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可是到了武昌没多久,就直接被扣住了。”李景隆脸色越发凝重,“什么名义扣的?”
“官家扣东西,哪要什么名义?盛恒达在官府也算有些面子,托人送钱可都是不管用,最后武昌府那边说,是守备将军扣的,他们无权干涉。”周全叹息道。
李景隆站起身,踱了几步,没有说话。
“出了这事之后,小老儿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国公您.......”
“别!”李景隆马上开口,打断对方,“本官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可是你呀,高看本官了!”说着,笑道,“若是京里的事,本官还可帮你疏通,可是武昌那边?爱莫能助!”
“公爷!”周全忽然再次跪下,开口道,“您莫要推辞,您是皇亲又是天子近臣,若您都没办法,盛恒达就真完了。”说着,继续道,“若是盛恒达能活过来,可不单是钱号.......”
“打住!”李景隆再次打断对方。
他知道对方的话什么意思,盛恒达本身就是六省流通的老票号,且不说钱息上的出息,就是苏州那边的棉厂日后建起来,就是吃用不尽的聚宝盆。
而且周全口中,山西那边的两家票号,除了做生意之外,还有另外的进项。那两个票号,最早都是给山西关外驻军卫所送粮的。
国朝建立初年,这些后勤上的买卖,都是交给商人来做,然后再配给那些商人们盐票等用作偿还。
军中人都是怕麻烦的,打交道久了不但粮食供应,甚至许多战利品的转卖,甚至军饷的转发存储都交给了他们。
即便是盛恒达的票号倒了,这些生意也不会倒。
“你怎么得罪那边了?”李景隆问道。
“小老儿也不知,做买卖的人一辈子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谁。可这次,小老儿真是不知道得罪哪路神仙?”周全苦笑道,“国公大人,您是大明的皇亲,如今只有您能帮着疏通。”
“只要那边的银子能运过来.......”
“等会!”李景隆忽然回头,盯着对方,“你没说实话!”
顿时,周全脊背生寒。
“苏州那边的事且不说,河南的棉花欠款,本官看来就不对!”李景隆冷笑道,“当今圣天子在位,谁敢拖欠农人种地的钱?嘿嘿,再说一前河南布政司可是侯庸。”
“侯庸那人,谁敢欠他治下百姓一文钱,他就敢砍了谁的脑袋?”
刹那间,周全脸色惨白。
“你怕不是,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你又不敢得罪,然后.........”李景隆冷笑道,“再说,你说你占了三成,另两家占了五成,还有两成股份,在谁的手里?”
“你要不实话实说,本官不但不帮你,还要治你欺瞒的大罪!”
第112章
内情(1)“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李景隆看着脸色始终在犹豫的周全继续开口道,“你来求本官,最起码要做到坦诚和直言相告。若不然,你不是来求我,而是来骗我利用我。”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利用被人欺骗!”
到底旧居上位的国公老爷,身上那份官威随着话语慢慢的散发出来,让见多识广的周全,也忍不住出了半身冷汗。
他不过是个商人,哪怕有钱也是个商人,况且他现在算不得有钱了,毕生的事业危在旦夕。而在大明朝,曹国公这样的勋贵,对他这样的商人,或许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不会把他们怎样,但是当他落魄了,曹国公弄死他就好似弄死只蚂蚁那么简单。
“我未必能救得了你,但我能........”说到此处,李景隆微微一笑,“所以有些话,你要明说直说,藏着掖着对我倒是没什么,可对你......绝对没有好处!”
周全拄着拐棍,有些虚弱的站起身,“国公恕罪,不是小老儿有意欺瞒,实在是.......”
“你有难处?哦,那本公就没难处?”李景隆冷笑,端起茶杯遮住半张脸,“既如此,就请你自便吧!你们的事,本官不想掺和。呵,几成股份?你盛恒达眼看就倒了,就算全给本官,我也不稀罕。”
这时,站在门口的邓平心领神会,大声喊道,“送客!”
“别别!”周全银发颤抖,忙拱手道,“国公爷,小老儿知罪,您再给小老儿个说话的机会!”
