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再说,皇上马上要启用新人,我这老头子占着位子,也挡了后人的上进之路。即便皇上不说什么,别人也会歪嘴。到时候,大家脸上都难看。老夫知道进退,保全的也是皇上的脸面!”众人心下了然,凌汉若不退,皇帝启用的新人必然和朝堂的旧人有利益的冲突。到时候凌汉夹在中间,被朝堂旧人捧为魁首。他必然两头不讨好,且日久天长,皇帝难免会对凌汉有些看法。
凌汉一笑,然后端起浓茶喝了一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告诫你们一句话!”
侯庸,严震直几人马上起身,躬身倾听。
“你们都是国之良才,人品德行皇上信得过,老夫也是看着你们一步步走到今天,更不忍心将来你们行差踏错。”凌汉苦口婆心,“记着,今日从老夫家中出去之后,私下里就不要太密切往来!”
“更不要互通有无,在政务上尽心的同时,要做到独善其身。你们之间一团和气乃是大忌,你们若和气了,你们下面的人也会和气。到时候一群官员一个声音,你们让皇上如何看?”
“你们几人只要不行差踏错,将来的地位必在我之上。这位不好坐,到时候许多别有用心之人就会巴结上来。恭维你,利用你,无党成党。你们要擦亮眼,不要飘飘然,不然身败名裂是定有之事!”
几人心中甚为感动,眼神中都是感激之色。
这几句话,可以说是凌汉一生的经验总结,更是做人做官的无上良策。
“古人云,君子不党,其祸无援,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为官之事古人说过,要辩证的看。但归根到底,还是看个人的品行和所交之人。君子党君子,无祸也。若君子不明党小人,其祸定不远,小人亦不会援之,甚至还会落井下石。”
“想为国做事,首先要保证自己身正。身不正,做不好事也用不要好人!”凌汉说着,叹口气摆手道,“都去吧,日后老夫家也不要来了!过年时,更不要送礼过来。”
“老恩师!”严震直红了眼眶。
“心里有老夫,就好好为官,为江山社稷谋福祉!”凌汉闭目道,“日后你们遇到可造之材,把今日老夫告诫你们的话,也告诫他们。”
“是!”几人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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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汉的家并不大,也不奢华。
几人无声行走,没一会就走到了大门口。
大门紧闭,只有侧门开着。
几人再次回望,都同时摇头。
虽对凌汉突然提出的辞官很是诧异,但他们也明白凌汉的难处,更体会他的苦心。对于凌汉那些毕设总结良言更是钦佩,甚至已当成座右铭。
“再拜一拜老师吧!”严震直开口,朝着后院的方向俯首作揖。
就这时,一个凌家老仆拎着一串用绳子捆好的书籍,追了上来。
“几位大人留步!”老仆说道。
侯庸开口,“何事?”
“我家老爷说,这些书都是他以前常看的,师生一场也没什么送各位大人的,这些书就赠与几位,望闲暇时能看一看!”
说着,老仆把书交在几人的手里,笑笑走到门口,“请,慢走!”
那些书都是长年累月翻看的,书页都毛了边儿,而且上面满是蝇头小楷的标注,和读书心得。
《道德经》,《管子》,《战国策》,《贞观政要》......
一时间体会到凌汉的良苦用心,几人都红了眼眶。
第47章
天下如棋(1)风,从外边吹入,碳炉中的火焰忽然忽明。
凌汉眯着眼睛,颔下的长须微微摆动,脸上的皱纹一动不动仿若山丘。
一位穿着褐色儒生棉袍的壮年学子,缓缓从侧面出来,毕恭毕敬的行礼,“老师!”
“嗯!”凌汉睁开眼,看看对方,古井不波的脸上露出笑意,“守信,坐吧!”
那学子行礼之后,规矩规矩的挨着凌汉坐下。
“还没进宫见皇上?”凌汉问到。
叫守信的学子再拱手,“牌子已递上去了,排在了明天,是明天上午。”
“你圣眷正隆啊!”凌汉咧嘴大笑,“年根地下,各地行省的总兵都指挥,布政按察使轮番觐见,有的人已等了十来天都没轮到,你刚从浙江回来,就排在了明天。而且,还是上午。”说着,沉吟片刻,“估摸着,明儿一上午皇上都留给你了,君前奏对可要小心仔细!”
