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其实老爷子为何当初对淮西勋贵深深提防,也能管中窥豹。光是冯氏一门就这么多联姻臂助,而淮西勋贵之间不但是战友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委实有几分让人担忧。“你是糊涂了吗?沐春云南须弥离不开他,你让他进京?”朱允熥横了李景隆一眼,“越来越不会办事!”
说话听音儿,朱允熥这话让李景隆明白,不但沐春不用来,冯胜的闺女也不用回京奔丧。那就是说,周王的事已经定死了,再无翻身的余地。
“那...臣斗胆,如蓝公一般盖旗吗?”李景隆又问道。
他本是七窍玲珑心之人,之所以如此慎重,就是因为冯胜的身份太过特殊,而且牵扯也多。他更知道,其实皇上心中因为周王的事,似乎对冯胜有些微辞。
再往深处想,当初太子朱标逝去时,第一批跳出来死保皇上上位的人中,其实并未有宋国公冯胜。而是后来局势稍稍明朗,再加上淮西勋贵们的逼迫和切身利益,宋国公才站到了皇上这边。
以李景隆对朱允熥的了解,这并不是一位特别....大度的皇帝。万一他李景隆办的花团锦簇了,谁知皇上会不会忽然挑刺生气。
朱允熥哪知道李景隆这些小心思,人死为大,人都死了还想
这些作甚?要想,也是要想人家的好处。
这几年淮西勋贵老臣接二连三的病故,剩下的人也都是风烛残年。
出于帝王的考量,或许不能如以前那般重用他们亲近他们。但从感情角度来讲,难免还是有些感伤。
“开国之公,你说呢?”朱允熥瞥了李景隆一眼,“身后殊荣事,还用朕教你?”
这下李景隆全明白了,那就好好办,办得越风光越好。
此时,朱允熥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方才说郭英曹震问你什么?”
“他们是问,百年之后是否有资格盖日月之旗!”李景隆笑道,“臣说这事是皇上圣裁的,臣哪里知晓。他们还让臣..跟您探探口风。”
“你怎么回的?”朱允熥继续道。
“臣说恩出于上,皇上愿意给是皇上的恩典,臣做臣子若因为私情探皇上的口风,那不是揣摩上意吗?”李景隆低声笑道,“他俩糊涂了,臣还没糊涂!”
“哈,你莫糊涂,你这话不就是在试探朕的口风?”对方的小心思朱允熥心知肚明。
“臣不敢!”李景隆忙道。
“国旗乃大明之旗,日月所在之处皆为大明之土,日月之下江山昌明。”朱允熥叹息半声,开口道,“也不妨告诉你,凡是开国功臣,都够格在百年之后身盖国旗!”
“皇上圣心仁厚,远超历代....”
“行了,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朱允熥摆手,随后笑道,“回头你告诉郭英和曹震他们踏踏实实的,都有资格盖。”说着,看了李景隆几眼,“不过你嘛....”
“臣身居公爵之位,一是皇上垂爱,二是父祖的福萌,于国于君没有半点建树,实不敢贪功!”李景隆忙道。
“也不是没机会!”朱允熥揶揄道,“若是如蓝玉一般为国战死,也能入盖国旗英烈祠功臣庙!”
李景隆瞬间满头冷汗,心中暗道,“我宁愿不要这份殊荣!”
朱允熥打趣他几句,心情大好,随后开口道,“来人,给朕拟旨!宋国公冯胜之爵,子冯诚袭之,加五军都督府右军左都督!”
(其实冯诚是冯胜的侄子)。
第67章
敲打(2)“袭国公的爵位,加五军都督府右军都督?”
李景隆心中暗道,“这有点怪呀!”
五军都督府在开国之初权力太大,后被老爷子拆散分开。到现在最主要的作用,其实并不是管理天下的军队。而是作为皇帝饶过兵部,直接掌握军队军权的的机构。
而且自从淮西勋贵们渐渐撤权之后,五军都督府中的都督多是虚职,且由各地总兵都指挥使兼任,说白了就是个头衔没有半点权利。
“冯诚原先手里好歹有点小权,这回明升暗降是半点实惠都没有了!”李景隆心中暗道,“国公之位能保住冯家的富贵吗?”
“大概是能保住,只要他不作!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公爵之家,能守住公爵的帽子?扯淡呢!”
