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祖父!”~~
凤翔侯张龙,突然就走了。
脸上还带着笑意,穿着新郎官的衣服,捏着酒杯走的。
临走时,他另一只手还攥着新夫人的手。
这一切没有半点预兆,却又处处显示着征兆。
“又他妈没一个!”郭英叹息。
“七哥!”曹震虎目含泪,“你享福去了!”
朱允熥看着老爷子的脸,后者竭力控制,但脸上的肌肉还是有些颤抖。
“皇爷爷,您是不是看出来了?”朱允熥低声问道。
“没想到这么快!咱以为,怎么也能缓几天。冲喜,没冲过去!”老爷子叹息一声。
朱允熥听着哭声,看着忙乱的张家人,而后对郭英和曹震说道,“你俩去跟张家人表明你们的身份,镇下场面!”
大家族,老人刚交代完分家就走了,而且还留下新媳妇。说不定有人一撺掇,马上就要闹起来。
“是!”两人说着,走到张家子孙之中,开始操持起来。
凤翔侯的喜事,瞬间变成丧事。
红色的彩绸撤下换上白布,乐手们百鸟朝凤变成哀乐。
笑变成哭,也变成泪。
不变的,是门外的流水席依旧。
那些吃客们还带着笑脸,欢天喜地。
这样也好,喜事丧事一块办了。
第187章
罪己(1)应天府到凤阳的距离很近,可天气却天差地别。
淮西的寒风,远比江南的冷,且更加的尖锐。
这里的天地也比江南萧瑟,行在路上时视线之中地面上的浅浅白雪丝毫没有美感,反而看上去像是病人身上望而生厌的白癜风。
行在路上,耳边是风的呜咽。路两旁那些嶙峋的光秃秃的树干上,黑色的鸟儿在车队经过时展翅高飞。飞的极快,让人分不清是乌鸦还是喜鹊。
老爷子依旧坐在大车的车辕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胡须随风摆动,脸上的皱纹因为寒风显得很是生硬。
整个队伍之中,因为刚从滁州出来,见证了凤翔侯张龙的骤然而逝,弥漫着无声的悲痛。
“皇爷爷!”朱允熥紧挨着老爷子轻唤一声,然后又拿出皮皮裘盖在老爷子的脚上,顺势把老爷子的脚放在自己的怀中,小心的揉捏起来,“张老侯爷也算是高寿喜丧,您不用太挂怀了!”
“哎!”老爷子长叹,睁开眼,目光清冷的看着前方,“咱知道!”说着,脸上强露出笑容,“其实,他算是有福气的!”
“喝着酒吃着肉,娶着媳妇办着喜事儿。家里吹吹打打,宾客满堂。见到了儿孙,见到了乡亲,后事也交代得差不多.....”
“然后一个猛子扎在地上,脸上还带着笑,一点罪没遭。咽气之后身边有儿孙和媳妇伺候,喜衣有人给换成装老衣裳,有人给刮脸穿鞋,有人给打幡摔盆。现成的乐手班子,现成的客人,现成的流水席,他娘的.......”
“他这辈子,杀人放火奸YIN掳掠啥都干过,有这么个结果,老天还真是对他不薄!多少人一辈子半点亏心事没干过,可死了身子臭了都没人管,更别谈什么风风光光。”
“人热热闹闹的来,也热热闹闹的走。张龙这辈子,没枉当一回人,有福有福!”
“他娘的,这几年走了多少人了?一群老杀才,今儿走一个明儿走一个,就不能扎堆走?揪心呢,一会儿一个!”
虽隔着皮裘,可朱允熥依旧能感觉到老爷子的脚很僵,索性在老爷子说话的时候,把老爷子的脚放在自己的怀中暖着。
“孙儿已经让人传旨了,驸马都尉张麟带着长子张杰,即刻回滁州操办老侯爷的后事。”朱允熥开口说道,“礼部也要来人,孙儿让内府拨银一千用以治丧,还让翰林院学士著写凤翔侯碑文。”说着,朱允熥看看老爷子,“要不要追封郡公.....?”
“人都死了,那些虚名有啥用?”老爷子微微一笑,“死人看不到,活人反而会因为虚名猖狂。”说着,老爷子忽然睁大眼睛,大笑起来,“哈,当年从濠州出来,咱就是走的这条路!”
