可不是李景隆的行事作风。
“儿子托人打听了,李子龙仗着家事,在句容等地这样的事做了不止一次了。”李琪继续说道,“当地官员们,谁敢得罪藩王的表哥?只要苦主不闹,就只当没看见。”
李景隆连连跺脚,“就你能!就你能耐!”
“不是儿子能耐,而是儿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李琪大声道,“世家子弟享国恩食俸禄,却连土匪都不如。儿子也知道这么做很是凶险,儿子也思来想去很久。”
“儿子也怕,但儿子知道若是不帮王三巧这一回,儿子这辈子都会有个天大的遗憾!”
“你遗憾个屁!”李景隆再次大骂,“告诉你多少回......”
“爹,您是您,儿子是儿子。”李琪忽然打断李景隆,“儿子知道您的苦心,可是儿子不想将来变成您!”说着,依稀残存着稚嫩的脸上,泛起刚烈的英雄气,“况且您也说过,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个男人的样,不能一辈子窝窝囊囊.....”
“谁窝囊?”李景隆气得浑身都哆嗦,“你是说你老子窝囊?”骂着,继续问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谁,是不是他撺掇你这么干的?”
“小石头倒是没撺掇儿子,不过他带人,把追王三巧的人都打断了腿.......”
“小石头?”李景隆哑然,“赵石!”
赵石,小名石头。
承恩侯赵思礼的嫡子,皇后娘娘的亲弟弟。
“你们俩个臭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李景隆骂了一句。
“爹爹放心,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当个屁!”李景隆骂了一声,看看儿子,“起来吧!”说着,冷笑道,“一个指挥使,藩王的舅舅而已,咱们李家惹不起?笑话!”
嘴上说着,心里暗道,“这事有皇后的弟弟参与了,那就好办了!”
第92章
疯了(1)“赶紧起来,换身衣服去太子爷身边伺候!”
李景隆看着身形狼狈眼睛红肿的李琪,心里是既气又满是心疼,尤其见到儿子肩膀上被自己抽出来的血痕,更是心里疼得直抽抽。
“你就这么死性,就不知道躲开?”李景隆摇摇头,“这万一要是抽脸上,以后还怎么见人?”
“爹打儿子,儿子只有挺着的道理,断没有躲的。再说了,咱们李家儿郎,也不靠面皮活着!”李琪低声道。
“小仗受,大仗走,书都读哪去了?”李景隆又拍下儿子的后脑勺,“满嘴大道理,什么不靠面皮,你要不是继承你爹我的好皮囊,能在太子爷身边当差。你看曹傻子,宋国公家里那些歪瓜裂枣的子弟,谁有这等面子?”
对这个儿子,他真是疼到了骨子里,不单继承了他的仪表堂堂身姿威严,更是随着年纪渐长,有着一种特别让人欣赏的英雄气。
不过让李景隆头疼的地方也在这,出身豪门的男儿,最不应该有的就是这种英雄气。容易得罪人,容易头脑发热,容易被人下套,被人当枪使。
一个男人要达到更高的成就,就必须舍弃这些东西,变得无耻学会装糊涂。
“以后你多长个心眼,凡事先问问你老子不成吗?”李景隆恨铁不成钢的继续教导,“有些事,不可直中取只能曲中求。就好比王三巧这事,你自己心里觉得不帮她就好似落了下乘。”
“可是你这低劣的手段且不说有多大的后患,别人知道了说不定要笑掉大牙。”
李琪一边走,一边听他老子的唠叨,此时站住脚,“爹,王三巧的事儿?”
“有你老子呢!”李景隆没好气的说道,“儿子惹了事,就要当爹的擦屁股。”
“我也不是要您来擦屁股,一开始没和您说,就是知道你怕麻烦。”
闻言,李景隆马上瞪眼,摆着当爹的威严,“什么叫怕麻烦?你爹我是不爱惹麻烦,咱们李家在大明朝怕过谁?”
