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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2章

    有的去街边买些卤味回去给孩子打牙祭,有的站在布店外盘算着手里的钱够不够给媳妇扯二尺画布。有的三五成群的去小酒馆喝酒,还有的人贼眉鼠眼的钻进小巷子。

    热闹嘈杂喧嚣,不管是码头上出苦力的力巴,还是看着憨厚实则有些小聪明的车夫,或是做买卖的小商贩,抑是那些悠长小巷中半遮掩的倩影,每张脸都是鲜活的。

    每个人似乎都在重复着往日单调的生活,可在每天的日子里,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又绝不重复。

    朱允熥的马车在外城转了一圈走马观花之后,又返回内城。

    返回内城走的是通济门,此门是应天府城郭第二大门,仅次于正阳门。内有三重瓮城,门垣四道,上马道人行道各两条。扼守着内外秦淮分界,门向东北为皇城,向西南则是内城繁华的商业街,为应天府的咽喉所在。

    接近城门时,朱允熥挑开马车的帘,于市井的鼎沸人声之中,看着宏大厚重如山峦一般起伏的城墙。

    应天府从老爷子占据此地开始修筑城墙,一直修到洪武二十六年,历时二十八年调用民夫二十八万,城砖条石三点五亿而成。

    外有秦淮河为天然护城河,东边依托钟山、北有后湖为屏障,西纳石城入城内。

    纵观历朝历代,雄城皆难望其项背。

    望着城门楼上,硕大的通济门三字,一时间朱允熥真的感慨良多。

    城池再雄伟又如何,天下岂有攻不破的坚城?

    就好比这通济门,原本时空中清军攻应天府,南明弘光帝撇下文武大臣带着侍卫从通济门逃跑,而被清军捕获之后,又是从通济门押解入城。

    而在另一场中华浩劫之战中,举世无双的应天府,则是沦为了人间地狱。

    筑城,城可以保得了人一时,却保不了一世。

    但许多人却认为,只要墙高池深就可以安枕无忧。殊不知,城墙挡不住敌人,却能挡住自己的视野。

    朱允熥心中暗道,“人间可以有城墙,心中不能有城墙。筑城郭以安百姓,除自封正视天下!”

    越到城门口,人越是多,几乎人头攒动肩膀挨着肩膀,拥挤得几乎是寸步难行。

    “爷,这边人多,要不要小的去和城门口知会一声,给您开条路出来!”邓平在马车外低声说道。

    朱允熥笑笑,“不必了,排着吧,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随后他的马车在兵丁的引导下,归入车流当中,准备轮番接受兵丁的检查。

    “都听好了,各马车上若有夹带的东西,赶紧表明,莫让我等搜出来。”

    “税课司的税票,货物的存单都拿出来预备好!”

    “外省入京,路引户籍拿在手里!”

    城门口的税丁们,在人群之中满头大汗的吆喝。

    这些税丁直接归应天府管,收取过路商人的城门税,典型的位小权大。不过税只针对中大型的商队,对于进城小买卖人,则是分文不取。

    城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着各种税表,所有该缴纳的税一览无余且明了清晰通俗易懂。

    “这位税官,我们这不是货物,而是从云南带来的特产?”

    忽然,马车中的朱允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撩开帘子望过去,只见城门口那,一穿着束身的骑装,骑马的男子,正在跟城门口的税官大声辩解。

    “我们回京城探亲的,车上装的都是给亲戚朋友的礼品,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云南布政司的税课票引,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探亲?”税官穿着八品服饰,带着几个税丁在那男子随行的几辆马车上来回查看,冷笑道,“你一口北人口音,来京城探哪门子亲?”

    说着,又冷笑道,“不值钱的东西?呵,宣威火腿一百二十八条,干菌子十几个口袋,还有这整整一车普洱茶饼。你当本官是傻子?”

    那男子跳下马,拱手道,“不瞒你说,真是带回来给亲戚的!”说着,举着手里的票据开口道,“再说,这上面不是写着呢吗?非货无税四个大字,你看不到?”

    他看似在辩解,实则语气颇有不耐烦,而且带着那么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这态度,税官如何受的了?

    当下猛的挥手,“来人,把车扣了,是不是货,等本官回报了大人之后,再来定夺!”

    “哎,你不能这样啊?”

    “怎么?要动武?”

    呼的一下,数十位兵丁涌了过去,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爷,那位好像是,张文弼?”邓平低声道。

    “还真是他!”朱允熥笑道,“前日有折子说,他护着张紞如京,距离京师只有两日的路程,没想到今天在城门口遇见了。”

    “他怎么没走正阳门,还是一身便装?”

