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顺带着一群干了几天活,挑了几次大粪的勋贵们,也都露出了趾高气昂俱有荣焉的嘴脸。空气中满是洪薯的香甜,旁边就支着一口锅,蒸着刚收获的洪薯。丰收了么,总要尝尝丰收的喜悦。不过老爷子却把抠门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朱家爷仨怎么吃都行,文武官员们却一人只有两个。
文官们知道此物来之不易,颇为珍惜。而那些勋贵武人们,大嘴一张两个洪薯片刻进肚,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
“那这么说,这案子倒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地方,是吧?嘶.....嘶.....”
朱允熥一边说,一边剥着手里的洪薯皮。
眼前的洪薯远没有后世的个头大,而且瓤也没有以前他见过的那么软糯,口感上也差点。
可硬是让吃遍了山珍海味的他,吃得甜嘴抹舌的。
“呼!”朱允熥对着刚出锅的洪薯吹口气,然后咬了一口,呲牙咧嘴的咽下去,“你怎么看?”
“呃......臣以为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会审即可。”说着,李景隆看看朱允熥,低声道,“不过此案毕竟是涉及到了唐王的舅舅,还有宫里的贤妃娘娘,臣以为还是不宜太过声张。毕竟,这种案子传到民间的话,老百姓的嘴里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
“哈!”朱允熥哑然失笑,“皇亲国戚欺负人都做得出来,还不许百姓骂几声?”说着,吃掉最后一口洪薯,喝口茶顺顺,若有所思的说道,“二十三叔的舅舅,朕也是见过的。早些年在文华殿读书的时候,二十三叔有事没事就说去他舅舅家打秋风。”
“朕记得他早先是金吾卫的佥事,后来调任鹰扬卫,是吧?”说着,又想想,“这些年,倒是没听人说过,他品行上有什么过错。”
李景隆马上顺着朱允熥的话头,“万岁爷说的是,早些年臣掌管皇城宿卫的时候,和李安有过同僚之谊,倒是位和气的人!”
所谓说话听音,李景隆在朱允熥说话时就揣摩着他的言外之意。
唐王跟皇上的关系一直很好,从小就是皇上身后的跟屁虫。唐王又不比其他的藩王母族势力强大,就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舅舅。在万岁爷没有明确表达出厌恶之前,他也不能说人家如何。
而且以他对万岁爷的了解,皇上一般说旁人的时候,前半部分若都肯定的语气,那后半部分马上就要开批。
“京城里朕和老爷子眼皮子底下,谁不是一团和气夹着尾巴做人?”朱允熥话锋一转,“一军指挥又是藩王的舅舅,驻扎在外县谁敢惹?”
“再者说了,养不教父之过,那奸污民女的李.......”
“李子龙!”李景隆赶紧补充。
“对,奸污民女然后还反咬一口,手段轻车熟路,一看以前就做过不少次。养出这样儿子的,当爹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朱允熥笑笑,“哎,老李,这名字和你有点像啊!”
李景隆讪笑两声,算是附和。
“哎,说起来句容也在京畿范围之内。”朱允熥继续说道,“也算是天子脚下,可也闹出这种仗势欺人的人案子,别的地方这等冤屈的事,说不定还有多些呢!”
这话,让李景隆马上陷入沉思,心中飞快的盘算着今年以来各地发生的大案。
皇上是不会轻易发出这种感慨的,更不会无端的说这些。
“这些日子朕听翰林院的学士们讲史,忽然发现个事儿!”朱允熥开口,指下身边的石凳,“你坐下听!”
“遵旨!”李景隆往旁边一坐,盯着自己的脚尖,目不斜视。
朱允熥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眉飞色舞的老爷子,笑道,“大汉朝鼎定天下之后,国泰民安之时,各地州府多出游侠,重义轻生。”
“到了大唐盛世呢,天下也多出亡命徒!”
“前朝赵宋时,汴梁多无赖泼皮。”
“什么游侠也好,亡命徒无赖泼皮也罢,各个都是好勇斗狠之辈。本都该是官府肃清的对象,可在当地都是风生水起人模狗样的,甚至广有家财,多有党羽。”
“朕就纳闷,既然是太平盛世河清海晏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不良之人?”
李景隆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你看,反过来历朝历代亡国之时,反倒是没有这些牛鬼蛇神。就好比老爷子当年起兵,淮西勋贵大多是乡下的泥腿子,祖上三代人都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
“那个那个.......曹震他们这些绿林中人,故开平王他们打家劫舍的强人,也都基本上是生活所迫才落草为寇。”
“淮西功臣之中,没一个是无赖泼皮出身。”
“哎,你说是不是有些奇怪?正常的逻辑不应该是这样吧?应该掉过来是吧?”