李景隆说的一点都没错,如今偌大的天下,能帮他盛恒达说话的,只有李景隆一人。准确说,能出面疏通此事的,也只有这位曹国公了。
一想到当初,生意正好的时候,曹国公曾找人试探要入股,而他却给否了就追悔莫及。若是当初答应了曹国公,那么现在可能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周正山见父亲软言相求,姿态卑微,忍不住开口说道,“国公大人勿怪,当初谢绝您的入股,并不是家父........”
“住口!”周全大声怒斥。
李景隆瞬间面皮抖抖,余光忍不住瞥了那边屏风一眼。
他心中暗骂,“他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犬子无心之言,还望国公大人恕罪!”周全赶紧赔礼。
有些话,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是却不能放在台面说。
可现在,这些话却不得不说了,因为已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国公爷教训的是!”周全继续说道,“小老儿来求您,就要有求您的样子,最起码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重重的叹口气,“您说的对,其实中原那边,不是在拖的不是棉花款子。”
李景隆冷笑道,“那是什么钱?”
说着,见对方又犹豫起来,不耐烦道,“算了,既然你为难,那就别说了。你不说,大家皆大欢喜。你若说了,本官兴许还要为难。”
周全咬牙犹豫再三,叹息开口道,“那是因为.......因为周王殿下派人来找鄙号,拆借银钱!”
话音落下,周围骤然安静下来。
李景隆低头品茶,眼神中有得意一闪而过。
其实就算对方不说,有些事他也能猜到。只是很多事,他必须逼着对方说出来。
屏风后的朱允熥,忽然间眉头紧蹙。
“银船被扣,那想来就是楚王的手笔。”
再联想到银子是山西送过来的,山西那边大同有代王,再往远些就是大宁的宁王。山西那边的盐铁茶马生意,怎么绕都绕不过这两位藩王。
“嘿嘿,这些皇叔,还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才消停几天,又出来作妖?”
“代王宁王不知到底有没有涉及此事,但周王和楚王一定有参与。”
朱允熥冷笑,“被人我倒是可以高高抬起,周王这两面三刀之辈却不能轻轻放下。他以为我饶过燕王,就把他以前做的那些蠢事,也都一笔勾销?”
“给脸不要脸,那就等着日后一起算总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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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的寂静,停留片刻。
李景隆故作不解,“你这话弄得本官云里雾里的,纣王殿下何等尊贵?怎么会找你拆借银钱?”
周全拱手长叹,“公爷,您难道真的不知吗?”
李景隆拉下脸,“我应该知道吗?”
“盛恒达其他两成股份,就是周王殿下的!”周全无奈叹息。
李景隆又笑着品茶,这事他早就知道了,若不然以他的脾气,当初居然被一个商人给吃了软钉子,他不弄死对方才怪。
周全家父祖三代人,靠的是给朝廷边军运粮贩盐起家。而后从南往北贩茶,从北往南贩马贩皮。周王在中原时设置马场,其中出力不少。
这些事,五军都督府的档案上都记着呢!
洪武二十六年之前,燕王数次出塞,用的是辽东都司的兵,但粮草却是中原这边运输过去,且有代发军饷。这其中,周家再次出力不小,当然也赚的盆满钵满。
不过这样的买卖有个为难的地方,那就是每次随身携带的银子数量太多,颇为不便。所以周家就和南边的豪商联合,组建了票号。
“该,以为攀上藩王的大腿了,岂不知如今是自作自受!”
他心中冷笑,嘴上却问道,“怎么越听越迷糊了?若周王是股东,他没道理砸自己家的生意呀?”
周全默然,脸上满是悔恨。
当初组建票号的生意是神来之笔,不但使自己买卖越做越大,更是积攒了良好的口碑和信誉。
可是得意之下,他忘了,他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商人。在权贵的眼中,商人是什么?
夜壶!
