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这你又错了!老皇爷性如烈火不假,可这事因谁而起?周王是他老人家的亲儿子啊?他心里再恨,也得顾及自己儿子的脸面不是?若是老皇爷,说不定这事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你要这么说,我怎么感觉咱们这位永昌皇上,比老皇爷还狠啊?亲叔叔的事都不遮掩,说圈就圈,还给堆了一堆罪名,这是永远都翻不了身啊?”
“就得这样,你没看城门口的告示吗?堂堂的藩王都干了啥?整个一个钱罐子!卖官粮以次充好,为了田地逼得百姓家破人亡,私盐私茶....啧啧,还给百姓放带血的印子钱?简直丧尽天良!”
“其实话说回来,杀谁跟咱们没关系。就算大明朝的藩王都掉了脑袋,也不耽误咱们一天两顿饭,也不耽误平头百姓省吃俭用。可是呢,听着精气神就不一样。”
“哪不一样?”
“起码世道清明不是?起码国有国法啊?起码严刑峻法让咱们有说话的地方!”
“老哥最后一句话说的对,咱们这些老百姓是不敢犯法的。可要是受了气没地方说理,那就他妈的太委屈了。”
朱允熥和这些看热闹的人,近在迟尺。
他们的话分毫不落的传入朱允熥的耳中,何广义李景隆等人脸色不停变换,而朱允熥则是面不改色。
砰,一声炮响。
长街的法场上,几个穿着白衣的犯官,已经被押解到高台之上。
第77章
分封(2)“哎?那边监斩的大人,看着面生啊?”
朱允熥身边,那些伸长脖子看热闹的闲汉们,再次发出疑问。
“露怯了吧?”有人笑着卖弄,“左边那位长须的,是廉政院尚书左都御史暴昭,右边那位年轻瘦高的,通政司使佥都御史辛彦德!”
“这两位可都是铁面青天,六亲不认的!”
“嗯,国之诤臣!听说那位辛大人,是出了名的敢说,皇亲国戚谁犯法就参谁!”
“哎,不对呀!听说审理周王的案子,还有曹国公呢,怎么不见他人呢?”
“他就是个凑数的!那位爷,吃喝玩乐楼钱是好手。遇到这种事,躲都来不及,咋还能往前凑!”
顿时,李景隆闹了个大红脸,望着那些闲汉的目光充满恼怒。
“你看,市井中人都知道你的为人!”朱允熥揶揄的笑笑,看着李景隆低声道,“日后是要这么混,还是担当大任,你自己好好掂量!”
“不瞒您说,臣这些日子以来,在家里寝食难安,痛定思痛之下已幡然醒悟。臣人生已过半,若再浑浑噩噩,上不对起两代的帝王的栽培,下对不起父祖....”
“知道了!”朱允熥微微摆手,“下面开始了!”
~
暴昭和辛彦德两人端坐在高台上,都是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
眼神之中也是分外冷血,甚至看着那些待宰的犯官,嘴角还带着几分嘲讽。
“肃静!威武!”
衙役们的喊声下,长街骤然安静。
辛彦德缓缓起身,打开手中的卷轴,朗声念道,“有人犯开封知府以下七十二人,贪赃枉法......”
他大声把这些人的罪名宣读一遍,罪状之中其中包括周王朱橚的部分,也毫不掩饰,一并宣读出来。
“尔等本读圣贤书,当知百姓艰难国家不易,却丧尽天良不但敛财成性,还为虎作伥,国法天理昭昭日月皆难容也!”
说着,辛彦德大喝一声,“行刑!”
“斩!”暴昭也跟着大喝,手中的押签直接扔在地上。
“好!”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茶馆二楼中,那些在窗边看热闹的闲汉,更是兴奋的手都拍红了,窗户框子咣咣摇晃。
杀TAN官,百姓喜闻乐见。
~~
“您老请了!”
刽子手红布包头,怀里擎着鬼头刀,双手抱拳。
紧接着不等瑟瑟发抖的人犯开口,直接扯着肩膀拽到刑台之上。
“您老闭眼,唰的一下,凉哇哇的就解脱了!”
“您老也别怪罪小的,小的祝您投胎转世之后,前程万里公侯万代!”
