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是!”“陈无名!”
“小人在!”
“各贵人身边伺候的人,你去料理!”
“是!”
朴不成又扫了一眼众人,“有劳了,杂家上了岁数,这些琐碎的事力不从心!”
“都是小的们份内之事!”
“你们呀,也都年岁不小了,在宫里操劳了一辈子。这事之后,你们愿意回老家当个富家翁,还是愿意高升一步,杂家都依你们!”
“小人等歇大总管栽培!”众人齐齐跪下。
朴不成又皱眉,“起来!宫里何时多了这样的规矩?你们都是主子的奴婢,怎么能跪杂家?”
说着,朴不成摆手,“下去,回去听杂家的信儿。记着,把东西都先准备好,到时候谁不麻利儿的,敢有半分拖泥带水,杂家就带上他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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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剩下朴不成一人,他依旧坐在凳子上。
灯火下,他的眼神一片浑浊满是混沌。
许久之后,他轻轻的叹口气,脸上的皱纹全然舒展开来。
仔细看他居然是带了几分笑!
然后他扶着椅子的扶手起身,没有举灯慢慢的走进后堂。
这间屋子很小,就一个外间一个里间。
陈设也是一般,家具都显得有些旧了。
但这屋子,是他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即便是没有灯,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后堂有张拔步床,朴不成踩着踏板在床头蹲下身子。
然后从脖子上缓缓掏出一枚挂着的钥匙,吱嘎一声开锁。
钥匙扔在了一边,从打开的抽屉里摸出一根拴着一枚铜钱的红绳。
铜钱好似不是中原的样式,上落满了灰尘,用手轻轻一擦才露出几分光泽。
朴不成爱惜的看着,就像看着世上最最最珍贵的珍宝,然后小心翼翼的套在脖子上,把那枚铜钱靠在距离他心口最近的地方。
接着,一个小瓷瓶被他放进袖子里。再然后他站起身,又缓缓走到外间,重新坐下。
这时,外边传来脚步。
“干爷爷!”
“来!”
乾清宫副总管朴无用,进来就叩头,双手把一个方正的玉石匣子举过头顶。
忽然间,朴不成混沌的眼神变得清明起来。
他竟然出奇的,有些激动起来。小心的慎重的乃至虔诚的,把那玉石匣子一把抓了过来,死死的攥在手心里。
眼神里的光,像狼一样。
这真的是他的宝贝,是从他身上割下去的宝贝。
他贪婪的抚摸着手里的玉匣,脸色有些狰狞有些发狂有些狂热。
“我死了之后,你记得要给我烧纸,多烧!烧金箔!”
“干爷爷....呜!”朴无用发出哭声。
“给我多送钱,我就能买通阎王爷,不让我投胎转世,这么着我就能一直伺候着主子!去了那边,我也能做个全乎人!”朴不成的声音格外阴冷,“去吧!去!”
咚,朴无用用力叩首,摸着眼泪无声退去。
“别急别急别急!”屋里,朴不成把手中的玉匣贴着自己的脸颊,不住的摩挲,“咱们快团聚了,要团聚了!”
说着,他颤颤巍巍的打开玉匣看了一眼,眼中带泪,哽咽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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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南二所。
王八耻看着眼前跪着的人,眼神中的惊恐一闪而过,竭力摆出威仪震惊的表情。
“大总管,您救救小人!”
刚才被朴不成予以重任的红衣太监周无根,不住的叩首,低声哭道,“您救救我呀!”说着,抬头道,“这事儿过后,朴老公是不会放过小人的!您看在小人这几年对您恭敬的份上,搭把手救小人一命!”
说着,膝行两步,“小人这些年积攒的积蓄,愿意全部双手奉上,以后给大总管您当牛做马!”
第315
余晖(8)朴不成自己都说过,活人是守不住秘密的。
那么办这事的这些经手人,只有死才能永远的保持缄默。
周无根很聪明,他猜到了也猜对了。同时他也想到了,宫里唯一能救他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王大总管。
可是,他选择来求王八耻,对吗?或者准确的说,他以为王八耻有救他的能力,但是王八耻愿意吗?再准确的说,王八耻即便是能,他愿意吗?
“大总管....料理宫里的贵人之后,就是小人的死期.....”
“快起来,咱们脚前脚后进宫,小时候一块偷点心吃的交情,杂家怎能不管你!”王八耻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笑着把对方扶起来,故意皱眉,“你既求到杂家,杂家断不能袖手旁观,只事这事儿......”
“您有什么要求,只要小的能做到!”
“你把杂家当什么了,咱们都是苦命人,杂家能在你身上榨油水?”王八耻瞪他两眼,低声道,“你应该知道,就算能救,杂家也只能救你一人....”
“这是自然!”周无根拼命点头。
他觉得王八耻话中的含义应该是,这事不能声张,我只能救你一个。
其实,是吗?
王八耻见他神色安定了不少,没有刚才那么慌了,笑道,“你先按朴老公说的办,明日杂家跟皇上说,御膳房采买的人老了不堪使用,让你去顶替。”
忽然,周无根眼睛一亮。
“等天塌那天,你就出宫采买躲出去,风平浪静之后再回来!”王八耻笑笑,“不就行了吗?看你慌的!”