李景隆眼珠转转,还是没有说话。
但心里却在嘀咕,“皇上一句没说王三巧的案子,却句句说的都是案子。”
“不过后来朕多读了几遍史书,才发现其中的细微之处。”朱允熥双手抱着膝盖,身子微微晃动,“且说为何盛世多这些不良人呢?盛世嘛,国家军力国力强盛,官府有威严。”
“当官的权大,所以滋生了养活这些不良人的土壤,狐假虎威狼狈为奸。而且呢,盛世更有规矩,不管是作奸犯科的还是老实巴交的,都有规矩管着。不过,坏人是管不住的,管的只是百姓。”
“乱世则不然,民不畏死了,谁还敢欺负?泥腿子不种地改造反杀人了,管你什么当官的什么地痞无赖,当头就是一刀。什么规矩法度,活下来就是规矩,是不是?”
李景隆拱手笑道,“臣愚钝之人,听万岁爷您这么一说,还真有些茅塞顿开了!”
“朕这也是歪理,但朕在想,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朱允熥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靠着柱子微微晃动身体,说不不紧不慢,“盛世要讲道理,别管怎样大面都要过得去,乱世没道理可讲,所以就没有不良人,只有不怕且死求着早死早托生的泥腿子。”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活不下去吧?也不是所有人都吃不上饭吧?”
“那为何只要有人造反,马上就是风卷残云之势呢?”
“你说,为何?”
李景隆马上做深思索状,“臣愚钝,不堪其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历朝历代亡国除了横征暴敛天灾人祸土地兼并之外,未尝没有官府威信丧失,百姓深恶痛绝的原因吧?”
“咱们再用当年老爷子起兵说事,有的城池是不战而降官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有的地方,却在当地地方官的带领下,宁可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言降。”
“其实降不降对百姓来说,无所谓对吧?换谁都是要征粮纳税,征丁差役。况且人都不傻,都知道拼死抵抗一旦城破之后,大军必然要洗城示威。”
“那他们为何那么拼命?”
第95章
气盛(2)朱允熥放下抱着膝盖的手,端起茶盏来,浅浅喝了一口。
“为何呢?”他有些自问自答,“那就是百姓们信得过他们的官儿,信得过他们的官府。盛世也好乱世也罢,总是有百姓爱戴之人。百姓没啥心思,谁对他们好,谁值得信得过,他们就跟谁走,对不对?”
李景隆忙笑道,“万岁爷的话,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所以朕读史之后就在想,咱们的盛世除了国库钱粮疆域兵锋之外,也要想想别的事。”朱允熥微微叹气,“就拿王三巧的案子来说,简简单单的案子,愣是让一个妇人闹到京城来了。”
“她为何来?还不是没有说理的地方吗?”
“当地的县官,但凡是想着与民请命不畏强权或者说不讲那么多人情世故,这案子是不是也闹不到这一步?”
“就算他不敢得罪人,那把这个案子送呈应天府是不是也挠不到这一步?”
“句容县那么多吃皇粮的官吏,稍微对应天府露点口风,或者知会几个字,是不是也闹不到这一步?”
一连串的反问之下,李景隆马上心中透亮。
“完蛋,一个县城的官儿都要倒霉!”
“朕为吴王的时候,亲自处理了杭州的孙家的案子!”朱允熥继续开口,但口吻已经有些转变,变得严厉起来,“当时朕在杭州对布政司说了一番话,小案子变成大案子的根,就在于告状的人要面对的不单是恶人,而是一群站在恶人身后的人。”
“朕方才说了,乱世也好盛世也好总有好官坏官。乱世多贪官污吏说得过去,因为没规矩没道理,大家一起坏吧。可盛世却一扯一大串儿,说不过去呀,也让人痛心疾首啊!”
“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
“难道非要朕跟老爷子似的,衙门口正对着皮庙场,当官的大堂上,挂几张人皮才长记性?王三巧这事不是个案,是各地都有这个苗头。”
李景隆闻言,身子暗中颤抖几分。
此时,朱允熥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几步。
再度转身,话音斩钉截铁,“你一会去传朕的口谕,鹰扬卫指挥使李什么来着......就地免职,都督府兵部派人暂管。其人其家眷呢,回京闭门看管。”
李景隆顿时明白皇上的用意,去职免官回京被监管起来。不管怎么说,鹰扬卫的指挥使一个教子不严的罪名是免不了。甚至听皇上的意思,还要追查他其他的事。
“王八耻!”朱允熥又道。
“奴婢在!”王八耻躬身过来。
“叫暴昭,杨靖,严震直还有郑赐过来!”