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踢走,甚至可以砸碎。
夜壶,不是茶壶,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留恋,杂碎了换个夜壶就是了。
其实周全还是有所隐瞒,周王拆借的钱远不止这个数目。当初他有心拒绝,可他根本就不敢拒绝,只能祈祷对方到期如数归还。
可最后豁然发现,自己一把岁数了还是这么傻。
别说藩王了,就是当官的借钱,哪有还的。
人家说是借,就是明目张胆的要。
“公爷,小老儿如今没有半句假话!”周安苦笑,“殿下是股东又是藩王,从本号拆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借而不还,小老儿也不敢催问。”
李景隆信手捏起一枚南瓜子,小心的剥皮,“他说没说这钱做什么用?”
“小老儿哪敢问!”周全叹息,“您也知道,如今苏州府们那边的工坊,用的可都是中原的棉花。若周王殿下发火,别说棉花,盛恒达连一个棉花籽都收不到!”
李景隆低头想想,“那你是怎么把武昌那边也得罪了?”
第113章
内情(2)“武昌那边,小老儿自问从来没有得罪过。”
周全满脸苦笑,“武昌乃九省通衢(qu)之地,盛恒达虽是银号,可货物的生意一直都是大头。无论南来北往的货物,都要经过武昌,如何敢得罪?”
(九省通衢是乾隆对武昌的美誉,这里借鉴。)
“那地方的贵人,我们做买卖的巴结还来不及。”周全又是叹息半声,摇摇头,“这些年,小老儿自问在那边也算有几分薄面了,可如今看来,呵呵!”
“哪有什么面子?小老儿的面子还不如贵人的鞋垫子,七十多万的银钱说扣就扣,半点说法都没有,且求告无门。”
“你敢求告吗?”
李景隆心中暗笑,“这些做买卖的人,尤其是做买卖的,哪有干净的?这世上正经买卖只够赚嚼谷儿,只有不怎么正经的,违禁的才能大赚特赚。”
“你们告?哈,你们前脚告上去,后脚衙门里就能把你们翻个底朝天,盖棺定罪!”
可是,他心中如此想,嘴上还在套话,“不可能,没有半点得罪,怎么会扣你的银船?那可是七十万多万,不是七十多两。”
周全沉思片刻,“得罪真是没有,不过误会倒是有那么一点点儿!”说着,皱眉道,“也不是小老儿,而是山西那边的股东。应是去年,楚王府里有人传话,说楚王的护军缺战马,想要三百匹口外的战马。”
“公爷您也知道,平头百姓谁敢去碰战马啊?再说还是三百多匹?所以山西那边出言婉拒,或许两边因此闹了误会!”
屏风后,朱允熥的表情越发严肃。
对上了,当真是对上了。
他有一次下旨申斥楚王,就是因为楚王要扩充护军,还在给他折子中,说麾下的骑兵数量太少,还要朝廷赐予战马。
朱允熥当时的申斥毫不客气更是不讲情面,王居长江上游,大明水陆双栖之地,四通八达重兵环绕,以何心扩充护军?
王非塞王,要骑兵何用?
“真是好皇叔,老五两面三刀,老六不知天高地厚!”朱允熥心中冷笑,“即位以来对宗室的仁和,换来的却是他们暗中的狂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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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周全的话说到了正题。
“公爷,您是万岁爷身边的得力臣子,又是皇室宗亲,身份贵重。小老儿一介草民,也知您和几位殿下交情莫逆.......”
“胡说八道!”李景隆赶紧开口打断对方,“大明家法,朝臣不得结交藩王,本公和几位殿下自小相识不假,可谈不上什么交情。再说,本公是臣,如何跟殿下有交情?”
“是是是,小老儿失言了!”周全赶紧道,“盛恒达出事之后,小老儿思来想去,也就您能代为疏通。”说着,拱手道,“公爷,小老儿只求您帮着说句话,让几位贵人抬抬手。”
“小老二知道自没有空口白牙许诺的道理,需要用到什么,小老二这边砸锅卖铁也不让公爷您难做。只要您能疏通,只要把银船运过来,盛恒达就活了。”
“你活不了!”