说着,举起一杯烈酒,一口气喝了半碗。然后噗的一声,全部喷洒在鬼头刀上。
“行刑!”下令官大喊。
“恶煞都来!”
唰的一声,咚的一下。
血光起人头落,而人犯跪着的身体依旧跪着,直到人头在地上滚动几下,身躯才缓缓栽倒,好似醉酒跌倒一般。
“好!”人群又是震天的欢呼。
“下一个!”下令官继续大喊。
另一个刽子手上前,刚扯到那人的肩膀,那人就颤抖着大叫,“我还有话说,我....我还有罪没交待,我给户部送过钱,我给吏部送过钱,我....为了升官我给上官买过姨太太.....”
“堵上他的嘴!”暴昭怒道。
一团破布直接塞入他的口中,那人犯嘴里呜咽,被刽子手扯着就像死狗一样。但所过之处,一片污渍。原来是惊恐之下,屎尿横行丑态百出后。
“暴部堂!”辛彦德低声道,“他说的这些,是不是在审.....?”
“不过是临死之前的攀扯罢了!”暴昭正色道,“要是有事,他早在锦衣卫镇抚司中说了。哼,此时信口雌黄不过是为了苟延残喘拖延时间,若是人人都如此,那今日就不用行刑了!”
说到此处,暴昭又咧嘴笑笑,“哼哼,此等人厚颜无耻,为了活命什么都敢说!”
“您说的也是!”辛彦德点头,顿了顿,“按照名单,今日问斩的可不止这七十多人啊?”
“剩下的是武官!”暴昭低声道,“有的人是于国有功的,皇上有命四下处置,给留个全尸!”
~
噗!
又是人头落地,血光乍起。
茶馆二楼中的朱允熥早就背过头去,带着身边人缓缓朝走下楼。
他身后,无数的呼声尘嚣日上,弥漫天地。
这些和周王勾结的贪官死了,下一步就是该给周王一个结果。
“解缙!”朱允熥淡淡的说道。
随从之中,脸色煞白的解缙缓缓从后上前,低声道,“臣在!”
“你拟旨,周王罔顾天恩,以藩王之尊而不法,残害百姓,着革去王爵,圈禁凤阳。”朱允熥背着手,缓缓走在悠长的小巷中,徐徐开口,“周王田庄封地一并收回,名下土地归于中原布政司,发卖给农人百姓。记住,侵占百姓的要双倍奉还!”
“麾下护军充实中原都司,骑兵发往甘肃军前效力。世子朱有炖以下,皆为庶....皆将为奉国中尉。”
跟着朱允熥身边的李景隆何广义等人面无波澜,而解缙则是心中翻滚。
大明朝自老爷子建国以来,亲亲之恩,可谓无所不用,其厚远过前代。
可现在皇上这一份圣旨,等于直接打破了这种无所不用,甚至不问良莠的亲亲之恩。
大明皇族的爵位都是世袭罔替,亲王嫡子为亲王,余子为郡王。奉国中尉乃是国朝宗室中最低的爵位,乃是郡王六世孙才有的爵位。
此时开国不过三十多年,周王的儿子们将士第一批奉国中尉。如此处置,不可谓不重了。
但朱允熥的话还没完,“诸奉国中尉,不可居住中原,更不可居于京师。择年长者送往高丽韩王处效力,幼者由周王妃抚养,朝廷供给钱粮,成丁后发往云南效力。朕心念骨血之情,望他们翌日能够成才,洗刷前耻!”
“臣遵旨!”解缙忙道。
而李景隆则在心中细细思索,皇帝此举的用意。
高丽已归大明版图,但只封了一个皇二十一子韩王。送往韩王处,说是在麾下效力,但重点在于望他们能成才。
一旦这些周王的儿子在高丽站住脚,那么就可以和韩王的势力相互钳制。高丽就那么大,皇族子弟多了,就不可能是韩王自己说了算。
还有云南,燕王家老二去了那边,以那小子混不吝的性子,定然要尸横遍野,到时候朝廷移民也好,直接封给藩王也好,有了周王这一房的子孙,也和高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高啊!真高啊!
想到此处,李景隆心中一惊,不免偷偷看向朱允熥的背影。
“皇帝等不及了,这就要开始削藩了?”