“皇上问什么学生就说什么,学生做的事没做不乱说。”守信微笑,“不明白的更不瞎说,心中的打算实打实跟皇上说!”
“好你个韩守信,地方为官一年来,竟把嘴皮子给练利索了!”凌汉大笑。
这韩守信不是别人,正是浙江监察御使记名都察院佥事,韩克忠。
一年多的历练,韩克忠脸上昔日的内向和紧张,已变成了成熟跟稳重。环境可以改变人,地位更可以改变人。但做事,可以磨练人。
“这次进京述职,是准备在京师留任,还是返回浙江?”凌汉又问道。
“学生也不知,都要看皇上的旨意。不过学生觉得,回京的希望不大。学生在浙江围海造岛刚刚开了个头,后续还有很多工作未做。”说到此处,韩克忠神采飞扬,“浙江本就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这方圆七百里无人之地,一旦变为良田,不但可以抑制粮价,还每年可为国库增加两万五千石粮食的税收!”
他说话时,凌汉的目光放在韩克忠的双手上,那不像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反而像是老农的手。指甲光秃,指肚鼓起全是老茧。
“老夫看来,你留京的希望确实不大!”凌汉笑着说道,“你是实干派,而且是难得既年轻又实干的官员。皇上正是用人之时,怎会把你留在京中做清贵翰林呢?”
说着,凌汉叹口气,“当日你上书填海治岛,皇上看后对诸臣说,此事其实不是没人想过,而是没人愿意去做。所谓难处,不在于无法可行,而在于太过繁琐吃力不讨好。做官的人,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事不如管人,把老百姓管死了才是最要紧的。”
闻听此言,韩克忠只是憨厚的笑笑。
凌汉见状,又问道,“铁鼎石和景清二人,在浙地如何?”
铁铉,浙江布政。
景清,按察使。
这两人简在帝心,弹劾他们的奏折堆积如山,但却依旧稳如泰山。
“两位大人是官长,学生不敢妄评!”韩克忠低声道。
“谁让你评他们了?”凌汉笑笑,“这两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这几年可是收拾了不少人!”说着,看了对方一眼,“老夫听说,你在那边也没少收拾那些大户!听说,因你要围海,所以擅自调动民夫,征集钱粮有人鼓噪告你,可没出家门就被你派人给抓啦?”
“他们要告学生,学生让他们告。但他们妖言惑众,聚众作乱,想要法不责众,学生自然不能饶了他们!”韩克忠伸手感受着碳炉的热气,“学生为百姓谋福利,而乡绅只知自家小利,不抓他们必然得寸进尺。”
“话虽如此,但也要适当!”凌汉笑道,“当年老夫也和你一般,一腔热血,可却在朝堂头破血流几乎性命不保!”
“还有这事?”韩克忠愣道。
“是前朝大元时期.....”
“哦!”韩克忠笑道,“老师,如今我大明圣君在位,时代不同了!”
“还是太年轻!”
凌汉心中暗道一句,他已快辞官的人也没什么顾虑,心中又爱惜韩克忠的人品才华,所以决定多说几句。
“你方才在旁边坐着,老夫说的你都听见了?”
“是!”韩克忠回道。
“那你可知老夫为何要送他们几人,那几本书籍?”
“学生正有此问!”韩克忠沉吟片刻,“那几本书,学生都读过.....”
“有何心得?”凌汉问。
“除却贞观纪要外,各家学说或有相互矛盾之处。”
“人生就是如此,互相矛盾。”凌汉开口,郑重的说道,“道德经讲的是道,人有人道,天有天道。可道到底是什么?什么时候用,什么时不用?什么是物极必反?什么是清静无为?”
韩克忠陷入沉思。
“道德经说的是道,老夫看来无非就是两个字,无和有。我等做官之人,做官之前都是无,做官之后都是有。而官场上的事,又不能用黑白对错来分辨。那介与无有两字之中,还有取和舍,还有可为不可为,能为不能为。”
“明白这些就是明白道!”凌汉喝口茶,继续开口,“你还年轻,老夫这些话你一时理会不得。但再过些年,你年岁渐长时就会明白其中滋味。”
“再说管子一书,乃是先秦时齐国称雄的国本。既有制霸天下之雄篇,又有牧民养民之经济良策。”
“战国策,合纵连横。贞观纪要讲的是唐太宗时期,种种政策。”
“这几本看似矛盾,可取能相互补足!”