这一点他李景隆是深有体会,德不配位准确的说是权不配位。古往今来多少位极人臣之人一旦失去权力,那屁股下面的官椅就成了折磨人的老虎凳。
当初他李景隆的父亲英年早逝,他李景隆也是经历过家族低谷的。冯家可是不是他李家,起码他李景隆再不成器,也有太上皇的提携和眷顾,后来巴结皇上又整挺好,现在才能屹立不倒。
“你眼珠子转来转去,寻思什么呢?”朱允熥察觉到李景隆的异样,“打什么鬼主意?”
“臣是在想....想着哪天是黄道吉日让老国公入土为安!”李景隆笑道,“冯老国公七十多岁了,这是喜丧。若按照淮地的规矩,要搭灵棚停几天,然后热热闹闹的办。”
朱允熥知道他说的不尽不实,但也没戳破,继续正色说道,“已是腊月二十七了,再有两三天就是过年,丧事上你费心些,别临过年再出事端!”
“皇上放心,臣一定尽心尽力!”李景隆忙说道,“皇上,这个....冯老国公的谥号?”
“开国武臣....”朱允熥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武壮吧!”
这个壮字含义可深了,壮大强盛宏伟。但,其中也有以壮声势,增加添彩之意。
“倒也平和,算不得太好,但也不是太差!”李景隆又暗中琢磨。
其实从这谥号上就能看出臣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魏国公徐达是武宁,常遇春是忠武,汤和是襄武,蓝玉是武威,他爹李文忠是武靖,他老丈人邓愈是武顺。
武壮这个谥号,跟这些人比起来中规中矩。
忽然,李景隆心中萌生个念头,“我以后死了啥谥号?”
他这愣神又被朱允熥看在眼里,调侃道,“你是不是在想,你以后死了之后,朕给你个什么谥号?”
“啊....”李景隆被点破心事,顿时尴尬笑道,“臣.....”
“方才朕说宋国公冯胜瑕不掩瑜,其人乃是大明开国功臣,于国有功,征陈友谅平张士诚功劳仅次于朕的外祖忠武王。后讨辽东,傅友德蓝玉都做过他的下属,履立功勋。而你呢?你这些年除了命好,有两次功劳之外,你还有什么?”朱允熥不客气的说道。
“臣本无用之人,幸得万岁爷垂爱,臣铭记五内感激涕零....”
“朕不想听这些,用你李景隆不单因为你是皇亲,是朕的东宫旧人。打铁还需自身硬,你既身居高位,就要谋国家兴旺之策,这些年来你可曾独当一面,可曾让朕放心?”
这话说得有些重,李景隆站不住,神色忐忑。
“再说句不好听的,冯老国公身上微瑕,一是洪武二年平甘陕的战事不利,二是辽东哈纳出于郑国公争功,三是因为暗中勾连周王。”
朱允熥敲打着李景隆,“即便有着三点,可依然凭借战功位列开国六公,还挂过大将军的印。你呢?你好好想想,这三样之中你就算只犯了一样,这国公的帽子还戴的稳当吗?”
李景隆后背冷汗淋漓,脸色惨白。
皇帝的话直接说到了他最弱的地方,他李景隆身为世袭罔替的国公之所以在淮西勋贵中说话不硬气,除却他是晚辈之外,也是因为他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
别看他在大同在塞外两次弄险建功,可跟真正的武臣比起来,还差得远。
“武功上不说,文治一道,你可有拿得出手的谏言?”朱允熥又道,“理藩院交给你这么久,你除了让藩国上供还做过什么?”
不说还好,越说朱允熥越气,“朕再说句不好听的,你把捞钱弄人际关系的心思,放在政务上三分之一,都不会是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
“天下的好事,不可能永远都是你占着。想要真的让人信服,定要有让人钦佩的地方和功绩。如今老一辈子死的死老的老,你再不独当一面,叫朕如何放心?”
这番训斥敲打告诫之意让李景隆冷汗直流,跪地说道,“皇上之言如醍醐灌顶,让臣无地自容。臣庸碌三十多年,仰仗天恩苟活身居高位,上不能为国效力下不能为君分忧,实乃不忠不孝。”
“这些话朕不大想听!”朱允熥继续看着他,“朕想看你做事!”说着,叹息道,“起来吧,朕的话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做个朕千古留名的贤臣能臣,还是只做个朕身边的近臣,你自己选。大丈夫人生一世,当志在四海。被空来世上一场,什么都留不下!”