“秦晋二王,估计巴不得身边的兄弟们都封得远远的。燕王已然服软了,老二去了缅甸,老大留在京师。其余诸王不足惧,那么棘手的,就剩下楚王还有一直桀骜跟皇上以前就不对付的宁王....”
“周王案皇上留了个尾巴,盛恒达的案子皇上也留了个尾巴,那就是说.....?”
其实朱允熥心中就是这个打算,未来皇族的分封就是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要保证藩王能在封地站住脚,又要控制他们不能一家独大。
这样才能保证,大明开拓的所有疆土,都能真正属于大明。
第78章
智慧(1)其实削藩此时对于朱允熥来说,反而是不那么迫在眉睫之事。
藩王们就在那里,还怕他们跑了?
再说,他朱允熥又不是历史上建文帝那个糊涂蛋。
建文从即位开始,屁股下面的宝座就没稳当过,外有藩王虎视眈眈,内有武人集团文官系统的争斗,地方的布政司都指挥都在暗中观望。
朱允熥无需削藩来树立自己的权威巩固自己的皇权,天下精华之地的布政司都指挥他尽数换了自己提拔的人,朝堂内部一无党争二无清流大言不惭的空谈聒噪。
皇权有,军权也有,藩王根本不可能对他本身有任何影响,再说他要削藩是要削除国家未来的负担,而不是某个人。
而对此时的朱允熥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梳理大明的内政。
庞大臃肿交织的官僚体系,如何提高效率,如何发展民生,如何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前进,不固步自封不妄自尊大这才是头疼的地方。
如此江山,如此疆域,亿万百姓生灵。真是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人力有时穷,即便是皇帝又如何?
朱允熥心中更清楚,就算他是工作狂偏执狂乃至是铁人,可他一个人也难以顾及整个天下。
是以大明后来的内阁也好,清时期的军机处也好,都是贤明君主在洞察一人之力不能够惠及天下之后,所诞生的产物。
而摆在朱允熥面前,现阶段最大的问题是,出类拔萃的贤臣,需要长时间的培养和历练。所以,越是完成了大明朝的新老交替,他越觉得手中无人可用。
回宫的路上,他就这么背着手默默前行,满怀心事。
~~
乾清宫正殿外,围绕着一排略小的房子。
从左起,依次是点心房茶水房,侍卫房值班大臣值班御医房,还有更衣间,厕所等等。
老臣凌汉在值班房中等着觐见,浑浊的目光看着窗外,数十太监在乾清宫总管王八耻的指挥下忙碌着,远处更有侍卫监视着一群惶恐而来的工匠。
“王总管!”凌汉站起身走到屋外。
王八耻正指挥太监往旁边的屋子里搬东西,闻言赶紧回头,笑道,“老大人,您唤杂家?”
“这是要做什么?”凌汉拄着拐杖上前,笑问,随后目光朝屋里探询。
从外边看是一间房,可看到里面才知道里面是两三间屋子打通了,很是宽敞。
这屋子原本是通政司用的,每日天下各地的奏折都会先送到这里,然后由通政司的官员们先查点一番,是否有军国大事,若有就要挑出来马上送给皇帝。若没有就按照先后顺序,送至乾清宫暖阁之中。
“皇上让把这几间收拾出来,说是以后给朝中大臣们用!”王八耻笑道。
“不是有值班房.....?”说着,凌汉的目光带着几分思量,继续看着太监们摆放好桌椅的房间。
“以后值班房,可能就是用来给觐见的臣子休息之用!”凌汉心中暗道,“这间房屋,看来日后就是皇帝心腹大臣们,单独待的地方。”
“靠着皇上近,不但可以帮皇上分担政务,还可以随时召见,议论国政。等于是一个缩小的中书省,就是大明朝日后最机密的地方!”
凌寒心中思量片刻,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三间房,不够能容纳七八个人,却能执宰天下,为大明帝国的核心之地。
忽然间,凌汉的心头有些火热。
“我要是不退,这房中定然有我一席之地。虽无宰相之名,但有宰相之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猛的,凌汉又摇摇头。
心中骂道,“他娘的,你这把老骨头就不怕死在这里面。嘿嘿,你这岁数了还要滥竽充数,别说后辈上进之人不答应,你也没那精力体力。急流勇退,才是立身之道啊!”