“小人多谢大总管救命之恩!”周无根已是泣不成声。
“别哭,赶紧回去,宫里头人多眼杂,杂家这不能久留,你且放宽心,杂家自然帮你,都是自家兄弟,不照应你照应谁!”王八耻又是笑道。
周无根千恩万谢的走了,等他背影消失不见,王八耻狠狠的瞪了一眼,颓然坐下,后背已是被冷汗湿透了。
“狗日的,你来害我!救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这事我敢沾边吗?”想着,脑筋一转,“不行,他来找我这事得让朴老公知道,不然我就惹了一身麻烦,说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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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依稀能看清山川屋脊的轮廓。
屋里的炕靠着窗,老爷子头冲炕头脚对着窗户的方向,躺着。
也不能说是躺着,脊背偎着厚厚的被子,瞪着眼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象。
忽然,外边有声音。
老爷子猛的扭头,眼睛亮得吓人。
朴不成从外进来,“皇爷,妥了!”
老爷子没说话,依旧静静的看着朴不成。
“皇爷,您这是一宿没睡?”朴不成大惊,上前几步,“这可不行....”
“以后睡的时候多呢!”老爷子的嗓子有些沙哑,苦笑下,“急啥?”说着,盘腿坐直了身子,“你把那柜子里,咱的装老衣裳拿出来,给咱再看看!”
朴不成忍着心里的酸疼,苦笑道,“您呀,别多想,您这硬实劲儿且活呢!”说着,跟哄小孩一样,“不看,啊!不吉利!您要是不想睡了,奴婢伺候您梳洗。小厨房给您准备了小米粥,羊肉馅饼,还有糖蒜!”
“咱还且活呢?”老爷子低下头,“昨晚上咱又做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朴不成上前,随后他竟然....
竟然一伸手把老爷子抱了起来,不但抱了起来还很稳,一步步的走到桌子边儿,把老爷子放在椅子中。
“奴婢伺候您.....”说着,他猛的看到,老爷子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桌子上的镜子。
“奴婢给您梳头!”朴不成上前两步,挡住了那镜子。
“走开!”老爷子冷喝一声,推开朴不成,然后继续盯着镜子。
镜子中,是一张老的不能再老,灰暗色的脸。
“你看咱的脸色!”老爷子摸摸自己的脸颊,“是不是跟死人一个色!”
“屋里没点灯,所以看着才暗!”朴不成忙道,“再说您昨晚上没睡,脸色自然不好!”说着,笑道,“您还当您三十多岁时候呢!呵呵,莫说您,老奴要是一晚上睡不好,脸色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老爷子没说话,就是看着眼前的镜子,眼神很是复杂。
“主子,您一辈子英雄,可不能自己吓自己!”朴不成柔声道,“那么多坎儿你都闯过来了,就因为席老道吓咋呼几句话就....”
“你知道,他不会瞎咋呼的,除非他不要命了!”老爷子低声道。
然后,老爷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冷笑,“呵!哼!”
接着他猛然抓住朴不成的手,眼神无比的倔强,“丢人了,咱丢人了!”
“咱,还是怕了,怕死了!”
人,谁能不怕死,尤其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熬时间。
这种痛苦远超世上任何一种痛苦,折磨得人的内心,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您说的,谁能不怕死,古往今来谁不怕死呀!”朴不成笑道。
“可咱一辈子都没怕死过。怕死,就没有现在的朱重八!”老爷子再次盯着镜子,表情很是凶狠,“日你娘的,你要带咱走?信不信,阎王殿给你一把火点了,咱把你阎王爷的老娘都给日了!”
朴不成在旁鼓掌,“主子,您还别说,就算到了阎王殿,阎王爷呀得给你跪下磕头呢!”
“他敢不跪,咱是皇上!”老爷子冷笑,继续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人不怕死,人怕等死,咱现在就是等死,遭娘瘟的,这心里闹腾!”
朴不成轻轻梳着老爷子的头发,“其实呀,人都怕死。您看楚霸王项羽,是不怕死的人吧?”
老爷子被他的话吸引,微微转头挪开目光。
朴不成继续说道,“他自己抹脖子了,旁人都说是英雄。可在奴婢看来,那就是一时的心气儿顶着呢!过了那股劲儿,他未必就能下得去手!”
“对,你说的对,过了那个节骨眼,他未必下得去手!”老爷子笑道,但下一秒,脸色又变了变,“不,你说的不对。”
朴不成手一僵,不知怎么继续劝了。
“他是项羽,就算不在乌江自刎他也会在别的地方自刎,他不可能一无所有的活着!”老爷子缓缓开口,“他不是怕死,他是怕受辱!”
“还有张士诚!”老爷子继续说道,“苏州城破的时候,他令所有妻妾自尽,以防被辱,自己也寻了跟绳子只是没死成!被俘之后,趁人不被终于把自己给吊死了!”
“他们是怕死吗?他们绝对不怕死!项羽张士诚都是豪杰!他们不是英雄,是豪杰!”