其实这话已是很委婉,暗中的含义细细思量,实在告诫李景隆。淮西勋贵老臣们即便是晚节不保有些小心思,可战功在那摆着。
若是将来你李景隆也犯糊涂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身上可有护身符?就凭你是皇上家亲戚?
这些话朱允熥早就想说,正好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发挥出来。
如今他这个皇帝大权在握,即将大刀阔斧各除旧弊推行新政,给这个老大帝国注入不一样的东西。那身边的人,都要跟得上他这个皇帝的思路。
跟不上的人,注定要被淘汰。
不做事,或者凑合对付事的人,也注定要被远离。
“忙去吧!”朱允熥看了李景隆一眼,“记得,初一带夫人和孩子,进宫给老爷子拜年!”
“臣遵旨!”李景隆躬着身子倒退,“臣告退!”
朱允熥挥挥手,李景隆继续后退。
退出暖阁之后,刚要转身脚下被门槛一绊。
“唉哟,国公您慢点!”
一只手扶住了李景隆,定睛一看却是乾清宫总管王八耻。
“多谢王总管!”李景隆拱手道。
“杂家举手之劳!”王八耻笑笑,然后撩开帘子进去,“皇上,高丽总管傅让的年礼送到了。”
李景隆侧着耳朵听了一句,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想当初傅让不过是宫中的领班侍卫,现在也开始独当一面镇守高丽了。可自己呢?看似权柄大增,其实好像也没什么真正的出息吧?”
走出乾清宫,风一吹,李景隆后背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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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隔着窗户,见到李景隆的背影有些萧索,微微摇头。
转而对王八耻道,“都什么年礼?”
“高丽布三百匹,金沙二百斤,高丽参.....”
“知道了,送内库去吧!”每年都是这些东西,朱允熥听了个大概,不耐烦的说道。
“还有,五十名高丽美女!”王八耻低声道,“据说都是高丽那边豪门大户家的女子,因为家里犯事儿被牵连。高丽总管那边不敢擅留,只好送往京城!”
第68章
感悟(1)“曹国公!”
冯府宅邸中,冯胜的长子冯诚带着亲眷从里面迎了出来。
如今冯家素缟一片,灵堂也搭建起来。想来是冯老国公年事已高,这些东西早就料理好了。
“别!”李景隆赶紧扶住冯诚的手臂,感叹道,“按辈分我比你小,这声国公可当不得。”
冯诚也是武臣二代,但这些年一直在京中养尊处优,耳目渲染之下,也算是心思通透之人。
当下开口道,“那我托大,唤一声贤弟!”
李景隆和对方同行进了宅子,“皇上命我来料理老国公的后事。”说着,又叹息一声,“冯兄也不必太过伤感,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国公七十有八,已是人间高寿。”
“本以为,家父怎么着也能熬过这个年,乐乐呵呵的....”冯诚顿时泪如雨下。
院子里正堂的灵棚旁,满是冯家孝子贤孙的哭声。
宋国公冯胜的身子,就静静的躺在一口华丽的楠木寿材之中。
“这寿材,还是洪武二十年,家父从辽东回来之后,蒙太上皇的恩赐赏的。”冯诚继续落泪道,“本来一直供奉在城外的庙里,昨晚上家父还念叨着,今年用不着就该刷油了。谁成想.....”
“兄长节哀!”李景隆劝道,“老国公走得痛快,没遭着半点罪,就是有福之人。”说着,看看周围又道,“这家里家外正是你挑大梁的时候,眼看宾客就上门了,兄长千万要振作!”
“不怕贤弟笑话,此时我六神无主!”冯诚继续落泪道,“贤弟奉旨而来,家中的事就拜托了!”
李景隆忽然心里有些腻歪,他是来治丧的,不是装孝子贤孙的。真正的孝子贤孙哭哭啼啼,干脆成了撒手掌柜的。
他又猛的想起,方才在乾清宫中皇帝的那番话。
“你李景隆能独当一面吗?”
自己到现在,以国公之尊帮着别人操办丧事,所能称道的,无非就是自己的交际能力吧?
一时间,李景隆竟然有些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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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然很晚,冯宅灯火通明,宾客络绎不绝。
军中冯家的姻亲故旧,朝中的同僚好友。
“二哥,你怎么就突然走了啊!你让我这年咋过啊?”