“老大人?”王八耻见凌汉沉思,低声问道,“您还有何吩咐?”
“不敢!”凌汉笑道,“老夫就是随口一问!”
“您稍等,估摸着皇上快回来了!”王八耻笑笑。
他话音刚落,朱允熥被簇拥的身影,已从端门进来,走上通往乾清宫的汉白玉台阶。
~~
“老臣.....”
“免礼!”乾清宫暖阁中,朱允熥不等凌汉行礼,伸手搀扶,让凌汉坐在凳子上笑道,“朕不是说过吗,你是国朝的老臣,私下里不必这么多礼数!”说着,对太监说道,“给凌学士上茶!”
“皇上仁德臣感激涕零,但君臣之礼不可废!”凌汉笑笑,“若年纪大就在皇上面前不讲礼法,那不成了倚老卖老了?”
“哈哈!”朱允熥笑两声,目光打量片刻,“最近凌学士身子不好?朕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
“臣是上岁数的人了!”凌汉笑道,“人上了岁数,不是这个毛病就是那个毛病的,整日泡在药罐子里!”
说着,他顿了顿,看看朱允熥继续说道,“不瞒皇上,老臣现在是越来越怕过年过节,因为每过一次就少一次。今年过了,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年。”
“可不能乱说!”朱允熥笑道,“你身子一向康健,即便有些微恙细心调理即可。”
他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有些奇怪。
凌汉这位老臣,平日可不是这种说话风格。君臣相见之时,总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今日倒是话里话外,都别有含义。
“老臣的身子,老臣自己知道,不过是熬着吧!”凌汉笑笑,“看着没大毛病,其实根基早就塌了,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睁不开。”说着,再顿了顿,“早年间老臣以为已看淡生死,可现在人一老呀,就糊涂了!”
盘腿坐在罗山床上的朱允熥没说话,而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精神不济不说,脑子里总是以前的事,整日还有些提心吊胆,说穿了就是忽然怕死了!前儿个,老臣还让大儿媳妇把给臣预备的装老衣裳拿了出来,自己先看了看!”
“还有后事用的寿材,也都拿出来瞅了瞅。老臣记得以前制备这些东西的时候还说过,装老衣裳就是糊弄事,人都死了穿啥不都一样。臣还说,棺材板子厚不厚有啥的,还不是一样被虫子咬。”
“可是现在,老臣看了这些东西之后,总感觉不满意。不是觉得衣服太薄,就是棺材板子太脆,要不就是觉得自己坟地的风水是不是要再勘测勘测!”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朱允熥放下茶盏,忽然开口道,“凌学士,你是要...辞官吗?”
第79章
智慧(2)一时间,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侍立在门口的王八耻,无声躬身退下,也带走了几个小太监。
暖阁中,就朱允熥凌汉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老臣不是辞官,而是致仕!”凌汉低声开口,“从前元算起,宦海已五十多年。经过民不聊生天下大乱,也看着我大明从无到有,励精图治国泰民安。”
“先侍奉大元昏聩之主,后辅助了大明两代贤君,老臣这辈子知足了也值得了。如今老了,精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也没那么高的心气儿了。一介老朽,浑浑噩噩等死之年,若在身居高位,非国家之福!”
朱允熥静静听他说完,郑重的看着他,“凌爱卿,你知道朕,心里从没觉得你老。朕以前也亲口和你说过,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朕刚接手这江山不久,正是用人之际,还不开你这定海神针!”
“皇上之恩,臣感激涕零!都说读书人要为家国天下江山社稷谋福祉,可古往今来有多少读书人能遇到贤君?臣自问德行才学远不如先贤,蒙皇上垂青,这份知遇之恩,已是古今罕见。”
“如今臣老迈,不堪使用。而我大明如旭日东升,光耀天地,正是破旧创新,海纳百川之时。老朽之人,已如枯木,再继续占据高位,只怕适得其反。”
“若只是老臣一人之事也就罢了,大不了史书留下骂名。可老臣为高官,掌管的是大明天下。稍有不慎,耽误的是江山社稷!”
朱允熥还是很耐心的,认真的听凌汉讲完。
他的表情很平静,直到对方的话告一段落,才微微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