“当初你祖父走的早,没人庇护你爹,多少人在暗中等着看笑话,以为你爹守不住家业,结果呢?这些年你爹怕了谁?怂过谁?”
见李景隆如此豪气,李琪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意,目光充满崇敬。
“这事儿,我再嘱咐你几句。”李景隆忽然亲热的搂着儿子的肩膀,低声说道,“回头你和小石头商量一下,就说是你两人的主意。”
李琪怔住,“爹,这真是儿子一个人的主意。当时小石头还跟儿子说,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我们两人拿着曹国公和承恩侯的片子,直接把人送到刑部大理一对憨货!”李景隆气得太阳穴都突突。
两个半大孩子,身上挂着的都是荣职虚衔,别人高看一眼是因为他们的家世门第。可冒冒失失的,这么直接站出来往衙门里送人,成何体统?
先不说案子,御史们知道了奏折就该如雪花一般往宫里飞。要知道,两孩子的身份,归根到底是外戚。
“我怎么教你就怎么听!”李景隆怒道,“这么说对小石头也好。”
根子在赵石的身份上,一个刚正不阿的国舅爷,皇后脸上皇上脸上都有光。
“您是不是担心,怕万岁爷知道了,儿子一个人担不下来?”李琪狐疑的问道。
“瞎琢磨什么?”李景隆笑骂一句,心中却道,“这孩子还没傻到家!”
毕竟李琪做这事太欠缺考虑,将来有人要拿这件事说事做文章,有赵石这个国舅爷在,也要掂量掂量。
再者说,这事毕竟涉及到藩王的母族。唐王的生母早些年还挺受宠的,而赵石的身后是皇后娘娘
。
爷俩一边说话,一边朝前走。
“对了,你跟小石头没事跑西水关干什么去?”李景隆问道。
他曹国公府和承恩侯家的私交一直不错,俩孩子走的也近。这一点,李景隆自然乐见其成。
李琪说道,“小石头说请儿子帮忙踅摸一条狮子狗,说是给他弟弟养着玩。儿子恰好知道西水关那边有善于训狗的把式,所以下了值就跟他寻过去看看。”
赵石是承恩侯的嫡子,赵思礼封侯之后纳了个小的,也生了个儿子。按理说这样的儿子上不得台面,可谁叫赵家男丁少呢。所以这儿子也金贵起来了,还一直被皇后的生母赵夫人亲自养着。
“小石头对他这弟弟还挺好?”李景隆随口问了一声。
其实对这样的事,李景隆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赵家现在多宠那孩子,将来就有多大的仇。他毕竟是庶出的,不是皇后的亲兄弟,将来那孩子长大了,什么也落不下轮不上,只能一辈子当吃喝玩乐的窝囊废,心里不恨才怪呢。
“这是自然,毕竟小石头身边就那么一个兄弟!”李琪说着,脸色有些黯然,“爹,咱们家男丁也太少了些。儿子也想着有个弟弟妹妹,逗着玩。”
“跟你娘说去。”李景隆白他一眼。
李琪暗中吐下舌头,“对了,小石头说下个月他也要进宫了。”
李景隆精神一振,“当差?”
“他说好像是要陪太子爷读书。”李琪说道,“他也是影影绰绰听皇后娘娘说了一嘴。”
“苦差事!”李景隆笑笑,“到时候太子爷学得好是大学士有功劳,学不好就是他给拐带的。再说他一个外戚,想在东宫站的稳当了,还要看那些老夫子们愿意不愿意。”
就这时,前方出现一个气喘吁吁奔跑的身影。
定睛一看,却是邓平。
“我的好姐夫喂!”离老远,邓平就大喊,“这边找你们爷俩都找疯了。”声音落下,邓平已经跑了过来,“太子爷那边,不见了琪哥儿,整个人都不高兴了,梅总管王总管都不敢抱。”
“你看我!”李景隆一拍脑门,“耽误正事了!”说着,咣当踹了李琪一脚,“死人啊,还不过去伺候?”