    说到此处,朱允熥又笑起来,“京城这些税吏最是难缠,他不亮明官身,恐怕要被刁难!”

    俗话说阎王难过小鬼难缠,这些税丁兵油子,最知道怎么拿捏人。若好言好语也就罢了,非要跟他们硬顶犟嘴,只怕最后要生一肚子。

    小人物有了权,总是如此,古往今来概莫能是。

    而且小人物有了权,总是比真正的有权人更愿意行使权力,且不许人质疑,彷佛别人质疑,就好似是对他们的侮辱。

    就好比.......

    忽然,朱允熥又开口道,“张紞是不是就在随行的马车里?”说着,看看邓平,“你还愣着作甚?”

    邓平怔住,“爷?”

    “啧!”朱允熥苦笑道,“还不过去帮着解围,你是等着看张文弼的笑话吗?”

    此时邓平才恍然大悟,赶紧带人赶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朱允熥摇摇头,邓平这人呀,缺少几分灵性。若是李景隆在这,这些事根本不用他来吩咐。

    ~~~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

    “张文弼!”

    张辅见那些税丁要动随行的马车,正要动怒,忽听得远处有人喊。

    转头一看,欣喜道,“太平奴!”

    当年他为东宫侍卫,邓平则是最低等的外班侍卫。但因邓平是勋贵子弟,又是当时的宿卫统领曹国公的小舅子,所以两人也算熟识。

    邓平带人挤过去,见那些税丁眼看就要和张辅的人发生冲突。税丁们都是老油子,而张辅手下的人虽是一身便装,可都带着杀气,真要是动起手来,几十个税丁一个照面都顶不住。

    “住手住手!”邓平大喊,走到那税官面前,直接丢出腰牌,“瞎了你的狗眼!”

    税官愣愣的接住,只见黄铜腰牌上几个大字皇城宿卫,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但下意识的还在嘴硬,“我...下官公事公办!”

    “闭嘴!”邓平呵斥一声,“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既然有票引,为何不放行?”说着,又横眉道,“看看城门口都堵成什么鸟样了?赶紧放行,若还有什么手尾,去皇城寻我!”

    “您是.......?”税官问道。

    “你瞎啊!”邓平指指腰牌,“看后面!”

    税官翻过来,又是一行大字。

    领内侍卫领班,骑都尉,仪卫正,邓。

    瞬间,税官知道踢铁板上了。

    这串官职之中,别的都不吓人,唯独仪卫正三个字吓死人,那可是负责皇上出行仪仗的官职。

    第115章

    税吏(2)“赶紧着,放行啊?”

    邓平收回腰牌,又是横眉立眼。

    税官赶紧挥手,“弟兄们放行放行!”说着,点头哈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大人您........”随后,又赶紧对张辅道,“这位壮士莫怪,下官也是职责所在!”

    张辅无奈的笑笑,“哎!”然后,看着邓平打趣道,“还是你们威风啊?我在云南跟那些蛮子打生打死,回来京城芝麻大的官都敢给我脸色看。”

    “你就别说风凉话了!”邓平笑笑,马上低声,“进城之后找个地方候着,爷在后边车上!”

    “啊!”张辅一惊,赶紧道,“圣驾?我得赶紧禀告张公一声,他在后边的马车里。”

    两人寒暄几句,张辅带人进城。马车经过邓平的时候,中间的马车中,车帘内一面容儒雅的书生,对邓平微笑颔首。

    邓平知道这人是云南布政张紞,此次回京要是执掌户部的,不敢托大赶紧行礼。

    而后,他又马上跑回朱允熥那边。

    税吏们继续检查进城的车马行人,有人见张辅的车队安然无恙的通过,便心生不满,暗中嘀咕。

    “不是说夹带私货了吗?怎么不扣住?”

    “有权有势的不敢查,就查我们?”

    税官马上怒骂,“说什么呢?有种大点声,还想不想进城?不想进城就滚蛋?哎,那小子,说你呢别看旁人,谁让你带面罩的,你做贼呢,拉下来!”

    ~~~

    朱允熥坐着马车,刚进城转过拐角,就见张辅还有云南布政张紞,两人一前一后,垂手站在路边等候。

    “刚才朕还在嘀咕,兴许你在马车里。”朱允熥笑道。

    “臣张紞。”

    “臣张辅......”