“那边是一处乱坟岗,西边是十八里桥,东边是帽儿山。过了帽儿山就是咱们孤家庄.......”
见老爷子有了真正的笑意,朱允熥开口道,“可是您带着淮西二十四将,自立门户的时候!”
“是!加上咱,二十五人,二十五匹战马。”老爷子猛的抽出脚,站在车辕上,看着不远处的山峦景色,突然放声大喊“哎,咱是朱重八,咱回来啦!”
策棱棱飞鸟惊,山川却无声。
阵阵回音颤,故道与人再相逢。
数十年弹指,当初风发少年双鬓银染,豪气尚未减。
只是归途单影,不见当年众。
“哈哈,哈哈!”老爷子再次坐下,笑着说道,“当初,咱带着兄弟们自立门户之时,一路上都在喊。日你娘,不死卵朝天,定要出人头地。”
“后来,咱也回来过,可是走的不是这条路。咱身边的,再也不是当年的人!”
少年义气横,为酬壮志踏征程。
金戈铁马英雄泪,残甲血盔长枪红缨不曾垂。
五十余年再回首,猛然间,忘与旧人把热酒。
却仍记,心中点点乡愁。
欲问天地,知否记否。
不想寂静无答声,唯有山峦依旧。
忽然间,老爷子的笑容暗淡,“一转眼这些年,一辈子过去了。”说着,继续看着周围的景色,“哎,人老了就要死了!“皇爷爷!您别一口一个死字儿!”朱允熥笑道,“你还硬朗着呢?孙儿陪您回来祭陵,是为了让您高兴,可不是为了让您难受的!”
“难受点才好,难受才知道,咱这辈子都经历了啥!”老爷子淡淡的说着,目光看向朱允熥,“大孙,你知道人老了啥滋味吗?”
风,似乎大了,有雪花打在脸上。
老爷子不等朱允熥说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人老了就是难受的滋味,浑身上下就没有舒坦的地方。不是这里累就是那里酸,不是这里堵就是那里疼!”
“没精神没力气,不想吃不想睡,脑子里成天都是以前的事儿,感觉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还他娘的一天比一天快!”
“还没活够,还有很多事还没做,很多愿还没还,可却没了时间!”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取舍彷徨自得不安。
天地不变人间却短,离合未满又迎悲欢。
“有点后悔了咱!”老爷子看着朱允熥,忽然揶揄一笑。
朱允熥笑问,“您有啥后悔的?可是有啥事?孙儿帮您办!”
“后悔把大位给你早了!”老爷子轻轻踹了朱允熥一脚,“咱都没事干了,整日五禽六兽的混日子,脑子里胡思乱想!”
“呵呵!”朱允熥一笑,“这有啥好后悔的,等回京之后,孙儿再......”
“滚你的蛋!”老爷子笑骂道,“咱把大位给你是禅让,你他娘的再给咱算啥?是咱篡位?哈哈!”
笑着,老爷子的大手拍着朱允熥的肩膀,“你好好干,等将来你老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回凤阳祭陵的时候也走这条路,然后理直气壮的大喊,咱朱家爷们问心无愧!”
他爷俩正说着话,前边的马车忽然停住。
然后郭英和曹震从马车上跳下来,小跑到了路边解开衣服对准一棵大树。
“咱也去解个手!”老爷子大笑。
他一边走,一边解着袍子,凑过去的同时顺道把郭英撞了个趔趄。
紧接着,路边响起曹震的叫骂,“郭老四,你尿我鞋上了!”
“没尿你脸上,你偷着乐吧!”郭英不甘示弱。
“我......我他妈呲你!”曹震调转枪头。
“你有病?”郭英跳跃大骂。
“老四,你也呲他!”老爷子大笑,“你俩对呲,看谁厉害,咱给你们当中人!”
朱允熥笑看路边三个白胡子老头,好似顽童一样笑骂。
邓平策马过来,悄声道,“万岁爷,凤阳快到了!”
