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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1章

    “别太多肥了,去年就是大粪浇多了!”

    老爷子赤脚,站在凉亭中,双手叉腰对着那些忙碌的宫人们大喊,“杂草,杂草都锄干净。”

    他正喊着,觉得有些渴。

    刚转身,相伴一生的老仆,已是端着一碗凉茶奉了过来。

    第283

    老狗(2)凉茶不是凉的,微微有些热。

    入口先苦后甘,从内而外的舒爽。

    这是一种药茶,喝它的作用不是为了解热,而是为了出汗。

    人要是不出汗,就容易湿气重脾胃不好。再重一些就浑身无力,整日昏昏沉沉。

    ~~

    老爷子仰头喝了半碗,满意的点点头,回头瞅瞅,“事办完了?”

    “回皇爷,办完了!”朴不成垂手笑道。

    “他说啥了?”老爷子又问。

    “没说,就冲着宫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朴不成上前,搀扶着老爷子坐下。

    老爷子躺在竹椅上,微微眯着眼睛,“哎,可惜了!”

    朴不成跪在老爷子身边,忽然叩首,咚咚。

    下一秒,老爷子的眼睛猛的睁开,刀锋一样明亮,“放了?”

    “是!”

    老爷子坐了起来,皱着眉头,沉默半晌,“你什么时候变得胆子这么大?”

    “老奴错了,您饶老奴一次!”朴不成再叩首。

    他伺候了眼前这位雄主一辈子,深知道这位的性子。下面人犯错了,不要想着推诿解释,要先认错!

    或许认错并不能挽救自己,但起码应该有一个辩解的机会。

    “说,为啥这么做?”老爷子绷着脸。

    他越是这样,越是怒火到达顶点。

    “老奴一辈子没违背过您!”朴不成小心的揉着老爷子的腿,“这事上,老奴更不会违背您。别说一条命,就算是一千条命,只要您乐呵,老奴也不眨眼。”

    “可今日这事,是皇上的意思!”朴不成继续道,“老奴.....”

    “谁?咱大孙?”老爷子睁开眼,不解道,“他咋知道?”

    朴不成微微一笑,“主子呀,小主子长大啦!”

    老爷子眼珠转转,怒气减了大半,想笑却忍着,“他娘的!”

    一句长大了,包含千言万语更包含很多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的事。

    “那人没跟您说要走,先跟皇上说的,然后皇上就找了老奴!”朴不成接着说道,“老奴不敢违背您,可是老奴更不愿意看着你们爷俩,因为这点事叽叽。”

    说着,朴不成手一顿,目光看向老爷子的身后。

    然后低眉顺眼的说道,“皇上来了!”

    “嗯!你怕我们爷俩叽叽,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吗?”老爷子依旧唬着脸。

    “老奴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死人!”朴不成笑着,拿着手巾轻轻擦拭老爷子的双脚,“看在老奴伺候了您几十年的份上,您就饶了老奴这一回吧!”

    “你狗日的别跟老子讲资格!”

    “老奴哪敢啊!”朴不成正说着话,朱允熥已进了亭子。

    ~

    “皇爷爷!您今儿气色不错!”

    朱允熥挨着老爷子坐下,先给了朴不成一个眼神,而后开口笑道。

    老爷子瞥了他一眼,骂道,“给你烧包的!大热天的你穿着团龙袍,不怕焐出痱子来?”

    说着,不耐烦的摆手道,“一边去,身上一股热气!看你就烦!”

    “皇爷爷,孙儿在来的路上听人讲了个故事。您也知道,孙儿是生在福窝子里的人,民间的许多事都不知道,这故事更是无从辨认真假。所以呀,孙儿请您老给说说!”

    老爷子微微睁眼,“你小子没憋好屁!”

    朱允熥一笑,又给了朴不成个一个眼神,后者马上起身,站在亭子外。

    “孙儿听说,有一户人家养了一条狗。那条狗帮他们看家护院,任劳任怨十来年。平日不给饭吃,那狗就自己去找是食去。逢年过节给两口生菜,狗尾巴摇得跟风车似的!”

