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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8章

    朱允熥依旧还是坐在紧靠窗口的罗汉床上,此时正值中午,冬日的阳光洒落,豆腐格形的窗棂倒映在罗汉长的小炕几上。

    窗影之中,还夹杂着精美的窗纱图案。

    此时是冬天,来自江南的能工巧匠们做制作的窗纱上,花草虫纹活灵活现,正值一天阳光最盛之时,再加上殿内温暖如春,竟然让人有几分虫声新透绿纱窗的画面。

    片片网格中的窗纱,摸着只有A4纸的厚度,可却是六层纱反复捶打在一起,使得窗纱既透光又保暖,还带着几分诗意。

    一只年老的橘猫慵懒的躺在罗汉床的一角,带着纹路的窗纱倒影,正好打在它酣睡的脸,还有翻起的肚皮上。

    忽然它的耳朵动动,似乎这个姿势有些不舒服了,然后干脆整个身体全舒展开,好像一个大字。

    朱允熥是乾清宫的主人,可是这只猫却比他住在这里的时间更久。

    殿中静悄悄的,除了朱允熥翻阅奏折的纸张声,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直到王八耻带着几名大臣,从外面进来,打破这份宁静。

    来的都是参与审理周王案的大臣们,从左至右是张紞,暴昭,何广义,辛彦德,李景隆还有低着头仿佛有几分不自在,也似乎没有适应新身份的驸马胡观。

    老橘猫不满的睁开眼,看着眼前忽然多了一群人,然后坐起来对着肚皮一顿猛舔,而后又斜了这些人一眼,伸个懒腰轻灵的跳下罗汉床,再钻到床底的角落。

    朱允熥放下奏折,目光看向几位大臣。

    张紞眼帘低垂没什么表情,李景隆何广义有些惶恐,胡观则是小心翼翼。而暴昭和辛彦德则是一副义愤填膺,满腹怒气的样子。

    “王八耻说你们急着见朕,怎么进来都不说话了!”朱允熥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地龙烧的太热,让他有些心火,以至于下巴上都长了两颗痘。

    “皇上可知,周王一案的关键人物,周王的奶兄死在了镇抚司?”暴昭率先开口。

    朱允熥脸色不变,但飞快的扫了李景隆一眼。

    后者察觉,脸上的惶恐更甚,坐立不安。

    人是他跟何广义商量着除去的,但最后还是朱允熥要面对大臣们言官们的后账。

    “嗯!”朱允熥点头,“听曹国公说,是受刑熬不住死了!”

    顿时,暴昭和辛彦德对李景隆怒目而视,而旁边的何广义,则是默默跟李景隆拉开半步距离。

    “确实是他熬不过死在了狱中!”李景隆开口道,“这事,何指挥也是知道的。臣是协办大臣,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也让刑部的仵作去看过!”

    “你他妈的!”何广义闻言,心中顿时大骂,“你不是说有事你扛着吗?怎么还把我捎带上了?”

    辛彦德马上大声道,“臣弹劾曹国公李景隆,锦衣卫指挥使何广义失职。”说着,看了二人一眼,“如此大案之中的关键经手人,竟然能死在镇抚司?简直是闻所未闻!”

    “臣等有罪,请皇上责罚!”李景隆同何广义马上下拜。

    “周王一案涉及官商勾结,相互串联。参与官员之多金额之大实乃罕见,且随着审理每天都有新案被挖出来,桩桩件件都是有辱国体之事!”辛彦德继续大声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人犯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臣怀疑有人别有用心,要掩盖真相!”

    “没有这个重要的经手人,许多事就不能最终盖棺定论,许多事就没有直接证据。难不成,要臣等去凤阳审问周王吗?”

    “哎!”朱允熥心中重重叹息,又看了李景隆一眼,心中暗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自作聪明却给我找了麻烦。”

    李景隆仿佛能听到朱允熥的心声一般,叩首道,“皇上,两位大人说的对,臣失察之罪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臣也有罪,请万岁爷发落!”何广义也叩首道。

    ~~

    “你们的错,朕自然不会轻饶。”

    朱允熥沉思片刻开口,“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朕问你们,周王的案子到底捋顺了没有?”

    “回皇上,大致都顺了!”李景隆忙道,“牵扯到的官员人数,涉案的金额钱款,都已查明。该抓的也抓了,只不过有些还在来京的路上!”

    “既然已经顺了!一个人犯也无伤大局!”朱允熥想想说道,“朕把案子交给你们,接下来怎么判,你们拿主意之后报给朕.......”