“道德经讲无为而治,可我偌大中国若真的无为而治,岂不分崩离析?是以求道,取治国良策。而今皇帝和太宗有几分类似,如贞观纪要所说,重民思想,实事求是,务实求治,大力生产等。”
“以后,只懂读书的官做不长久。皇上的大明,需要的是既懂经济之道,又懂民心,更懂开拓之人。”
说到此处,韩克忠如何能不明白对方的良苦用心。
站起身感激道,“学生,多谢老恩师点拨!”
“不是老夫要点拨你!”凌汉摆手,“而是你年轻,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人想走的更远,仅靠操守和品德还不够,还要有才华,有心机手腕。”
“而且,你将来,比老夫更难!”
第48章
天下如棋(2)“你将来,会比老夫更难。朝堂之上,也更多风波!”
凌汉的话,带着几分惆怅。
“还请恩师教我!”韩克忠拱手道。
“在外人看来,如今朝中的派系除却淮西开国勋贵之外,有老夫为首的实干派,有翰林院的清流,还有一群不做事的只做官的中立之人!”
凌汉说着,咳嗽两声,又赶紧端起茶碗喝一口压了压,“可在老夫看来,还有一派!”说着,看看韩克忠,“那就是你们!”
“我们?”韩克忠不解。
“你们是实干派,但却是实干派之中的单独一派!”凌汉眯着眼睛微笑,“铁铉,景清,解缙,你,侯庸,张紞,练子宁,东宫三位大学士。还有最近,皇上刚刚换上去的几个行省的布政司使!”
这话,让韩克忠更是不解。
“老恩师,学生和其他人...”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熟,但你们都有一个特点。”凌汉正色道,“都是简在帝心,皇上亲手提拔之人。你说,皇上为何提拔于你?”
韩克忠似有所悟,“新政?”
“对,就是新政!”凌汉又道,“我大明朝从建国开始,说的是防唐旧制。可当时天下初定,不以大刀阔斧的改革,是以把前元的政策,许多都沿袭下来。比如军户制,还有匠户制。”
军户世代都要当兵,匠户世代都是工匠,另外还有贱户.....
“还有对士绅的宽容重用,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凌汉继续说道,“可如今已三十年,三十年内这些弊端成了规则,想改变就要触及许多人的利益。”
“还有土地,税收。各省连年报上来的土地,不增反减者大有人在,税收也有大笔的糊涂账。人口呢,实际人口和户部的丁税也对不上。”
“这些!”说到此处,凌汉看看韩克忠,“都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更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就像是慢性病,由浅入深由轻到重。还有藩王,江南财阀。”
“老夫再问问你,何为新政?”
韩克忠想想,“改革!”
“何为改革?”
“这.....”韩克忠说不出话来。
“改革,就是利益的再分配,也是资源的再分配。”凌汉拍拍椅子的扶手,“就好比皇上在中都,中原,还有浙江试行的摊丁入亩,这事你最清楚,反对的都是谁呀?”
“大地主大官绅!”韩克忠说道,“小地主中农贫农最是欢欣鼓舞!”
“嗯,说到点子上了!”凌汉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何你们这些简在帝心的臣子,自成一派的原因!”说着,他笑了笑,“前元时就是如此,大地主之家必然有官身,族中子弟考取功名,为家族牟利。”
“想必你也清楚,朝中许多官员,地方上多少名望之士,都是大官绅之家出身。皇上要行新政,用这些人行吗?”
“自然是不行,所以只能用你们!而你们帮着皇上推行新政,自然不容于官绅阶层,被他们视为仇寇!”
