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臣不怕死,臣怕窝囊啊!”“皇上,您别让臣变成窝囊废,行吗?”
“趁着臣能动,让臣上马出征。”
说到此处,蓝玉的嘴唇剧烈的颤抖起来,“若是死在战场上,别人会记得我蓝玉。若是病死在炕上,我蓝玉就是个可怜的窝囊废糟老头子。”
“皇上啊!其实上次辽东大战,臣就存了死心,想战死沙场,是燕王家的老二跟着臣,臣没机会战死。”
“求您看在蓝玉以前那点微末之功的份上,给老臣一个殊荣,给老臣一个归宿。”
一番话,让朱允熥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静静的看着蓝玉,看着对方银髯白发,看着对方的骨瘦嶙峋,百感交集。
男人,宁死在马背上,不能死在炕上。
宁战死,勿病死。
他蓝玉现在求的,是最后的尊严,还有男儿最后的慷慨壮烈。
与其被人垂怜不如轰烈一场。
最终,千言万语在朱允熥心中汇成一句话,脱口而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臣虽老,依旧开得了强弓骑得了烈马。”蓝玉眼中,火焰陡然升腾。
“去吧!”朱允熥亲手把对方扶起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道,“朕许你了!”说着,他忽然也有些哽咽起来,“出征之前,朕给你送行。”
说着,转身离去,却只走了半步,“还有什么要求吗?”
蓝玉在他身后行礼,“臣若得偿所愿战死,其他的都不求。只求.....只求家乡三尺黄土,以生前甲胄战马刀弓长枪随葬。”
“好!”朱允熥重重点头,一步步走向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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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快点!”
殿外李景隆有些忧心的对教坊司一众乐师戏子等人喊道,“好好唱,唱出彩公爷有赏,若是....哼哼!”
殿内的气氛远没有想的那么好,老爷子那边父子和睦,和臣子们这边则是郁闷无声。
这酒让老爷子怎么喝?
老爷子不高兴,皇上能高兴?皇上不高兴,他李景隆不就坐蜡了?
朱允熥刚走入正殿,忽听得角落之中,教坊司乐手中胡琴悠扬,仿若宝刀出鞘锵的一声。
紧接着是密集又细微,仿佛由远及近的鼓点声,一下下抑扬顿挫,似西风之中扑面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都看过去。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
“站立在营门传令号,大小儿郎听分苗。”(此时没有这出戏,家乱用,勿怪。)
武人们那边,有人缓缓从席间起身。
宝座上的老爷子,推开身前的儿孙。
朱允熥身后,蓝玉突然窜到殿门前,放眼张望。
殿中,穿着戏服的戏子,手中关刀横于胸前,唱声低沉且有力,还带着阵阵欢喜和激昂。
“头通鼓,战饭造。”
“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向前各个都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三军与爷归营号.......”
一曲终了,殿中寂静无声。
豁然间,武人勋贵之中武定侯郭英起身,大呼道,“痛快!”
“痛快!”满是银发的老勋贵们,扯着嗓子大笑。
他们都老了,他们都是老黄忠!
老黄忠和他们比是不幸的,因为老黄忠年轻时籍籍无名,又没看到蜀汉一统天下。
可老黄忠也是幸运的,因为他虽老,却依然可以在战场厮杀。
“头通鼓,战饭造。”
“二通鼓,紧战袍.......”
席间,有人轻轻低和浅唱。
“臣蓝玉,谢皇上隆恩。”朱允熥身后,蓝玉再次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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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曲儿.....”宝座上,老爷子细细回味,带着几分追忆,“唱的好哇!唱的好!”说着,攥紧金杯起身,目光看向一众勋贵武臣,“哈哈,哈哈,哈哈.....咱们都老啦!”
那些人是追随了一生的老部下,是他的得力干将。更是他在妻死儿亡,自己垂垂老矣之后,因为害怕皇权受到威胁,而想过诛杀的人。
老了,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老了,一切都随风飘散。
“儿郎们!”老爷子大喝。
原本老态沉闷的武臣们瞬间起身,冯胜郭英曹震张翼朱寿......
一张张苍老的脸。
“此酒,咱们干了!”老爷子举杯,“这辈子,够本啦!”
“干!”
臣子和藩王们诧异的看着这一幕,而后武人之中,曹震扔掉手中金杯,用筷子击打器皿,大声高呼。
“大明天子架飞龙,开疆宇定王封。江汉远朝宗,庆四海,车会同。东夷西旅,北戎南越,都入地图中。暇迩畅皇风,亿万载,时和岁丰!”