    “行了,这是外头不是宫里!”朱允熥笑笑,“张紞你上朕的马车。”说着,看看张辅笑道,“听说你在云南做的不错,秋天时有土司不服王化,是你带兵破了他们的寨子。”

    “臣不敢当万岁爷夸奖!”张辅在云南历练了这几年,如今已有几分名将的样子。站在那里不动如山,那份气度可把朱允熥身边的侍卫都比下去了。

    “嗯,回头朕再寻你说话!”朱允熥说着,放下车帘。

    马车中,朱允熥斜靠,而张紞则是有些局促,靠在车门口跪坐。

    “不必拘礼,随意一些!”朱允熥笑道。

    张紞可以说是他当初力排众议,打破封疆大吏不得在一个地方长期任职的规矩,让张紞牧民云南,但有所求朱允熥无不支持。

    这些年,张紞也没辜负朱允熥的期望,推行王化修筑城池开垦田地,治理蛮汉边民颇有成效。

    “你说你,马上就是二品的京堂,进京还要微服!”朱允熥笑道,“你不知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吗?真要是被那些税吏数落几句,你犯得上?”

    “臣就是要好好看看京师税吏的嘴脸!”张紞沉声开口。

    闻言,朱允熥皱眉,“这从何说起?”

    “臣为外官时,经常听同年好友等人说,外官进京其实是苦差事!”张紞本就是不苟言笑之人,此时说话更是郑重,“进城开始就要给城门的税吏兵丁,赏赐银钱。若是到各部办事,更是要给小吏们好处,不但事就办不利落!”

    朱允熥叹口气,“这事朕知道,所谓的冰敬炭敬嘛!”说着,也是苦笑起来,“开春的时候沐春给朕上折子,就告了户部一仗。”

    “去年云南那边几次对缅甸土司用兵,需要跟户部核销军费的票据。可行文送到京师三个月,犹如石沉大海。”

    “沐春差人来问,户部的小吏们却说,人手不够手上事多,国公爷您的核销要往后靠靠。还硬邦邦的顶了一句,给您插队是坏了规矩!”

    “哈!其实就是索要好处,朕也有心处置那些小吏。可他们都是按照章程和规矩做事,用朝廷的规矩卡着,堂堂正正的恶心别人。”

    张紞沉思片刻,“历朝历代小吏都是恶政之顽疾,朝廷的名声,就是败坏在他们手里。皇上要臣任职户部,臣到任之后,定当大刀阔斧革除弊端。”

    “朕是信得过你。”朱允熥叹息半声,“朕虽是皇帝,可有些事呀。嗨,真是管不过来!”说着,笑笑,“不过也未必用到你来处置人,朕已命人筹备廉政院。呵呵,作妖的人好日子也到头了!”

    “以为朕是好性子不愿意杀人?那就走着瞧。”

    说着,朱允熥又道,“你来之前沐春的身子可还好,今年他上了两回折子,都说身子欠佳!”

    “国公少年从军,早年间.......”张紞犹豫片刻,“不是太好,臣来京的时候,公爷正在调养。”说着,又顿了顿,“缅甸土司刀干孟奸诈凶残,反复横跳.......”

    听着张紞的话,朱允熥默默沉思。

    历史上沐春好像也是英年早逝之人,他少年随父从军为先锋,每战必先锋,这些年更是在蛮荒之地披坚执锐亲自冲杀。

    大明的忠臣良将,怎么就都寿命不长呢?

    “可惜老爷子那边,席应真是片刻都离不得,不然派去云南好好给沐春看看。”

    朱允熥心中暗道,沐家父子从早年间开始就是铁杆的太子党。朱允熥的记忆中,太子朱标在世时,每次沐家父子来京,都是朱标亲自接待。

    一想到沐春,朱允熥的思绪又联想到了西南。

    偌大的大明帝国边患未靖,北面的鞑子刚消停了几年,西南的蛮族土司们又三不五时的跳出来。

    广南土司,宁远土司,越州土司,反复无常。朝廷大军凶猛则降,朝廷一旦管的松了,就蹬鼻子上脸。

    西南之地还不同于其他边塞,跟鞑子打虽说苦寒了点儿,可终究是能捕捉到对方的主力。可那些西南的蛮子,赢了一拥而上,输了一哄而散。

    躲在深山老林之中,明军纵有一身力气也用不上,委实可恶。

    “早晚剿了他们!”朱允熥怒气溢于言表,“蛮人土司反复无常,朝廷怀柔之心都喂了狗。终有一日,押解京师午门斩首,以儆效尤!”