李琪挨了一脚,马上一溜烟的跑过去。
邓平忽然拽着李景隆的袖子,“姐夫,咱家的庄子这回可真成了风水宝地,真是了不得了!”
“怎么了?”李景隆忙问。
邓平想想,跺脚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您自己去看就明白了!”说着,忽然压低声音,“不过您也小心点,那些官儿,都他娘的疯了!”
第93章
疯了(2)疯了这个词,用的很恰当,真是疯了。
李景隆远远观望,种植满洪薯的坡田上,皇上扶着太上皇的手臂站在田里。周围的文武百官,此刻都好似喝醉酒一般,在田里疯狂的下锄。
这场面就像是......
“这是喝了假酒了还是灌了砒霜了?”李景隆心中暗道。
平日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宋国公冯胜,此刻抡着锄头,就跟打仗时候刨人家脑壳似的,咬牙切齿的猛烈挥舞。
他旁边的景川侯曹震,好似刨坑的野狗一般,蹲在地里手脚并用泥土飞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他爹挖坟呢。
文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有过之。
老头凌汉跟傻子一样,抱着一堆洪薯坐在地拢上傻笑。
穿着银甲的大汉将军金吾卫御林军,挑着担子把成框的洪薯运到秤上,然后负责记录的农官,瞪大眼睛计数,算盘珠子打得劈里啪啦作响。
老爷子的大嗓门带着无比的欢愉,“给咱挖,都挖出来,咱要看看,到底能有多少?”
是的,无论君臣都疯了。
他们都在为,天下多一份粮少一份饥荒而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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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一亩地到底能产多少?”
老爷子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农官手里的算盘,看的几个小官的手抽得跟鸡爪子似的,算盘珠子都打不利索。
“回太上皇的话!”一个农官紧张的说道,“方才那亩地送过来的洪薯,共九百三六斤,合不到八石。若是这些地全算上,平均差不多一千斤一亩,合八石多一点儿。这个数臣算了三遍,而且都是磕掉泥土之后的数。”
一石也是一百二十斤,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
“这么少?”朱允熥倒是微微有些意外,这和他意料之中的数字,似乎有很大的出入。
不过再想想也就释然,后世红薯的高产是经过多少年的改良,且在现代化的农业耕作之下。
“八石?”老爷子的胡子猛的一翘,大声道,“不少了!”
说着,在堆积如山的洪薯中抽出一个,放在鼻尖猛的嗅了几下,叹息道,“一亩上等水田,出的稻米也不过一石啊。这些坡田山地,就有八石,若是全天下都推广,那还了得!”
“况且这还是咱爷们第一回种,不知道这东西的习性,也没有储存良种。若是多种上几年,知道这东西怎么伺候,定能长得更好,产的更多。”
“咱们大明,看着大实则能种的地不多呀?陕甘西北,云贵川等地,要么是常年下沙子要么都是山沟沟,老百姓的日子的苦哇。”
“多这么一份吃食,能活多少人?”
“什么他娘的狗屁赫赫武功,去他娘的,哪有吃饱肚子实在!”
说到此处,老爷子大手用力,啪的一声手中洪薯断成两截,给了朱允熥半截,“大孙,吃!”
随后他擦也不擦,还带着些许泥土的洪薯就送进口中,跟吃鲜果一样,大嚼起来。
朱允熥也狠狠的咬了一口,不是很甜微微带着些涩,但是能吃且不难吃。
同时,他的心里也涌起一阵自豪。
一直以来他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做出超出这个时代承受能力,以至于本末倒置好心变坏事的事。而现在,他终于也为这个时代,做了些什么。
不能说有了洪薯,就天下无饥。但起码,天下人多了另一种选择。国家的强大,就是为了让百姓有更多的选择。
“亩产八石多,一千斤?”景川侯曹震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朱允熥手中的半截洪薯,咽口唾沫,掰着满是泥土的手指头开始算,“一亩地一千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人种一亩,一天就有差不多三斤可吃。”
“若是一人种两亩,一人一天就是六斤的口粮。”
“这么多?”他神色有些呆滞,“咋也饿不死咧!”