    “十来年中,这狗无论怎么打,它都不跑。无论它跑出去多远,也都准点回家。可有一天,家里人忽然这狗呀,不在家里呆了!”

    “他就顺着山坡的小道,夹着尾巴朝山后跑!它老了,跑不动了。这家人呢怕他跑出去死外边,连续几次把他抓了回来。可不管怎么关它,哪怕给它好吃好喝的

    ,哪怕给它肉,它一样要跑!”

    朱允熥喝口水继续说道,“这家人就奇怪了,说这狗都老了,总往出跑什么呢?结果您猜怎么着?”

    “嗯!赶紧,油皮接着放!”老爷子哼了一声。

    “结果这家人旁边住的老邻居说,狗就是这样,它能动的时候,自然在家里任劳任怨。它若是也知道老了,知道大限已到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鸟悄的死,不让主人看见!”

    “这家人就纳闷呀!为什么呀?它死在家里也是死呀?”

    “那老邻居又说,其实狗呀,尤其是土狗呀,有灵性。它忠是忠,可它也知道谁对他好对他不好。大多数人家,自己养的狗是绝对不吃的,下不去手啊!可有些人家,看着自己家的老狗要不行了,不是自己家吃了,就是卖给饭馆子了!”

    “这狗呀都看在眼里呢,所以它知道自己快不行的,就偷偷摸摸的找个没人的地方,往那一钻等死!”

    “那老邻居还说呀,其实狗这么干,不是怕主人吃他或者卖他。而是心里还是忠于主人。吃自己家的狗,卖自己家的狗总归是不好听的事....”

    “过来!”老爷子忽然勾勾手指。

    “您说....”

    啪!一个嘴巴,打在朱允熥左脸上,不轻不重。

    “您消消气!”朱允熥笑呵呵的,把右脸也凑过去。

    “滚!”老爷子骂道。

    朱允熥揉揉脸,依旧是笑嘻嘻的,“皇爷爷,您说这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咱这辈子没养过狗,吃倒是过不少!”老爷子闷声道,“都是畜生,还他娘的有灵气儿?它咋不成仙呢?不过狗肉是挺香的!”

    朱允熥知道,这事过去了!

    或许拿毛骧比作狗有些不恰当,但从帝王的观点来看,也确实如此。

    尤其是老爷子这样的帝王,天下是他一人的,任何人对他来说都是工具。只有用得着用不着,想用不想用的问题,也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不能放弃的。

    说起来是有些残酷,但凡是要做大事的人,若是连这点狠心都没有,干脆在家抱孩子过日子算了。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况且在老爷子的心中,除了他的家人之外,旁人算不得人。

    让朴不成去料理毛骧,未必是他心里真的就是那么想的,而是多年的习惯使然,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晚上,我陪您喝两盅?”朱允熥又笑道,“有好菜,蒸羊血!”

    老爷子又瞥了朱允熥一眼,“咱不喝黄酒,要喝烧酒!”

    “成,您是天,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朱允熥笑着起身。

    随后,老爷子也坐起来。

    不经意的回头,只见亭子外边,两头扣成一头的朴不成正站在落日的余晖中。

    他看着.....就像是一条老了的,没有力气的狗,在懒懒的晒太阳。

    “滚过来!”老爷子骂道,“没看着咱要穿鞋吗?”

    第284

    沂州(1)“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

    沂州驿管之内,灯火下,看着手中刚整理出来的关于沿途各地卫所亏空的文书,李景隆忧心忡忡的说道。

    他们一行先过淮安,而后到沂州,即将进入山东重镇青州府。

    这一路行来,所过之处的卫所亏空让人触目惊心。就拿沂州卫来说,军仓也好,军屯也罢,几乎都成了世袭指挥使千户们的私人财产。

    这些事其实都不用大张旗鼓的查,就摆在那儿,甚至当地的文官们都知道。

    “越往北越难查,估摸着青州府府就有一个大窟窿!”邓铎看着手中的文书,脸色阴森。(我这个脑子啊,人名都弄差了,真是煞笔无用)

    “是呀!”李景隆叹口气,“北边儿!”