“是!”
片刻之后,四位文官在凉亭外整理好衣冠,带好官帽进来。
他们四人,是大明朝的刑部大理寺还有都察院的主官。
“臣等.......”
“今日喜庆不闹这些!”朱允熥淡淡的抬手,又在石凳上坐下,“刑部大理寺!”
暴昭和郑赐出列,“臣在!”
“有个案子,苦主在李景隆那,句容县一女子被奸污,报官之后官府说是通奸。刑部大理寺主审,就去句容县公开的审理。”朱允熥点点二人,“能不能审明白?”
两人顿时心中一惊,今日喜庆的日子怎么又闹出这种事来了?再说,怎么苦主在曹国公那儿?莫非是曹国公.......?
他们心中有万般疑问,可此时一个字都不敢问,因为皇上说话的语气,可是前所未有的冷。
“臣等尽心竭力!”
“不管涉及到谁,查!”朱允熥又吩咐道,“不管谁,抓!”说着,冷着脸,“抓到的人,关押在刑部大牢。等何广义回来,不论罪责大小,一律.......”
众人的心,猛的一揪。
“一律剥皮!”
朱允熥面前几人,刹那间似乎仿佛回到了老爷子当政时最严苛的那几年。那段日子,可是大明朝官员们的噩梦。早上出门,晚上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包括锦衣卫的刽子手,根本不够用,剥皮忙到忙不过来。
大理寺卿郑赐和李景隆私交不错,私下里看了看对方。希望得到些讯息,可对方纹丝不动。
“前些日子陕西那边闹白莲教!”朱允熥继续道,“这个事你们是知道的,幸好朝廷剿灭的及时,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可锦衣卫在西安的奏报,让朕阵阵后怕!”
“也深感丢人啊!”
朱允熥拍两下大腿,“官府抓人,还要靠混混儿,嗯?更丢人的是,这些混混儿就是官府养的。”
面前几人,瞬间脸色煞白。
“都察院!”
“臣在!”杨靖严震直出列。
“你们都察御史,管着天下的监察巡查御史,这些御史监督各州府道的官员们,清查诉讼刑狱等事。”朱允熥看着他二人,“现在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给朕去查,给朕去看!”
“诉讼刑狱可有不公?当地官员可有玩忽职守,以至百姓无处伸冤。是否有游侠乱忌,无赖泼皮横行!”
二人马上说道,“臣等遵旨!”
“别只会遵旨!”朱允熥一点颜面都不给,“认真查看,若有作奸犯科者,杀无赦。”说着,冷笑道,“不可能到处都是风平浪静,半点涟漪都没有。”
“御史寻访不必知会当地地方官,若有查证,更不许当地官员旁听探视。”
“你们别让朕失望,不然换了锦衣卫去,看你们颜面何存!”
两人极其惶恐,“臣等必然竭尽所能,无有半点遗漏!”
朱允熥发了一阵业火,口吻缓和一些,“淮南子一书中写道,人无善智,虽勇必败。”
“人要是没有良知,不管成就如何,早晚要自取灭亡。今日,朕叫你们办的,就是去灭了那些没有良知之人。”
“朕也知道这样的人杀不绝,可杀总好不过不杀。不然,老百姓要戳脊梁骨骂的。”
“大明朝好不容迎来的盛世,容不得臭鱼烂虾,更容不得蛆!”
几人赶紧俯首,皇帝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吏治!民情!刑狱!
“跪安做事去!”朱允熥再一挥手,“曹国公留下!”
我是真不想留!
李景隆心中暗道,眼看皇上如今业火升腾,他真怕哪句话说错了,或者应对不当,或者皇上就是要拿他撒气。
朱允熥端起茶碗,喝了半口冷掉的茶水。
“王三巧案子是你儿子李琪看不过去,才想到告御状是吧?”
噗通,李景隆跪下,“万岁爷,臣方才还抽了那小畜生几鞭子。国有国法,他不该如此孟浪。”说着,他看看朱允熥的脸色,“当时他和承恩侯家的公子.......”
“停!”朱允熥打断他,“你别往小石头身上找补,那孩子朕还不知道?最是没主意的没心眼的。告御状这事他可想不出来,若他来做,他要么直接闹到大理寺刑部,要么直接进宫跟皇后说!”