“土地的事不只是官神,还有权贵,乃至藩王,到时候你们这些人孤立无援,被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老夫刚才说,你将来会比老夫更难。”
“也比严震直他们更难,他们是君子不党。你们呢,你们是君子必党,且结天下之怨。”
闻言,韩克忠陷入沉思。
这个道理他懂,古人都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就是俗话说的,断人财路胜过杀人父母。
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新政,学生看着好,百姓国家受惠,只损官绅之利。学生愚钝,只要有利国家的事,但求无愧无疚!”
“若是顾及他人,想着和光同尘,那么新政也推广不起来,您所说这些慢性病,依然会让大明百病缠身!”
凌汉静静的看着他,“那你可准备好了?”
韩克忠一笑,“不单是学生如此想,在浙江时铁布政景按察和学生言谈时也说过,国家明明能有更好的路,为何要走过去历代王朝的死路?”
“怨恨避免不了,为国为民的事,招人怨恨又如何?”韩克忠又道,“再说,您也说了,学生等是简在帝心之臣。改革是皇上主导,学生等实行....”
此时,凌汉忽然摆摆手。
“你要明白,新政可不单是土地的问题。推行新政之前,朝堂必然动荡,多方利益纠缠之下,你们能独善其身吗?”凌汉道,“老夫要告诫你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请老师明言!”韩克忠拱手道。
“你们这些人,名无党实则自成一派。但居于新派改革官员之中,切忌通气连声。”凌汉眯着眼说道,“老夫告诫了严震直他们不要走得太近,这话在你这要加重几分。”
“你要做到铁面无私六亲不认!”说到此处,凌汉看看他,“即便是和你一派的改革之臣,你都要敬而远之,就是俗称的孤臣。”
这话,韩克忠懂了,但也似乎没懂。
“改革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一代两代。”凌汉继续说道,“时局如棋,下棋的人是谁?”
“皇.....”
“是,下棋的是皇上,我等臣子就是棋盘上的棋子!”凌汉谆谆告诫,“皇上让去哪就去哪,不要问对错,也不要跟旁人议论对错。”
“你们,老夫我,朝臣都是过河小卒!只能往前,不能后退!一旦后退,即便皇上容,别人也不容!”
韩克忠面容肃穆,“学生明白。”说着,一笑,“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做事先做人。人做不好,自然有人阻挠做事。可有时候想做事就不能做人,怎么说都没有两全其美。”
“所以,只能一条道跑到黑,即便撞墙了也不能后悔。恩师的苦心学生知道,新政要面对的困难,学生更知道。”
“其实学生早就想好了,苟利天下何惜此身!既要不负读书人之身,想做好事,做为国为民的好事,学生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
“好!”凌汉重重的点头,“有魄力!”说着,苦笑道,“只是老夫可能看不到,你们改革大成的那天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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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克忠走了,他在京师之中人际关系简单,除了凌汉这位名义上的恩师之外,再无旁人。
凌汉依旧坐在椅子上,看着将要熄灭的炭火。
“哎,世无恒事,无恒理呀!”他心中叹息,“嘿嘿,多好的小子呀,就是有点轴了!”
这时,凌汉的长子,凌普从外边进来,“父亲!”
“让你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这些年的御赐之物,还有太上皇当年赏赐的免税勋田地契,还有人口佃户,儿子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明儿我见了皇上之后,你自己交还给户部!”
“那.....户部那若不是收呢?”
“会的!”凌汉好似累了,闭着眼,“一定会收的!”说着,猛的又睁开,看看自己的儿子,“咱家是不是也有别人把田地寄挂在自己名下,用以免税的事?”
“老家那边有一些,大概一千两百多....”
“以后一垄都不许有!”凌汉说道,“你马上把这些年,家里给别人免税得了多少银子,给我列账单子,务必详细。”
“您要这个作甚?”
“不是我要!”凌汉苦笑,“有人要!”
第49章
朱小年(1)腊月二十四,小年,祭祀灶王爷升天成神。
中国的年,是一个漫长且循序渐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每个值得庆贺的节点,都有着不同的寓意。
北方小年吃饺子,饺子要如元宝的形状。
南方吃的是年糕,取年年高之意。也有汤圆,有寓意节节高的甘蔗,还有祭灶王爷必备的灶王糖。
永安宫中一片烟火气,小厨房里皇后赵宁儿还有郭太贵妃,带着宫内的女眷们蒸着年糕,准备下半晌的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