    赵石闻言,不解的抬头,“为何越往北越难查呢?”

    “因为越往北,各卫的亏空越来越大!”邓铎低声道。

    赵石依然不解,“何故?”

    “越穷的地方越有人贪!”李景隆微微一笑,“为什么咱们是从南往北查,就是这么个理儿!”

    赵石皱眉,越听越是迷惑。

    “军中的亏空和文官的贪腐是一个道理!”李景隆揉着发酸的肩膀,“南边毕竟守着江河湖海,没那么多战事,地方繁荣稳定,所以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来钱的地方就多,就不用眼睛只盯着这点见不得光的东西!”

    赵石皱眉,沉声道,“可是南边也未见得多富裕呀?人口多,人均耕地就少,甚至很多山区,人均只有几分地!”

    “国舅爷,你没往深里看。北边儿,中原山东毗邻辽东防线,每年朝廷出塞也好,秋天整训兵马也好,调动的钱粮民夫都是这几个地方出的,再加上这边人口没南边多,前朝末年人口杀得十不存一,大明建国三十年来,就算没前朝的苛捐杂税,可身上的负担也不轻。军粮,养马,徭役...”

    “南边,起码没这些吧?起码不用帮着朝廷养马,不用出夫子给大军送粮,也不用去辽东塞外那些地方修筑城池,是不是?”

    李景隆见赵石陷入沉思,继续笑道,“南边武官的亏空,也就是侵吞田产喝兵血。而北方因为随时要打仗,冒领军饷一定比南边更厉害,屯田不一定会侵占,但军仓军械物资等,一定是层层盘剥,甚至做些违禁品交易也是有的。”

    “还是那句话,他没有别的来钱道。你看徐州卫,人家守着运河呢!他不主动要钱,都有人送钱来。北边那些武官,谁给他们送?这几年鞑子都学精了,人头都不送!”

    “文官也是这样啊!”李景隆叹口气苦笑道,“没人孝敬,就只能眼睛盯着百姓了,盯着朝廷的拨款了,盯着税收。”

    邓铎也跟着苦笑,“其实这边还好查一些!”

    他这话只说了半句,沿途这些卫所无论南北都是太平地界,真正到了边关,哪怕是毗邻边关的地方,怎么查?

    一群武官扯开衣领子,身上都是刀疤箭伤。嘴上喊着老子给大明朝卖命,你们来查我?

    早些年不是没人查过,榆林镇那边一群大头兵,直接把下来的御史给吊树上,活活吊死了!

    “那咱们还查不查?”赵石眨眨眼问道。

    “哈,自然要查!”李景隆爽朗一笑,“还要大张旗鼓的查,武官们可以不怕文官,但不能不敬我呀!”说着,挠挠头道,“就算不敬我,淮安还有郭老侯坐镇呢!”

    赵石又犹豫,“那能查到吗?”

    这话,让邓铎和李景隆都咧嘴笑了起来。

    “天下的事,有什么是查到的?”李景隆长叹一声,“查,是对天下人说的。”

    赵石蹙眉,“您说的有些深奥了!”

    “我这么比方吧!就好比某地出了个贪官,上到九十九下到不会走,都知道他是贪官,可他照样当官楼钱百姓敢怒不敢言没办法!你说,连要犯的都知道他是贪官了,他上边能不知道吗?”

    李景隆笑道,“这时候,上边来几个官,说查他!用得着查吗?有查他那功夫一顿皮鞭下去,他去年吃什么馅的饺子都给你吐露出来!随便走访几个百姓,抓他几个手下,罪证确凿。”

    “那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的说查呢?还要从严慢慢查呢?要查得格外仔细呢?因为上到九十九下到不会走的百姓都知道啊!你查快了百姓不拍手叫好!你越是慢慢查,这人越是大奸大恶,百姓就越是满意,懂了吧!”

