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大人,这边!”王八耻在几步之外招手。那人抬起头,青色的眼珠子在眼眶中乱晃两下,像是看向王八耻,可两个眼珠子却各看各的,凑不到一起。
王八耻身上哆嗦两下,低声道,“快万岁爷等着呢?”
来人,青眼毛骧。
他似乎比以前胖了,以前的大方脸盘有了双下巴,脸颊的肉也更丰满。
毛骧走到王八耻面前,看着他,“有日子没见了,王公公!”
“您客气,不敢当您称王公公!”王八耻在朱允熥身边,什么一品大臣国公亲王见得多了,也都应对得体。可唯独这位,他一见了就心里不舒服,更存了几分小心。
“那叫您什么?”毛骧迈步。
“您怎么顺口怎么来!”王八耻落后两步。
“那,就叫您老王吧,也显得亲近!”毛骧道。
“呵呵,行.......”王八耻说着,脸色顿变,心里骂道,“你才是老王八呢!”
忽然,毛骧冷不丁的回头,两只没法在一个水平线上的眼球吓了王八耻一跳。
“您猜我刚才进宫的路上,见着什么了?”毛骧问。
王八耻后退一步,“这杂家哪知道去?”
“曹国公李景隆正在扫大街!”毛骧说着,忽然一笑。
他这一笑,差点让王八耻汗毛都竖起来,下意识的问道,“后来呢?”
“嘿嘿!”毛骧继续笑笑,“我让人牵了十条狗,沿着他扫过的大街拉屎...哈哈哈!”
“他怕是个疯子!”王八耻又后退几步,“您快着点,别让皇上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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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铁狮子大街和长安街交界处。
扛着扫帚的李景隆,对着满街的污垢破口大骂,“谁呀?谁他妈这么缺德?出来?有种出来?”
第17章
青眼再现(3)“谁呀?谁这么缺德?”
大冷的天李景隆早早的起来,从他家门口开始清扫,就他一个人,真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清扫,等到满头是汗,终于扫了干净。
可刚转身回来,大街之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狗屎。
甚至,几个堆起来的雪堆上赫然有着黄色的尿渍,其中有几个还颇为壮观,好似他妈的地图一样。
此刻他也顾不得国公的体面了,从小的教养也抛之脑后,站在街上就骂,“还有没有点家教?啊?你养狗别人没权利说你,可是你牵狗出来,管着点别让它到处拉屎撒尿啊!”
“狗不懂事儿,你人也不懂事?你是痛快了,别人遭罪了!别人凭什么帮你收拾狗屎?”
李家门房里,管家听到他们老爷的声音,快跑着出来,“老爷,这是怎么了?”
“你说呢?爷我刚扫的大街!”李景隆指着满地污垢,怒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啊,在门房里吃干饭的?自己家门前大街上,让人....让狗给祸害成这样,你们就看不见?”
“老爷息怒,小人这就让人打扫!”管家忙点头哈腰的说道。
“滚!”李景隆又是大骂,随即委屈道,“奉旨扫大街的不是你们,而是爷我!”
说着,委屈的走入门房,拿了撮子和小扫把,一脸恶心的开始沿着大街,收拾满地的狗屎。
“他妈的,别让我知道是谁的狗,知道了我都给你吃了!”
李景隆一边收拾,一边心中暗骂,“他妈的,一会爷让拍俩家丁守着门前这条街,谁都不许过,我让你们拉!”
正说着,手上的扫帚或许是力气不足,或许那泡狗屎还没冻结实。一扫帚下去,那玩意顿时从坚挺的一泡,变成黏糊糊的一摊,且黄黄的拉丝儿.....
“呕!”李景隆再也忍耐不住,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两声过后,眼泪鼻涕一股脑全出来了,看着满地的污垢欲哭无泪,“爷我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我这是找谁惹谁了!”
可难受归难受,该干的还得干。
好不容易压制住了胸腹之中的翻江倒海,刚开始清扫,就听到身后长街上传来阵阵车辙之声,还有....
李景隆诧异的回头,一队耀武扬威的锦衣卫番子,还有数十名刑部的官差,押着一溜儿长长的车队,从那边走来。
马背上的锦衣卫虽连带疲惫但依旧鲜衣怒马,而囚车之中的犯人都是面容呆滞脸色铁青,甚至有的人只穿着单衣,蜷缩在囚车中瑟瑟发抖。
还有人,空洞的双眼无神的看着天空,仿佛活死人一样,没有半点生气儿。
李景隆的目光看着那些囚车以及囚车中的人,忽然猛的打了个寒颤。
“躲开,押送钦犯别挡道!”一个锦衣卫对李景隆怒道,“上一边去!”