渐渐的,这歌声从他一个人,变成无数人。
这本就是开明开国礼乐的尾章之曲,大明开国乐章不求华丽,从开篇到结束没什么三皇五帝君权神授,说的都是大明开国数次大战。
与其他靡靡之音不同,满是壮怀激烈慷慨激昂。
“臣等为陛下贺寿!”武定侯郭英伏于驾前,高举玉杯,“愿陛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你个不读书的郭老四,这词儿是这么用的?”老爷子大笑,“不过,说得好。咱年年都要过寿,年年都要这么乐呵!”说着,饮酒之后走下宝座,大声道,“今儿不喝躺下几个,不算好样的?曹傻子,你还没到量吗?怎么不猜拳?”
“皇爷,打仗俺曹傻子不一定最行,可猜拳没对手。哥几个,谁先来?”
第156章
胭脂(1)欢宴总要散场,人生总有离别。
万寿刚过,老爷子的金口旨意之下,藩王皇孙们马上离京,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停留。
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可却是老爷子一片苦心。这儿是京师是天子脚下,不是那些藩王们的封地。他们即便是皇子龙孙,但在这京城之中也是客人。
客人若不知收敛会惹恼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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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都带齐了?”
“别光顾战马和兵器,这一路上远着呢,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老话讲穷家富路,要用到的东西多着呢?”
“这次去云南是去军中,路上没有丫头婆子给你使唤,平日梳洗穿衣要你自己上心,别吊儿郎当的。”
“去了那边听人家的话,别摆着什么郡王的架子,也别和人吹嘘你有多少军功。记住,低调谦逊都跟别人学。圣人说了,三人行必有吾师,多学别人的长处没坏处。”
“你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旁人看着你的身份不与你计较,心里也是腻歪你!”
应天府聚宝门城门外的驿亭之中,一群人马正欲远行。穿着甲胄的北地男儿正在做临行前的检查,战马惬意的吃着草料,一辆辆马车上装着这些男儿的兵器和行囊。
他们都是北地的骑兵,和南方的轻骑不同,作战时人马俱装,手中的长枪长达四米,还有各种飞斧铁骨多,半人多高的重弓。
这些东西,都装载在马车上,作战的时候再往身上套。
朱高煦要走了,要去云南军中效力,此刻他正在往坐骑的身上绑着马鞍。
边上朱高炽双手揣进袖子里,嘴里不住的絮叨。
朱高煦走到哪儿,朱高炽就跟着说到哪儿,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教不完的东西。
“路上记得随时给家里写信,省得娘那边惦记,到了地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报平安,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也不小了,做儿子不能总让母亲操心。”
“对了,你路上别动不动就摆谱啊!过驿站五的,吃住都比不上家里,你就对付凑合,能过得去就行,别咋咋呼呼张牙舞爪要这要那。”
说着,朱高炽又看看弟弟的行囊,“咦,皮袍子怎么就带了这么几件?我都跟你说了,云南那边冷起来和咱们北平不一样,一不小心你就全身冻疮。”
“来人,赶紧回去,把我房里的狐狸皮坎肩和貂皮大氅给二爷.......”
“老大!”朱高煦忽然抬头,打断兄长。
往日老大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这些,他早就不耐烦了。可现在,烦也依旧烦但听着就是心里暖。
“我不是小孩了!”朱高煦笑道,“军中也什么都有,断不会缺了这些东西。再说我去打仗的,带着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作甚?”
“这些年跟着爹爬冰卧雪的也没少遭罪,我还能连赶路都不会?”
说着,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老大,放心吧!”
朱高炽看着眼前,比自己还高出小半个头的弟弟,满腔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别看他嘴上不说,可心里比谁都惦记远行的弟弟。
“倒是你,走的是海路更加凶险!”朱高炽想了想,“大哥,保重啊!”
“嗯,哎......”
朱高炽点头,吐出两个字。
他们兄弟这一分开,再相聚不知何时。
这时,朱高燧耷拉着脑袋,眼珠子红红的走过来,“爹走了,他说不来送你了,你自己小心。”
说着,嘟囔道,“爹也是,自己的儿子都不来送!”