    赵石迷糊了,和李景隆相比他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懵懂小孩。

    “所以呀,咱们不用查,就是走马观花!”李景隆指了下邓铎,“我和他的人脉,也用不着我们自己下去查。想知道什么时,自有人暗地里通风报信。”

    “那.....”赵石瞪大眼,“凡事不都是讲证据,就凭借....”

    “咱们只是查,不管抓!”李景隆正色道,“再说所谓的证据要那么多没用,一两条就够了!官场上的事国舅爷您不懂,锦上添花的没有,落井下石的一堆。见风不好人人反水,还用咱们费力查吗?”

    “咱们只需要查出谁是大头来,其他小的让他们自己咬,就大功告成了!”李景隆继续说道,“剩下的就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头疼去喽!”

    他说这些对于赵石而言,太晦涩难懂了。

    但这些天下来赵石也从李景隆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最直观的就是对事物印象的改变。以前的他,看任何事无非就两面,好和坏。

    而现在出来这么多天,他发现很多事不能只看好坏,还有利弊,甚至在利弊在内还要权衡。权衡最终的结果,大多是出于人性。

    人,趋利避害的天性,人,自私自利的本性,人,和光同尘的特性。

    他不懂,但他把这些事这些话都记在心中,反复品味慢慢消化。

    “哎,国舅爷也不必太较真这些!”李景隆似乎看出赵石心中所想,开口笑道,“人呀,有些事是不到岁数感受不到的!”说着,摇头道,“不对,岁数呢其实就是个表面,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四六不懂的!”

    “人呀,还是经验阅历,日后你经历得多了,被人坑几次,这些事你就无师自通了!”

    “男人!”李景隆拍着赵石的肩膀,“经验阅历,格局眼界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请问是?”赵石问道。

    “执行力!”李景隆正色道,“执行力才是关键,没有执行力就是空谈!”

    赵石若有所思。

    忽然,外边有脚步声传来。

    李景隆的亲兵李小歪从外进来低声道,“老爷,有信到!”

    “谁的?”李景隆头都没抬。

    “青州总兵派人送信......”李小歪说着,似乎有些迟疑,咬着嘴唇,“是找舅爷的!”

    “嗯?”李景隆顿时侧目。

    第285

    沂州(2)有地方上武官的信,李景隆一点都不奇怪。

    他们大张旗鼓的出来,自有人要来拜码头。

    可居然不是给他,而是给邓铎的。

    “谁呀?”邓铎问道。

    “名叫周泰!”李小歪说着,把信放在桌上,无声退下。

    邓铎也不避讳谁,当着李景隆和赵石就拆开,皱眉扫了几眼,“呵,鼻子倒是灵,知道我和您奉旨办差,就贴上来了!”说着,随意把信放在李景隆面前,“早些年家里落魄的时候,可不见他靠前儿!”

    李景隆看都没看那封信,问道,“谁呀?”

    “早先我们家老爷子攻南阳时的手下的马弁!”邓铎又哼了一声,“因功抬举他做了副将,后来我大哥当家的时候,就是还没犯事的时候,走我家的门路镇守襄阳。”

    李景隆想想,“如今是镇守青州?他是犯事了?”

    “应是岁数大了,就谋了个这边养老的地方!”邓铎摇头,“反正好些年没联络了,我家如今庙小,呵呵!”

    他俩一问一答,包括之前的动作赵石都看在眼里。

    邓铎不避讳李景隆,而李景隆也不去看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这是双方对彼此的尊重,但言语之中又把来龙去脉说的清清楚楚。

    忽然,赵石脑中想起刚才李景隆的一句话,他和邓铎的人脉!

    人脉!

    邓家已是落魄了,但还是能和地方上总兵这样的人物搭上关系!

    “还真是如爹说的那样,赵家跟淮西勋贵们比,屁都不是!人家再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赵石心中正想着,李景隆的目光看过来。

    “国舅爷可知如今咱们往北走这条道,有啥说法没有?”李景隆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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