    “皇上!”辛彦德忽然开口,突兀的打断朱允熥。

    臣子打断皇帝的话,本身就是大不敬。

    但朱允熥并未生气,反而笑道,“你有话说?”

    “臣想问皇上!”辛彦德起身,鞠躬道,“此案,皇上是想针对周藩,还是真的为了天下的吏治!”

    瞬间,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惊恐起来。

    他....他这是不要命了吗,敢跟皇上这么说话。

    “若是只为了周藩,或是约束藩王,臣以为此案再无查下去的必要。因为罪名也好,涉及的人也好,每件案子的来龙去也好,都摆在那里清清楚楚!”

    辛彦德毫不畏惧朱允熥隐隐告诫的目光,继续大声道,“可是若为天下的吏治,臣以为就不能雷声大雨点小!”

    朱允熥顿感头疼,“你是在质问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实话实说!”辛彦德继续道,“臣是反对皇上开诏狱用严刑峻法处理官员的,但臣也认为,既然有罪就要重判!”

    “周王一案牵连之广,远非卷宗所记载之人,远非人犯所说之事。臣屡次劝阻皇上不可滥杀,但臣更知既然我大明吏治有腐败之相,就断不可适可而止。”

    暴昭也马上大声道,“臣附议。”说着,又看看李景隆何广义,“就说其中涉及的郑国公家的公子,私下贩卖军马一事,那就不是简单的贪腐之案。”

    “臣自任官以来先后在刑部督察院为官,深知这世上的事,就没有个案。因为个案往往查不到,只有屡次作案才会露出马脚。”

    “皇上既然说治理贪腐吏制,就不能避重就轻,否则帝国之患,永远无法拔除!”

    “住口!”张紞开口训斥,“两位,忘记君前的臣子之礼了吗?你们就是这么面对君父的?”

    说着,忙对朱允熥说道,“皇上,他两人性子迂腐耿直,但也是一片拳拳之心.....”

    “朕知道了!”朱允熥摆手开口。

    忽然间,李景隆看到在皇帝低头抬头的瞬间,眉间满是深深的川字纹。

    阳光落在皇帝的身上,他的表情依稀有些疲惫。

    “朕的难处....”朱允熥慢慢开口,“你们或许日后才能体会!”

    第24章

    风未停(2)是的,他的难处谁能知道呢?

    老爷子留下的看似是一个铁打的江山,可其中的内忧外患除了他这个当事人,谁又能看的真真切切一目了然。

    老大帝国在经过开国三十年欣欣向荣之后,随着盛世的到来,又走上的历朝历代的老路。

    腐败,结党,勾结,跋扈,不法,谋私......

    一张张网清晰的浮出水面,每一张网都是朱允熥这个大明帝国之主,未来要面对的难题。

    不拔除这些网,将来的他可能只是一个在紫禁城自我感觉良好的皇帝。于天下,没有半点实质性的建树,更做不到高瞻远瞩。

    可全拔除呢?

    步子迈的太大是要扯到蛋的,而且因为这老大帝国的惯性,很多事要温水煮青蛙,慢慢的来。不然国家动荡,政令不统一,最后所有的设想都会落空。

    从他继位起,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难题,是治标还是治本。前者是他的朱明王朝的命运,后者是整个帝国民族的未来。

    人的位置不一样,见到的东西需要考虑的事都不一样。

    而且这些事都要如履薄冰的,一件一件的来。

    “你俩的话有道理!”朱允熥轻声说道,“虽言辞激烈,但也是一心为国,朕不会怪罪!”

    “朕自己也亲口说过,无论涉及到谁都没有情面讲!”说着,他再撇了一眼李景隆,“朕要用此案,震慑天下的官员,换取吏治清明。”

    “所以,朕才选了你们这些铁面无私的人!”朱允熥微微抬手,示意行礼的臣子们坐下,“在朕这就没有什么雷声大雨点小,因为人犯死在了镇抚司,曹国公李景隆已免去所有官职。”

    “涉及到朕的表兄弟,也在缉拿回京的路上。既然要查,就要彻查到底。朕不会偏袒谁,也不会针对谁。”

    周王的奶兄死在了镇抚司之中,这件事最恶劣之处就在于,他的死的不是时候。若他是抓来之前畏罪自杀,那就皆大欢喜。可他死在了审问的过程中,这就不可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定然是牵扯到了皇帝不愿意看到的人和事,谁都不傻,不然李景隆也好何广义也好,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天地良心,这人真不是朱允熥下令消失的,可面对暴昭辛彦德这样的直臣,他也不得不背这个锅。

    “至于你说的人犯意外而死,曹国公李景隆免除一切官职之外。”朱允熥想想,“收回御赐蟒袍,罚俸三年。何广义亦如是,外加降三级留任,以观后效!”