李景隆表面沉思,心中却暗道。
“你这老儿也摸爬滚打一辈子了,怎么老了老了这么糊涂了呢?你当你是谁?大明朝就你一家票号,没了你盛恒达,自然有别的银号做的风生水起。”
“你当是得罪了藩王?嘿嘿,人家压根就没正眼瞧你。问你借钱,那就是要。扣你的银子,就是让你死,然后人家直接把钱吞下肚儿。”
“这可不是杀鸡取卵,这是看你养肥了,人家要吃肉了!”
“我他妈吃多了帮你说话去?先别说人家给不给我面子,我这不等于断人家的财路吗?再说了,别的事人家给我面子,这事我说话,不是得罪人吗?”
周全见李景隆不吱声,急道,“公爷?”
“这事本官怕是也爱莫能助!”李景隆正色道,“这么着吧,你要是真有委屈,何不直接一纸诉状告到刑部大理寺去?”
“公爷说笑了!”周全苦笑,“小老儿.......”
“没地方去说理是吧?”李景隆也跟着叹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也想开些。盛恒达就算是完了,凭你周家的家底,子孙做个富贵闲人也绰绰有余。”
“这可不单是盛恒达啊,盛恒达倒了,六省的分号怎么办?苏州的棉厂,山西的生意。放出去那些钱,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周全大惊失色,再次跪倒,“公爷,您千万......千万帮帮鄙号!”
说着,咬牙横心道,“鄙号愿意,四成干股奉上.....”
“我不稀罕!”李景隆冷眼,“哼,你那四成从哪出?说的比唱的好听,周王那边两成,你敢收回来不给?”
“其实盛恒达..........”
“公账肯定是不清楚的,对吧?”李景隆笑道,“你给其他股东看的账本,肯定跟实际账本不一样。这种手段,你当本公爷猜不出来?你既能糊弄别人,将来也能糊弄我。”
“你自己想想,有今日之劫,是不是因你心眼太多,招人恨了?”
“我......”一时间,周全无言。
李景隆看看对方,又余光撇下屏风那边。
忽然发现那边露出半截脚尖点了点。
“这样吧,帮你也不是不行!”李景隆故作为难的改口,“你也知道,我只能帮你求情,所以呢......”
周全喜从天降,“公爷要什么,小老儿竭尽全力!”
李景隆迟疑片刻,“你先回去,晚半晌我派人寻你过来说话!”
“这......”
周全没得到准话还有些不甘,还想再说话却被几个侍卫上前,拉着胳膊拽了出去。
眼看周家父子下楼,渐渐走远,李景隆马上起身,走到屏风边,“万岁爷!”
朱允熥站起身走到窗边,“知道什么日子吗?”
李景隆一怔,饶是他七窍玲珑心,也想不到万岁爷为何突然说这话,没头没脑的。
可是他不敢大意,小心的说道,“十月冬,今年是闰十月。”
“这月份,有什么大事?”朱允熥又道。
李景隆想想,“什么大事?皇后生日?皇上寿辰?太子爷的.....?”
突然他精神一震,“回万岁爷,按日子来看本月中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寿辰。”
“人生七十古来稀!”朱允熥沉声道,“老爷子寿辰在即,朕想着让老爷子好好过个生日。”
“这是自然,民间寻常人人家,遇到老人的七十大寿都要大操大办!”李景隆笑道,“摆流水席,请戏班子........”
“这事你来办!”朱允熥忽然回头,打断他,“盛恒达的事!”
“万岁爷明示!”李景隆低头道。
“周王的钱干什么用了?盛恒达这些年都帮那边做了什么?全部都要清清楚楚。”朱允熥冷声道,“朕不管你如何做,但有一点!”
“万岁爷放心,定不会扰了老爷子的寿辰!”
第114章
税吏(1)出了茶楼之后,朱允熥并未马上回宫,而是坐马车去了城外,沿着水路码头走走看看。
相比于京师的内城,外城才更有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冬日的天暗得早,码头上的工人管事商行伙计,船夫渔民各色人等,三三两两说说笑笑的结束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