“你们干什么的?”李景隆没计较那锦衣卫,而是对一名穿着皂服的刑部官差喊道,“哪来这么多犯人?”
那官差瞧瞧他,“刚才从中原押来的犯人,送去镇抚司和刑部!”
李景隆心中一惊,暗道,“都是因为周王的事牵扯进来的?”
随后目光在那些囚车上打量,心中不停的数着。
越数他脸色越不对,因为人太多他根本数不过来。
忽然,他余光瞥见,拉车的驽马甩着尾巴,大泡大泡的马粪蛋子,直接落在他刚清扫完的大街上。
“谁让你们走这条道的?去刑部和镇抚司走那边!”李景隆大怒,这可他刚扫的大街呀。
“哪条道不好走,爷们爱走哪边走哪边?”一个锦衣卫斜眼看他,不客气的说道,“你干嘛的?扫大街的滚一边去!”
“这是.....”李景隆被气得直哆嗦,“这是曹国公家门前大街,你们弄的.....”
“曹国公怎么了?他们家在大街上?”锦衣卫瞥他一眼,“赶紧让开,别挡道,不然爷爷抽你!”
“你.....”
突然,囚车中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囚犯,披头散发的大喊起来,“冤枉啊!冤枉!锦衣卫栽赃陷害.....”
“闭嘴!”
紧接着咚咚两声,官差手里的水火棍顺着囚车的栅栏就往里头捅。那大喊的囚犯直接被戳翻,痛苦的哀嚎。
“本官是五品知府....”
咚咚,又是两下水火棍,那囚犯直接疼得在囚车中打滚。
“五品官?哈,就算是国公侯爷,落在咱们手里也得乖乖的!”一锦衣卫怒骂道,“再敢叫唤,割了你的舌头!”
吱嘎嘎,囚车压着石板路,缓缓走远。
而李景隆好似中邪一般,站在原地半晌没动,只是愣愣的看着远去的囚车。
但脑中,有句话却在不住的回响。
“就算是国公侯爷落在咱们手里,也得乖乖听话!”
官职,皇上能要回去。
性命,也在皇帝一念之间。
“我.....”李景隆心中想说些什么,却脑中一片空白怎么都张不开嘴。
又是半晌之后,他低下头用扫帚清理着沿街的马粪。
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翼翼,也格外的用力。
扫完之后,他有些无精打采的返回自家门房,里面的管家马上迎了出来。
“老爷,这就让人伺候你梳洗用膳?”
“不用了!”李景隆淡淡的说道,“给我拿衣裳,我要去刑部!”
管家忙对身边人道,“赶紧,准备蟒袍.....”
“普通衣裳就行!”李景隆说着,回头看看长街,囚车消失的方向,“低调点,普通衣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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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暖阁,窗帘挡着外边的阳光,光线昏暗。
朱允熥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毛骧垂着手,靠在门口站着。
君臣二人谁都没说话,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周王的案子知道了?”朱允熥问道。
“臣有所耳闻!”
“怎么看?”朱允熥问道。
毛骧沉默片刻,“皇上想让臣怎么看,臣就怎么看!”
随后殿中再次陷入沉默,君臣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朱允熥开口,“最近挺清闲?朕看你都胖了。”
“臣懒,吃多不爱动所以就胖!”毛骧低声道。
“也该活动活动了!”朱允熥笑笑。
“臣听万岁爷吩咐!”
话音落下,一张纸被朱允熥从小炕几的抽屉中抽出来,轻轻的放在桌面。
“这些人,查!”朱允熥轻声道。
毛骧上前一步,扫了几眼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随后将那张纸小心的折好放在怀里,“遵旨!”
“朕就喜欢你这点,话少!”朱允熥看看对方,说道。
毛骧低着头,“臣是为皇上分忧的,不是说话的!”
第18章
青眼再现(4)那张纸准确的说来是一份名单,魏国公徐辉祖私下查阅五军都督府得来的名单。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一直以来朱允熥都以为,未来影响他实行新政的会是大明朝庞大的官僚集团,但他忽然发现,大明朝早在老爷子给儿子们分封时,就种下了一个巨大的毒瘤。
那就是看不见还没浮出水面,但存在多年的藩王利益集团!
国朝建立之初老爷子为了笼络功臣,藩王的妃子们都出自勋贵功臣之家。这就导致了,藩王们在官僚系统中都有了自己的人脉。
乃至地方官,都有所交集。要知道淮西勋贵集团,可不单单就是武臣而已。且随着藩王们就藩之后权力日渐膨胀,他们从当初最开始的相互依仗,变成了利益共同体。
甚至一些地方的武官,乃至文官,都是早先藩王们保举上任。这些利益共同体中之人,相互联姻甚至相互守望,早已密不可分。
说通俗一点,就是大江南北都有人!