灵堂边上,曹震咧着嗓子哭嚎。他哭的痛彻心扉,惹得冯家人也得陪着。不但得赔,还得劝。
李景隆站在前院,跟着礼部的人议定葬礼的事宜。哪天哪个时辰下葬,用什么规格,用何等随葬的器皿等等。
就这时,冯家的下人飞快从外面跑了进来,“安王千岁来了!”
李景隆心中一惊,赶紧连同众礼部的官员,还有冯家人走到门外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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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太上皇第二十二子,安王朱楹带着侍卫宫人下了马车,径直走来。
这位还没就藩的皇子亲王,如今已十六岁,长身玉立面容俊朗,早不是当年顽皮胡闹的样子,已颇有些皇族的威严。
他自小和皇帝一块长大,名义上是叔侄,其实手足情深。去年八月,更是皇帝亲自为她挑选了良配正妻,故中山武宁王徐达最小的闺女。
“臣等,参见安王千岁!”李景隆和冯诚在前,叩首说道。
“免礼!”朱楹看着冯家白色的门头,板着脸,“孤奉旨来你家看看!”说着,亲手扶起冯诚,“骤然听闻你父亲故去,父皇在宫中沉思良久,然后让孤前来看看,送老国公一程!”
原来是奉太上皇的旨意!
“殿下里面请!”冯诚躬身说道。
一群人簇拥着安王朱楹朝灵堂那边去,里面的宾客们因为安王的到来,也纷纷从里往外走。
恰好,李景隆和曹震,郭英等人走了个碰脸儿。
“这老杀才!”李景隆心中暗骂,“刚才数他嚎得最大,可全是干嚎,就没多少眼泪!”
他本想侧身让开,谁知却让郭英和曹震一左一右的夹着,他俩身后跟着的东莞伯,鹤庆侯等人也都背手围着,一群人把李景隆困在当间。
“诸位?”李景隆抱拳道。
“中午他找我喝的酒,下半晌冯二哥就走了!”曹震开口道。
闻言,李景隆差点跳起来。
心中暗道,“什么叫我找你喝酒?你拉我去的好吧?再说咱们喝酒,跟冯老国公走有什么关系?”
曹震继续叹息道,“当时呀,就在我那外宅。不然,我也不会最后才得着信!”说着,咧嘴干嚎,“若是早知道冯二哥不行了,我还他妈还喝什么呀?怎么着也得过来看看,说不定会还能看着他有口气儿!”
“这他妈哪跟哪?我.....”李景隆心中大骂不止。
“一辈子的老兄弟了!”郭英也叹息道,“冯二哥这人啊,好人!对咱们这些年岁小的,颇多照顾不说,更没当过外人!跟他妈亲兄弟似的。”
“你可拉倒吧!”李景隆在心中怒骂,“忘了当年你们争功,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时候了!”
这时,他目光不经意看向灵堂那边,忽然看到楠木寿材上盖着的旗帜一角。
心中顿时明了,抱拳说道,“诸位,有件事正好跟各位说!”
“啥事?”曹震问。
“其实不说呢,明儿也有旨意....”
郭英神色不善,“赶紧的,磨叽劲儿!”
“今儿下午晚辈问了皇上一嘴,就是这盖旗的事!”
话音刚落,众老杀才的耳朵全立起来了,一个个眼睛发亮。
李景隆让他们看的心里发毛,赶紧说道,“皇上说了,诸位都是开国功臣,凡是我大明开国功臣,百年之后都有资格盖国旗下葬。”
顿时,诸老杀才喜形于色,笑容满面。
“还是你靠谱啊!”曹震点点头,但随即马上问道,“都有资格,那就是不分大小了?”
“分大小你一个侯爷能轮上?”
李景隆心中腹诽一句,但嘴上却正色道,“侯爷,皇上说了,只有开国的功臣有。往后的人,除了开疆拓土为国战死的,都没这个殊荣!”
这下,众老杀才的脸色更是眉飞色舞。
“晚辈小子跟咱们这代人比不了!”老侯爷朱寿笑道。
“那是!”曹震捋着胡子,“咱们是谁?大明朝的开国功臣!”
说着,笑看众人,“诸位,难得老哥几个这么齐整,走着?”
“走着!”有人笑道,“是听曲儿还是耍几手?”
“过大年耍大钱!”曹震笑道,“边喝边耍,也可以叫了姑娘,帮咱们吹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