    “臣等谢皇上隆恩!”两人慌忙行礼。

    他俩的处置,算是对暴昭和辛彦德的交代。

    “不是臣要钻牛角尖,更不是臣要做酷吏!”暴昭继续说道,“周王一案,臣每日见卷宗之上,各种官吏权贵勾结挖空心思谋利的手段,简直是触目惊心!若不审理清楚,臣实在寝食难安。”

    “你是廉政院尚书,当如此!”朱允熥笑道。

    忽然,有个意外的声音响起。

    谁都没想到,驸马胡观会在这个时候开口,“臣倒是以为,暴尚书辛御史所言,倒是有些危言耸听,强词夺理过犹不及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连胡观自己都吓一跳,心中道,“我说话干什么?他俩说他俩的,我当没听见不就完了吗?”

    他恨不得自己两个耳光,可世道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一个人犯其实无足轻重,罪就摆在那里,少一个证人罪名也跑不了。”胡观继续说道,“皇上为了治理吏治,所以这次才大动干戈,作为臣子,臣也能看到皇上的难处。”

    “既然身为臣子,就要体谅君父。皇上有难处,才正是我等臣子报效之时。不然一味的认自己心中的死理儿,以自己的想法为主,难免有失公允。”

    “而且臣认为,贪腐之人是一下子杀不绝的!”说着,他强稳住心态,舔舔嘴唇,继续说道,“自古以来贪官就像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儿。想着永绝后患是不可能的!”

    “周王的案子,最终的作用,还在于让诸藩收敛言行,让官员知道敬畏,只要这两点做到了,就是当下良策。皇上的苦心,是让天下权贵也好,官员也罢,都迷途知返。”

    说着,他看看朱允熥,小心的说道,“今日臣旁听审案,见许多犯官都事先受了私刑,那个.....臣不是说不用刑。而是事有先后,当先审再问而后定罪再判。”

    “若先用刑,酷刑之下说不定有许多子虚乌有或者互相乱咬之事。当然,也会有人受不住酷刑,那么....死在狱中。”

    老实人说话,有些时候还是挺暖心的。

    胡观这个老实人,看到了其他大臣看不到的东西。尤其是那句,让天下官员权贵走上正途。

    可他话音落下,暴昭却斜眼看着胡观,“驸马爷的意思,下官和辛御史是小题大做,是一味的认死理咯?”

    “行了!”朱允熥笑道,“他不是那个意思!”说着,笑道,“他那人嘴皮子笨,不大会说话,只是就事不是对你们!”

    国有铮臣是好事,但铮臣太多,皇帝也头疼。

    就这时,王八耻出现在了门口。

    “何事?”朱允熥道。

    王八耻进来,凑在朱允熥耳边低声道,“皇上,郑国公家的二公子,刚刚快马押送回京,您看?”

    去捉常远,朱允熥没用锦衣卫也没用刑部,用的是五军都督府的军法断事官。八百里加急快马昼夜不停赶往昆明,然后再日夜加急,一路换马疾驰回京。

    可以说,去捉人的人,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上,就是为了不耽误赶路。

    “知道了!”朱允熥淡淡的说着,提笔在纸上写道,“让毛骧去问!”

    王八耻折好纸,躬身出去。

    “皇上,臣有话说!”辛彦德从王八耻进来开始,就目光不善,“太上皇有言中官不得干涉内政,皇上即位以来,对宦官有些太好了。以前太上皇时,君父与臣子议事,宦官可敢上前?”

    朱允熥顿感头疼。

    门外,刚走出的王八耻差点脚底拌蒜。

    “妈的,遭瘟的书生!”王八耻骂了一句,摇头叹气快步去传旨。

    ~~

    郑国公府,后院中堂常升一身半新的蓝色束腰武人常服,脸色铁青。

    常森则是坐在一边,低头唉声叹气。

    自从他们哥俩闭门思过开始,整个国公府就愁云密布。

    “徐辉祖派人送信来,那小畜生到京了!”常森咬牙开口,“只是不知道要送去锦衣卫还是刑部和大理他怎么不替好人死了!”常升怒道,“他要是但凡有点骨气,就该死在路上!”

    “大哥,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常森叹息道,“当务之急,是要问清楚,他还背着咱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你我一无所知,日后皇上问起来......”

    “他做了什么,你比我清楚!”常升恨恨的开口,但随即也是长叹,“这几年咱家是太顺了,咱俩也有些心飘了呀!”

    就这时,管家快步进来,“老爷,三爷......二少爷....二少爷让人送回来了!”