一些大事或许这些官员们未必敢僭越,但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却不得不卖这些藩王们的面子。而且这些利益共同体,更是组成了一张无声无息的关系网。
或许这种关系网现在看来对皇权不构成威胁,但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谋私枉法乃至上下串通的慢性病。
有病就要早治,这是朱允熥的一贯原则。所以这样的关系网,绝对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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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
乾清宫暖阁中,朱允熥淡淡的开口,“先把关系网捋顺,然后把他们的罪证拿实。朕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明白吗?”
“臣明白!”毛骧简短说了四个字。
“你办事朕还是放心的!”朱允熥点点头,叹气道,“哎,朕一直不想用这种阴私的手段,可是这大明帝国,清水之下的淤泥之中,隐藏了太多揪不出来的臭鱼烂虾!”
毛骧沉默片刻,“皇上不必忧心,世间本多宵小,但始终邪不压正。”
“这是你进来之后,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朱允熥笑道,“你可有什么难处?”
“没有!”毛骧低头,顿了顿,“臣先告退!”
“你就这么急着走?”朱允熥又笑道,“就不想跟跟朕说多几句话?”
“臣要做事!”毛骧道。
“好!”朱允熥点点头,“且去!”说着,笑容骤然变淡,“记得,查实!”
“遵旨!”
说完,毛骧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站在原地。
朱允熥笑了,“你看,你还是有话和朕说!”
“臣说的不是臣自己的事!”毛骧一边思索一边开口,“青眼自创立到现在,历经二十余年,人员老的老死的死,即便是那些暗桩,如今也十不存三!那些没死的,臣也说不准是不是就一定在心思上一如既往,人都是会变的!”
闻言,朱允熥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随后毛骧犹豫下,“若皇上以后还想使唤青眼,请给臣补些人,最好是补些好手,若是补那些生手,不但用起来不方便有时候反而还会坏事!”
“就这?”朱允熥笑道。
“是!”
朱允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道,“青眼是你在管,人员若有缺失,是该补充还是招募,你自己拿主意就是。回头把名单报上来,然后俸禄经费从锦衣卫那边出。”
“臣不敢!”毛骧直接跪下,叩首道,“青眼是皇上的青眼,不是臣的青眼!”
朱允熥看着他没说话,而心里却在赞叹,“这才是聪明人!”
这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这才是知道自己本份的人。
他心里无论如何这样一个庞大神秘的组织,都不可能让一个人全部把控。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是给皇帝办事的,不是给皇帝找事的。
青眼是皇帝的青眼,不是他毛骧自己的小集体。
“起来吧!”朱允熥淡淡的说道,“朕信得过你,你没必要这么小心!”
“臣乃帝王家奴,事无巨细都要报知皇上!”毛骧说道。
“起来!”朱允熥摆手虚扶一下,“朕信得过你...”
“臣感念圣恩,但是....”说着,毛骧抬头,“臣请皇上疑臣之心不可有。”说着,顿了顿,“皇上即位以来委臣重任,然青眼事关重大,不可因臣一人而决。再说臣已是知天命之年,若那一日.....到时候只怕皇上用起青眼的人来,不那么顺手!”
朱允熥细长的手指敲打桌面,陷入思考。
跟聪明人说话很费事,尤其是平日话少惜字如金的聪明人,因为他话里的每个字都带着深意。
毛骧是没有私心的,他考虑的是青眼如何传承的问题。更考虑的是,以后朱允熥万一....万一要面对,在没有他之后无人可用的局面。
“青眼之中,许多人朕都没有见过!”朱允熥开口道。
“臣这几日,就带手下几位进宫来见皇上!”毛骧开口道,“他们分别是联络官,内务官,掌刑官....总计十三人。”
“青眼一共多少人?”朱允熥忽然问道。
“一千三百八十四!”毛骧毫不迟疑,“如今名册上就这么多。”
十三个人管理着一千多人的组织,而且帝王用之如臂驱使,由此可见这些人的才干。
只不过,由于他们的身份见不得光,实在是可惜了。
“你手下一十三人之中,你觉得谁将来可以接你的班?”朱允熥又问。
“臣不敢妄言,此事还要皇上做主!”毛骧叩首,“不过,臣倒是觉得,未来主事之人,皇上不必照着臣选!”
“哦,为何?”
“青眼越用权利越重,刀太锋恐伤手,臣以为皇上当选一个老实人!”毛骧道。
“哈,老实人能镇得住你手下那些.....”说着,朱允熥忽然明白了毛骧话中的另一层含义,笑道,“怪不得,你跟朕要人补充。”
毛骧请皇帝补充人手,就是让皇帝在青眼之中,再加多一些自己人。
“相比,想要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有数了!”朱允熥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