“知道了!”朱允熥回了一声,继续看着路边。
曹震提枪追郭英,武定侯闪身一个回马枪。
第188章
罪己(2)今天的飞机回老家,去老爹的坟上看看。
因为某种原因,已经许久没去拜过他了。以前我不懂为何要祭奠,总觉得这种传统是不是有些虚伪,甚至狭隘的以为这些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面子的事。
可是,当我亲身经历体会之后才明白,祭奠的意义不单纯是怀念,更多的是自省和激励,还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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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凤阳是一座新城,一座老爷子为了怀念父母亲人,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所建立的新城。
从洪武二年到洪武八年四月,共召集工匠十万,民夫七十余万耗费无数民力物力国力财力而建。
它就是另一个大明京师的翻版,所有大明京师该有的中都凤阳都有,甚至京师没有的,中都依旧有。他不但比京师应天府大,乃至于比后来朱棣迁都建设的BEI京,还要庞大。
这样一座城,无比恢弘辽阔,壮观高耸,仿若天上神殿。
可是他却坐落在并不富饶的淮西大地上,更是建立在百战之后民生凋敝的国情之上。是以这座雄城虽壮观却突兀,虽华丽却也冷清。
若说老爷子这辈子,真的做了什么不体恤民情,民贼一样的事,那便是修建中都凤阳。
这座城池,让老爷子真正变成了趋势百姓如奴婢的民贼。
做出这个决定的重要因素,其实不但因为此地是老爷子的家乡,父母亲长陵墓所在,更是因为此地,乃是整个淮西勋贵武人集团集体的故乡。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新的凤阳城不再是单纯的濠州,而是将当初起兵时所有的淮河流域都划进了管理范围之内,让整个淮西勋贵都大为振奋。
负责修建中都的主官,是当时的中丞韩国公李善长。
修建城池期间,天下各地的木材源源不断的发往凤阳,运送密木料使用的是二十三轮二百人拉动的大车,筑造城池所用的青砖,每块重达五十斤,都是由直隶,江西,湖光的二十一府烧制。
修筑凤阳期间,前方的淮西将领们也一反常态,不再杀俘。而是将俘虏们尽数发配凤阳,进行劳作。
洪武七年李善长等淮西勋贵又对老爷子奏报,家乡凤阳经过数十年的战乱人烟稀少不够热闹,老爷子一狠心将山西苏杭等地没有土地的佃农二十万人,迁往凤阳给与田地房屋充实家乡。
整个凤阳城呈正方形,依托凤凰山而建,城郭长达五十余里。
即便是这样,李善长为首的淮西官僚集团还唯恐城池不够盛大,督造之时为了赶工期,更是罔顾工匠民夫的死活。
这座城真的只是为了老爷子?
还是说这座城,是整个淮西官僚集团的功绩碑?
所以这座城,繁华壮丽的外表之下,是穷苦人的累累白骨和鲜血。
朱允熥和老爷子的车架,缓缓在中都城外停住,看着遮天蔽日的城墙。再想起这座城池的因果,他的心中浮出两个字,报应。
韩国公李善长还有一众淮西勋贵之所以落到那个下场,想来和当初为了修建这座淮西之城时太过残酷暴烈,脱不开干系。
洪武七年听说中都已经有了些样子,老爷子起了回乡的念头。亲自从应天府启程,率领文武百官到凤阳中都,并在刚修建起来的皇宫中,升殿朝议。
可老爷子还没在龙椅上坐稳,就有锦衣卫来报,因为劳作繁重犹如牲畜,不堪重负的工匠在建造城池的时候,在砖上刻下了对大明王朝,对朱家的诅咒。
当老爷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候,韩国公李善长气急败坏的上书,要将所有的工匠民夫杀掉,以儆效尤。
是当时的工部尚书薛详拼死阻拦,并且大声质问,“太师一言坏天下人如此,就不怕殃及子孙吗?”