    张紞沉思片刻,“皇上,臣来京之前和国公私下商议,若对西南土司用兵当一劳永逸。”

    “朕也是这个意思,不然的话年年打,不累死也气死!”朱允熥笑道。

    “可若想一劳永逸,朝廷非出动大军数路并进不可。”张紞道,“届时兵发南甸(腾冲),灭麓川,阿瓦勃固三国,扫清全缅。安南小邦,常暗中拉拢蛮族土司,臣以为当一并灭之,设宣慰司以绝后患!”

    “沐公说,仗倒是不难打,大明兵锋不可挡也!”

    “可难就难在.......”

    朱允熥闻言笑道,“难在粮饷上吧?呵呵,动兵的话以滇黔蜀三军为主,云南贫瘠大军不可养也。所以这粮饷,就是要从各地调拨。”

    “调拨也还好,可蛮地上林密布瘴气横行,怕十成之中都到了不了一成。”

    都说蜀道难,可此时缅甸蛮族的道路,比蜀道还难。

    “皇上圣明,不过臣倒是有个办法!”张紞开口道。

    “你说来听听!”朱允熥伸展下双腿,开口道。

    张紞跪坐一动不动,“打起仗来,粮食倒是不缺,主要是将士们的军饷。每次对缅土司作战,将士们都不怎么愿意打......”

    “朕知道,抢不着.....战利品太少嘛!”朱允熥笑道。

    张紞笑笑,“所以都是重金犒赏三军提升士气,军中的人......打仗之后不见着真金白银的赏赐.....”

    “出工不出力!”朱允熥笑道,“军中这点猫腻,朕都知道!”

    “而军饷之金银布匹,实难运输。所以臣想了个办法.....”说着,张紞看看朱允熥的脸色,“臣也是从别的事上得的启发,有商人来云南贩茶贩马等,现银布匹如今带的越来越少,都是银号的票据。若皇上下旨,许一几家商人已银票结算将士们的军饷,他们先兑朝廷后付。如此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朱允熥马上盘腿坐起,笑道,“你这事正说道朕心里来了!”说着,低声道,“你跟朕回宫,咱们说说银票票号的事儿。这事,正好将来要归你的户部管!”

    第116章

    朕的坑(1)乐志斋中,朱允熥坐在明黄色宝座之上,张紞坐着圆墩。他面前还摆放着一张方桌,上面放了几样点心,一盏浓茶。

    “你一路奔波劳累至极,本该让你先住下好好歇息几天再召你问事,不过你方才在路上所说之事,跟朕心中一事不谋而合,所以朕就临时抓了你的壮丁。”朱允熥笑道,“来,私下里你我君臣不必拘礼,吃些点心垫垫!”

    闻言,张紞心中感激之情无以复加。皇帝这明显是没拿他当外人,更有几分礼贤下士的意味。

    他是传统的读书人,信奉的是家国天下君为臣纲,为官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忠君报国。此时见皇帝对他如此礼遇,内心深处顿时生出几分幸逢明君之想。

    见他没有说话,朱允熥笑着起身,亲手把点心往他面前推推,开口道,“你也知道,若是赐宴给你,又要折腾一番太过麻烦,且吃的都是光禄寺那些黑心厨子的温火膳。”

    “这些点心虽是不是正餐,可也别有一番滋味,又好克化不至于涨腹。”说到此处,朱允熥忽然又笑起来,“你看,这茶是你在云南给朕贡来的普洱,今日用云南的茶,给你这云南布政司接风,正是相得益彰。”

    “臣......”张紞一时哽咽,难以开口,双手捧起一小块点心,当着朱允熥的面小口小口的吃下去。

    殿中烛火通明,张紞的眼角隐有泪光闪动。

    做臣子的得君王如此礼遇,夫复何求。

    “你这些年在云南做的不错,若是户部实在没有合用的人,朕也不会把你调回来!来,你尝尝这例奶皮烧饼。这是前朝宫里的方子,民间难得一见。”

    其实朝中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担任户部尚书,而是朱允熥不愿意。朝中自有一种潜规则,那就是大臣们都按部就班的混履历混资历,以为年龄到了资格到了,自然会荣升。

    朱允熥先调侯庸入京,再调张紞就是要让那些大臣们知道,他这个皇帝手下没有混资格一说。你行你就上,不行就原地踏步。

    况且,朱允熥要的是实干派大臣。而这些在地方上历练多年的官员,正是日后可以辅助他大刀阔斧革除弊端的好帮手。

    这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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