“万岁爷明鉴!”李景隆心里一颤一颤。
“事做的不对,今儿什么日子?非要在今日,还要当着老爷子的面,是申冤还是上眼药?”朱允熥说了几句,忽然笑了笑,“不过少年人古道热肠,胸有正气极为难得。”
李景隆马上抬头道,“臣家的小畜生,就是太气盛了些!”
“不气盛叫年轻人吗?”朱允熥笑笑,但随后脸色又暗淡下来,“可天下的事啊,远不是气盛就能解决的!”
第96章
选师(1)丰收的喜悦随着老爷子感觉有些累了,渐渐的变得不再那么疯狂。
所有收下来的洪薯都登记造册标明数量,而后工部和户部的官员们带着农官等,在堆积如山的洪薯之中挑选茁壮的粮种。
我们这个民族或许在别的方面微微有些后知后觉,但在如何储存粮食改良种子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一搭眼儿,就知道这些即将和作为种子的洪薯,哪些可以耐寒,哪些能长得好,哪些熟透了,哪些还带着瑕疵。
很短时间内,工部户部的官员们已在心中勾勒出数条如何推广的预案。
这种天赋,其实并不是天生的。而是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无数次饥饿中学习积累而来的谋生之道。
在跟大臣们说笑了大半天之后,老爷子似乎有些累了,抱着六斤坐在简易的灶台边上。
大手全然不顾灶坑里的滚烫,直接扒拉出来一个烤的黑漆漆的洪薯,然后吸着冷气掰开。
顿时,一股浓郁的香甜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
“来,大乖孙张嘴!”老爷子掰下一块儿,送到六斤的嘴边,“吹吹气儿,别烫着了!”
六斤鼓着腮帮子狠狠的吹了几口,手指头探探温度,可他接过来之后却没吃,反而举在老爷子的嘴边。
“老祖,您先吃?”
“哈!”老爷子大笑,“为啥呀?”
六斤举着胖乎乎的小手,“长幼有序,您是一家之主又忙了一个上午,该您先吃!”说着,手继续举高,送进老爷子的嘴里。
洪薯的香甜在口腔中绽放,可最让老爷子心里美的,却是孙儿的懂事和孝顺。
“看看,看看,啊!”老爷子对左右说道,“才多大的孩子,就这么孝顺?啧啧,三岁顶八十啊,这孩子以后绝对错不了。哈,长幼有序,说的多好!”
老爷子开口夸重孙,旁边的老杀才们自然赶紧凑趣。
曹震咧嘴一嘴大黄牙,“皇爷,不是臣要拍马屁。老臣也一把岁数了,孩子见了无数。可没见有谁像太子这般聪慧,不是老臣玄乎,太子爷降生那天,老臣也是进宫了的。”
“您还记得吗,那天本来是乌云笼罩眼看就要下雨了,结果呢?太子爷一落地,咔嚓一声,天晴了万里无云!”
老爷子一愣,想了想,“嗯,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武定侯郭英也凑趣道,“皇爷,有些事不信不行。人家古人说了,天降圣主于世,必然天生异象。”
“是这么个道理,就好比太子爷当初降生的时候咱们正在打应天。死了多少人啊,城墙底下都是死人,都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大伙都累了,眼看打不下去。忽然后方传来喜讯,太子爷降生了。结果大伙得着信儿,三军振奋,三天就把城池打下来......”
曹震正说的唾沫星子横飞,突然感觉被人从身后踹了小腿一下,一回头正是冯胜瞪他。
而且冯胜的眼神,俨然就是在说曹傻子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
故太子,是老爷子的禁忌,大伙甚少在他面前提起当年的旧事。
老爷子却依旧笑眯眯的,低头再看看六斤,“人啊,都是命!标儿福薄,先走一步。”说着,叹息一声抱紧六斤,“可上天还是待咱不薄的,咱的大孙大乖孙,都是万中无一的好孩子!”
“那是那是!”曹震赶紧竖起大拇指,“您的种还能错!臣家里那些小畜生,都随了臣了,整日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就想着打架斗殴,正事是一点不干!”
就这时,六斤拽下老爷子大襟,眼神清澈透亮,“老祖,孙儿想吃田鼠,烤着吃!”
不等老爷子说话,曹震噌的站起来,对周围喊道,“老哥几个还愣着干啥,太子爷要吃田鼠了,赶紧的!”
说着,又舔脸笑道,“皇爷,方才您赏的洪薯那味儿不错。臣估摸着,要是跟田鼠炖一锅,给您下酒绝对错不了。”
“你这杀才!”老爷子笑骂,“亏你想得出来。”
曹震大笑道,“洪薯炖田鼠,吃了打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