事实证明,薛详的话是对的,李善长一案他的罪状中没有凤阳中都之事,却有因果。
同时,如此不惜任何代价修建这座城池的后果,也让老爷子在成为皇帝沉浸在洪大武功中不可自拔的时候,进行了第一次深刻的反思。
那一年,中都凤阳富丽堂皇仿若仙境的皇宫中,老爷子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穿着龙袍的他却想起了自己衣不蔽体的童年。
更想起了,蒙元末年民不聊生,饿殍满地的惨景。
还有百姓易子而食,官逼民反的悲剧。
“千古之上,称盛德者,以尧为首。后世竞相奢侈,极致宫室榭台之娱,穷尽與马珍宝之玩,欲心一纵,卒不可遏,乱由是起矣。”
“昔元政不纲,英雄并奋,民不堪命,皇天后土,悯民命之.....臣心不忘,洪武初年平定中原...遂命群臣会议,皆曰濠地古之钟离,于此建都,庶合古今之宜,以此两更郡名。
今为凤阳建立都城,土木之役,实劳民力,役重伤人,当该有司,叠生奸弊,愈觉尤甚,此臣之罪,有不可免者。”
这些,是老爷子在罪己诏之中的原话。
他更是不顾淮西勋贵和庞大的淮西官僚集团的阻挠,停止修建中都。
到今天,这座富丽堂皇的城池,只是半成品。
它在这是座城,更是老爷子心中的牢。
每年当宫中皇子成年之后,包括太子朱标在内,成年之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徒步从应天回凤阳。
说是要皇子们知晓祖宗创业的艰难,其实是在告诉儿孙们,去看看,回老家看看你们的老子,当初因为沾沾自喜好大喜功,做了多么大的蠢事。看看你们的老子,因为他娘的一时昏聩,害死了多少人!
“联今所作,但求安圃,不事华丽,凡雕饰奇巧,一切不用,吾后世子孙,守以为法。”
忽然,朱允熥感觉自己的手被老爷子的大手抓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冽的寒风,老爷子的掌心没有半点温暖。
而且,还有些颤抖。
“皇爷爷,您冷吗?”朱允熥问道。
“咱.....”老爷子的嗓音有些沙哑,艰难的开口,“咱现在忽然明白一个词儿,近乡情怯!”
“不,不是这个词儿,是........”说着,老爷子的目光没再看那恢弘的城池,而是开口说道,“而是,心中有愧!”
“皇爷爷,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朱允熥知道老爷子为何如此说,柔声宽慰,捏住老爷子的手。
“当初,咱投军进了这座家乡的城,一开始也做了许多违心的事。”老爷子低声开口,“后来,咱功成名就了,却只想着........”
“您以前免了凤阳十年的赋税,孙儿登基之后,也免除了凤阳五年的皇粮。”朱允熥笑道,“慢慢来会好的!”
“可是有些事,他们不会忘的!”老爷子开口叹息。
这时,郭英从前边大车上跳下来,笑着走进说道,“皇爷进城吗?两位爷若是不想让地方官知晓,就住臣的宅子里去!”说着,大笑道,“臣在凤阳的宅子,这些年都没住过几次,听说修的比京城的还好.....”
他正说着,忽然发现李景隆在两位皇爷的身后,不住的对他挤眼睛,他心领神会马上止住话头。
而曹震则依旧大大咧咧,“臣的宅子也在,当初修的时候还是皇爷您恩典,臣的宅子用的是国公的行制!”说着,咧嘴大笑,“光是花园子就占地两三亩,宅在的房梁都是几百年的老木头,不怕虫蚁。城外头还有臣的庄子,两千多亩地呢。”
说到此处,他意气风发,“要是祖宗泉下有知,知道臣今日如此出息,想必都能笑出声!臣当年提着脑袋拼命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今天.....”
“你过来!”老爷子对曹震勾勾手。
曹震忽然惊醒,却不敢不上前。
“两千多亩,你他娘的,当初你的勋田只有八百多亩!”老爷子咣的一脚,直接把曹震踹个跟头,“多出来的田地,天上掉下来的?你住在京师家财万贯,要这点田地何用?”
“臣......”曹震委屈,弱弱的说不出话。
“咱早就说过,尔等应谨身守法,以吾为则,不忘贫贱之时,勿行奢靡之事。”
老爷子目光清冷,“你们是不是都忘了?”
郭英和曹震连忙跪下请罪,头都不敢抬。
“皇爷爷!”朱允熥开口道,“自从上次孙儿回凤阳之后,私下里也说过他们。他们交还了许多田地,如今田地虽多,也没听说有什么欺压良善的事儿!”
“你就是心软!”老爷子哼了一声,然后又道,“跟你爹一个样!”
其实不是朱允熥心软,而是这些老臣们还能活多久?
他们死了之后,收回与否还不是朱允熥一句话,他只是不像老爷子这般刚烈罢了。
“不进城了,直接去皇陵!”老爷子飞快的看了一眼高耸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