    说着,结结巴巴的说道,“来的.....来的还有个人....说是奉旨问话的。那人眼睛有点毛病,好像一个长在鼻梁上,一个藏在太阳穴里!”

    第25章

    问完了(1)常家的会客厅,俨然就是军队将领的帅堂。

    正中间一张偌大的地图,两边摆放着并且盔甲,墙上挂着弓箭马鞍。

    毛骧就站在会客厅当中,一只眼睛看着墙上挂着的角弓,一只眼瞄着架子上的宝刀。

    他的表情有些玩味,像是在追忆也好像有着些许的故人重逢。

    外边响起脚步,应是常家兄弟赶了过来。

    毛骧摘掉斗篷慢慢转身,常家兄弟正看到他的脸,突然愣住,眼中满是诧异,然后互相看了一眼,又马上低下头。

    当初他们常家兄弟小时候,整日就跟在太子朱标身后,马皇后也把他们看做是自己的孩子,出入宫禁都不用怎么避讳。

    所以,眼前这位两只眼珠子不在一条线的人,他们怎会不认识?

    不但认识,而且以前在常家真正的老大常茂在的时候,也有些渊源。

    据说,据说两人是动过手的....

    不过此时常家兄弟正是壮年之年,早不是当初的小孩子,更是身为臣子,即便依旧是武人纯粹,可也知道有些事不管怎么惊恐,都要埋在心中。

    哪怕是遇见活死人,遇见死活人,都要面不改色。

    “两位....别来无恙!”毛骧先淡淡的开口。

    他一开口,常家兄弟松了一口气,因为若毛骧不说话,他俩一时半刻还真不知道说什么。

    两兄弟抱拳,“那个.....别来无恙!”

    毛骧忽然笑了,嘴角的大胡子颤抖两下,“我奉旨来问话。”

    这话让常家兄弟的心,又猛的咯噔一下。

    随后两人的目光在周围搜寻,却除了毛骧之外不见任何人影。

    “郑国公府还是一如既往啊!”毛骧在他兄弟俩分神的时候,再次开口,“这些年,别的功臣之家都把家里弄得跟皇宫似的,富丽堂皇,恨不得屎盆子都镶金边。”

    “可你们家,还是这么俭朴!”毛骧继续说道,“不但十数年来宅子没变样,连家里的下人似乎也还是那些个。”说着,嘴角忽然露出几分古怪的微笑,“我记得以前,你家前厅中有个招呼客人喝茶的留着辫子的小姑娘。现在.....她应是厨娘了吧?”

    这番话,倒也让内心紧绷的常家兄弟安心不少。他们常家这些年,能安稳无事且始终大权在手,除了父辈的功绩,皇帝的母族之外,最重要一点就是他们不贪。

    不贪婪,不索求,不忘本......

    忽然,兄弟两人齐齐对视,眼神中不约而同的全是骇然。

    “他怎么知道当初那端茶的丫头,如今成了厨娘?”

    ~

    “既是故人,两位不必惊慌!”毛骧看都没看哥俩的表情,走到兵器架子上,抚摸上面夹着的一把长刀。

    那长刀看着有些陈旧,朴实无华。可手指肚一触碰,不但有着刺骨的冰冷,而且皮肤之上能清晰的感受到,锋利的刀锋。

    “当初,我和你家老大是过过手的!”毛骧忽然笑起来,“他那人呀,嗨,愣头青傻大胆混不吝滚刀肉一个。”

    “大晚上的带着头套在午门外埋伏我,趁我落单的时候,冲出来一顿炮锤。”说着,忽然再次回头,脑袋微扬,指着下巴,“一拳,差点没把我下巴颏干碎了!”

    “这个.....”常家哥俩顿时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呀,你们家老大脑筋不大够用,你说既然蒙面埋伏我,揍也就揍了,打完之后还大咧咧的告诉我,打人者茂太爷是也,他妈的!”毛骧笑起来。

    他真的很少说这么多话,甚至有时候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没有记忆的人,可现在他却打开了话匣子。

    随即,他两只眼睛猛的对上,“我始终没问过他,为啥要偷偷埋伏我,我和你家也没仇啊?我虽不是人,坏事做了不老少,可是你常家这样的人家我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别说不敢得罪,我只要稍微露出点对你家.....那个的意思。都不用旁人,皇后娘娘就能撕了我。”

    常家兄弟知道对方口中的皇后娘娘,说的是马皇后。

    至于为何当初常茂要偷偷埋伏,暗中揍人家的原因,他们哥俩倒是晓得一二,可这事他俩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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