“你他娘的曹傻子是真傻!”老爷子笑骂,“哪有这么算账的?再说了,这玩意毕竟不是粮食,不能当饭。”
“那也是粮食啊!”曹震呆呆的说道,“粮啊!救命的粮啊!咋地,也比人肉强吧!”
“你狗日的扫兴!”老爷子大骂一声,直接把吃剩下的洪薯,塞进曹震的嘴里。
曹震鼓着腮帮子大嚼,含糊不清的大喊,“皇爷,是比人肉强!”
“天赐大明祥瑞!”
文武官员之中,不知是谁带头,紧接着漫山遍野都是万岁之声。
把洪薯带回大明的谢晋忠跟着大喊,然后手舞足蹈的对身边人喊道,“这位大人,是我把洪薯带回来的,是我带回来的!唉哟!”
他正喊着,却直接被人推了一个跟头,倒在泥土之中。
“你一边去!”老臣凌汉骂骂咧咧,从他身上迈过去,对着农官急赤白脸的喊道,“所有的栽种之法,可有记录?”
几个农官被他吓得不敢说话,因这位老大人的表情好似要吃人一样。
“此物的栽种之法,适合何等气节施肥多少,如何栽种如何育苗,都给老夫交到户部去,少一个字,老夫让你们吃不了兜着。”
凌汉瞪着眼,突然又脸色一变,对朱允熥和老爷子开口道,“太上皇,皇上.....大喜啊。八石八石啊,这可是八石啊。老臣是经过乱世,亲眼见过百姓易子而食的呀。”
“有了这东西........您二位,就是救民于水火的活菩萨呀!”
老头一辈子头铁,嘴里几乎没对君王说过什么好话。这句活菩萨,直接让老爷子眉开眼笑。
“栽种之法朕已命人详细记录,回头多多抄写印刻交予各省。且令各省挑选农夫,尽心培育。因各地四季不同,是以各地的栽种也都要详细记录!”
朱允熥笑道,“回头这差事还要落在户部和工部的肩膀上,朕把话撂在这,这洪薯就是这几年,国朝的第一大事!”
“老臣请缨督办!”凌汉大声道,“皇上,臣老了,说不定哪天就闭眼过去了。求皇上给老臣个恩典,让老臣来督办。老臣是知晓农事的,老臣定然能办好!”
他这话,顿时惹得户部和工部的官员们暗中不悦。
若不是这老头实在惹不起,他们只怕当场就要跳出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爷子开口,看看周围,“谢晋忠呢?”
“小人在!”谢晋忠连滚带爬的过来。
“这洪薯是你带回来的,位列首功!”老爷子大声道,“咱以前说过要赏你一个侯爵,今日......”说着,老爷子看看朱允熥,“大孙,你说赏他个啥侯好?”
朱允熥想想,看着谢晋忠,“你是福建长乐人,朕便赐你长乐县侯,允子孙世袭六代。另,着地方官修注县志,撰述你的功劳,建牌坊彰的功绩!”
“臣,叩谢天恩!”谢晋忠已是状若疯癫。
突然间,山下乒乓乱响烟尘火光弥漫,漫山遍野都是震耳欲聋的鞭炮之声回荡,震耳欲聋。
只见李景隆笑呵呵的拎着一挂鞭鞭炮,快步跑到朱允熥和老爷子面前,“太上皇,皇上,这大喜的日子,不放一挂?”
“咱来!”老爷子哈哈大笑,“弄一个一万响的,听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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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神偷你个大傻逼。
第94章
气盛(1)“万岁爷,事的经过就是这样。”
坡田下的凉亭中,李景隆小心翼翼的讲完王三巧的案子,然后就谦恭的低下头,默不作声。
远处的山坡上,老爷子和一众朝臣们还沉浸在洪薯丰收的喜悦之中。老爷子不厌其烦的跟别人讲述,他从夏天开始到现在,在地里是如何的辛苦,对这些秧苗是如何的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