说着,老爷子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豪杰,不怕死!怕死的窝囊!但他们死的不窝囊吗?”
朴不成无声一笑,继续梳头,“那您呢?您是豪杰还是英雄?”
“咱自然是英雄!”老爷子傲然抬头,“咱若是项羽,绝不会乌江自刎。单骑突围又如何,返回江东召集儿郎,再跟他刘邦重新打过。嘿嘿,那么多人跟着他死了,他身为主公不思为儿郎们报仇,以为一死百了。看似豪杰,实则....懦夫!”
“张士诚也不行!好大的基业自己玩崩了,以为一死就是大丈夫了?哈,狗屁!咱若是他,怎么也要逃出去,就算没有翻本的机会,也能做个逍遥快活的富家翁。”
“男人,死容易,但是活着更难!在咱看来,他们都是心志不坚之辈,经不起挫折!男人,就得跟汉高祖那样,百折不挠才能成事!”
“窝囊,他们都窝囊!”
“所以说呀,这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就属您了!”朴不成笑道。
“嘿嘿!”老爷子笑两声,凶狠的看着眼前那面镜子,“咱可不想窝窝囊囊的死!整日唉声叹气,在床上不起来,见谁都好像他娘的见最后一眼似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最口一口气舍不得的咽下去。他娘的没等老天爷收呢,先把自己吓死了!”
“哈哈,您说的对!”朴不成大笑。
“去!”老爷子开口,“咱脸色不好,你弄点东西给咱遮一下,别让人看出来咱脸色不好!”
这时,外边一缕光照了进来,天真的亮了。
老爷子转头,看着阳光中荡漾的尘埃,“你最好,给老子慢一点,别他娘的一眨眼就是天黑。”
第316
日落(1)风儿轻轻,田中麦浪翻滚。
云儿柔柔,嫩叶翠绿如碧。
但阳光还是滚烫的打在,劳作之人的脊背上,田垄上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汗水。
老爷子赤着脚走在刚到小腿高的稻田之中,阳光一闪一闪,水田之中涟漪阵阵带着光圈。微微卷边的草帽遮着他的脸,他身后一头眼睛明亮的水牛,惬意的摇晃着尾巴缓缓跟随。
等走到岸上,赤着的脚胡乱的擦擦,他弯腰蹲在大树下,端着一碗凉茶,笑呵呵的看着田,美滋滋的看着山,慈爱的看着远处大呼小叫的孩子们。
“看好喽,别掉水里!”老爷子冲远处陪在六斤他们身边的侍卫喊了一声,“小心沟里有蚂蟥,别离大牲口太近!”
喊完,他抱着膝盖往后仰,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正要让茂密的树叶,遮住炙热的阳光。
这时,朱橚端着一盘香瓜小跑而来,“父皇,您渴了吧,儿子刚给你切了瓜.....”
“哪个正经人吃瓜用刀切!”老爷子撇嘴,抓起盘了整个儿的,啪的一下在地上一砸,然后拂去上面的泥土,大口的吃了起来,“嗯,甜!”
这一举动,让朱橚有些错愕。
而一直跟着老爷子的朴不成则是无声的叹气,皇爷真不成了,一个香瓜都掰不开了!
“父皇,听说一会皇上还要过来,儿子有些话....”
“要是秋天就好了!”老爷子忽然打断朱橚,目光依旧看着远处。
朱橚一愣,“秋天怎么了?”
“要是秋天,先把粮仓装满,给大牲口准备好过冬的草料,鸡窝加厚一层茅草,萝卜大白菜都放进窖里,院子里再晒上干菜!”老爷子笑笑,轻轻的咬了一口香瓜,“把活都忙完,就等着过年了!一家人乐乐呵呵的,过个肥年。腊月杀猪,正月吃肉,呵呵!”
朱橚不明所以,他未尝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父亲的异样,但现在他脑子里全都是如何讨好皇帝,根本没有多想更没往深里想。
“儿子陪着您过年!”朱橚讨好的笑笑,顺着老爷子的话风道,“要不,您下旨让弟弟们也都回来,咱们父子好些年没一块....”
“离过年还早!”老爷子再次打断朱橚,然后一笑,拍拍对方的肩膀,“傻儿子呀,你想的倒是长远,想的也挺好,可惜呀!”
“可惜什么?”朱橚更不懂,求助的眼神看向朴不成。
但朴不成低着头,没有半点回应。
突然,远处传来小福儿的喊声,“父皇,六斤抓青蛙吓唬我哩!”
“揍他!”老爷子喊一声,“哈哈,揍他!让他欺负你!”
但下一秒,老爷子的笑容有些凝固了。
因为他看见,阳光正在慢慢朝后移,这一天的时间已经流逝了大半。
时间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你希望它快的时候,它很慢。
你要它慢下来的时候,却抓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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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又日落,一天又一天。
朱允熥站在山脚下,看着种满洪薯的坡田之中,被两个太监搀扶着慢慢行走的老爷子。
好事总是姗姗来迟,而坏事却总是突然降临。
才两天的时间,老爷子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了。人的衰老是个漫长的过程,而死亡则是随时待命。当人发现生命即将到尽头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