“又不是小孩!”朱高煦眉毛一扬,“当嫁闺女呢,还他娘的送行?咱们是儿子,男子汉大丈夫是海东青,早晚要振翅高飞的。”
朱高炽也瞪了老三一眼,“你当爹心里好受?”
“我知道我就是.......”朱高燧好似忽然间没了精神头,说话都有气无力,“我就是......”
“行了!”朱高煦重重的拍打老三肩膀,“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老三,以后我和老大都不在家,你要撑起来。”
“记住,在家里头孝敬爹娘,不许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你要是这样,爹娘心里能好受?”
“家里家外,你这当儿子的要多出头多做事多分担。”说着,捏捏对方的肩膀,“别跟以前一样那么任性!”
“我........”朱高燧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重重的点头。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这就上路!”朱高煦翻身上马,然后搓着战马的脖颈,年轻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看你俩,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
“不许胡说!”朱高炽忙喊道。
“老大,老三!”朱高煦在战马上抱拳,“你们俩也多保重,等着听我的捷报吧!”说着,调转马头,“驾!”
转头的一刻,脸上那种从小到大都带着的桀骜,瞬间变成了委屈和难受,只不过这种表情他谁都没让看见。
“保重!”
朱高炽站在原地,手从袖子中抽出来。
朱高燧低着头,用脚尖踩着地上的小石子儿。
“走了!”朱高煦对着亲兵们大喝一声,“跟着二爷,云南杀蛮子去!”
“走嘞!”北地男儿们早嬉笑上马,欢呼雀跃。
“老二,加小心啊!”朱高炽喊道。
“知道了,回吧!”朱高煦策动缰绳,战马小跑起来。
看他渐渐远去,站在原地的朱高燧突然嗓子里嗷的一声,就要奔过去。
“二哥,二哥你走了我咋办呀!”
“二哥,二哥你不在我身边,有人欺负我咋办啊!”
“二哥.........”
朱高燧想冲过去,却被朱高炽紧紧的拽着膀子。
最终,朱高燧的眼泪潸然落下,无助的捂着脸蹲下,“二哥,你要早点回来呀!”
朱高炽轻柔的捏着老三的脖子,无声宽慰。
“走吧,回家帮大哥收拾下行李。”朱高炽开口道。
这时,朱高燧才意识到,自己的大哥也即将远行。
眼泪更是收不住,直接抱住朱高炽半个腰,泣不成声,“大哥,你也要走.......”
“嗯,要走啦!”朱高炽帮老三擦泪,宠溺的看着弟弟,“以后家中没老虎,你这猴子是大王了,好东西都是你的啦!”
说着,摸摸对方的头发,“我房里的东西,只要你能看得上的,都拿去用都归你!”
“以前,你不是看得挺紧的,生怕我......”
“咱们是亲兄弟,那些身外之物你喜欢就拿去,以前不给你,是怕你不珍惜。现在大哥要走了,你就当个念想,以后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朱高炽柔声道。
朱高燧想想,“那......芍药......”
砰,他话还没说完,脑袋上挨着一记板栗。
朱高炽怒道,“我是出门,不是死了。再说我出门,身边能少了人伺候。那些女子,我是要带着的。我说给你的是那些死物,不是活人?”
第157章
胭脂(2)“二哥......”
老三的喊,朱高煦听得真真儿的。
他紧抿着嘴唇,目光看向远方装着没听见。可他那不住挣扎的,想要回身的肩膀,却展现着他内心的不舍。
随后他心中也涌起深深的委屈,这是他从小大到第一次单独一人离开家,而且还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打仗。
爹没来送,舅舅家也没人来送,就老大絮叨几句,老三哭哭啼啼。
这哪里有一点出征壮行的样子?连杯送行酒都没有。
可随即这份委屈,在他心中马上转变成对未来对未知必胜之心,他从小骨子里就带着三分执三分狂野的。
“此去云南,咱们代表的是我家,是我爹的脸面。北地男儿,不能让那些南蛮子看低了。”
“我丑化说在前边,露脸的爷我自然不吝赏赐,可丢人现眼的,直接军法处置!”
他虽小,可也带兵多年自然有种威仪。
“二爷放心吧!”朱高煦的亲兵邱瑞大笑道,“咱们这些人,可没掉链子的怂货!”
亲兵们不服输的叫嚷当中,朱高煦终于忍不住回头,不过他看的是应天府恢弘的城墙。
“哼,再回来,爷定然要带着军功德胜而还!”
正想着,忽然前方有骑兵大喊,“什么人,让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