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他嘴上没说,心中却骂道,“我就知道你丫没安好心!你丫一个连饭都不管的铁公鸡,居然破天荒的给官员加养廉银,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哦,你收了他们的免税权,然后给个仨瓜俩枣,你丫这算盘够利索的呀!”
“这事,不能用朱高炽了!”
朱允熥心中也在暗道,“他所说所想一切,都是从要保证帝国的稳定为出发点。不能说他错,但绝对缺少了魄力和勇气!更缺少了远见!”
“其实臣倒是以为,这事未必就这么难!”忽然,又有人开口。
众人看过去,说话的是左都御史严震直。
“你说来听听!”朱允熥道。
“凡事呢都分两面!”严震直说道,“所谓的形式和内容!皇上欲推行官绅一体,在臣看来其实也没到还损伤他们根本的地步!”
“若皇上执意要他们在粮税上于民相同,他们自然不答应,而皇上要雷霆手段,这就是形式!”
“但如何执行如何落实,确实内容!”
这话,让众人眼前一亮。
“臣以为可取内容,放弃形式!”严震直又道,“官员读书人名下又免税的地,不缴粮纳税也不妥,可强收也不妥。倒不如,特旨加征!”
朱允熥沉吟,皱眉道,“你说清楚些!”
“保留他们免税的权利,但必须每年给朝廷缴纳一次赋税!”严震直说道,“直接免了,难度太大。所以臣以为,退而求其次,如此一来每年国库也多了一大块进项,逐步....”
“不可!”
朱允熥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他,“保留他们的权,然后加征,他们能如数的缴吗?谁保证,你保证能?再说,谁敢保证,他们缴给朝廷的,是不是他们直接加在百姓身上的?”
“朕要是的民心,要的是官民同等....”朱允熥又看看群臣,“还没做,就这么多顾虑,真做起来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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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暂时告一段落,不是皇帝说累了,而是有云南的军情来报。
大臣们三三两两朝外退去,神色不一。但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是深深的忧虑。
他们不是看不到新政的好处,而是在忧心,帝国能不能承受这新政所带来的负面压力。
“怪不得皇上要等到太上皇归天,收了所有藩王的权利,掌握全部兵权之后才开这个口!难呀!”
有人心中暗道。
众人摇头回到各自的衙门,长吁短叹。
但同样的事对有些人来说是忧愁,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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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绅!”
解缙刚在办公房里坐定,外边就进来一人。他抬头一看,礼部侍郎同时刚加太常寺卿的李至刚就从外边走来。
“以行啊!何事?”解缙心里有些腻歪这个人,但面上还是礼貌的笑。
“这是关于先帝陵寝修缮的条陈,涉及几处要您这个南书房大学士用印!”李至刚笑道。
“先帝?”解缙一愣,信手翻开,“太上皇.....”说着,他懂了。
李至刚口中的先帝,不是太祖高皇帝,而是皇上追尊的故懿文太子,孝康兴皇帝。
“刚才见皇上了?”李至刚看似顺嘴的问道。
解缙本不想说,但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首先皇帝没说这事不许外传,再者皇帝现在需要一个破局之人。
而这个李至刚,一项是只要官帽子不要命的人!
况且,以他对李至刚的了解,就算李至刚知道了,这样的大事,他是绝对不会对外说的。因为知道的人越少,对李至刚越有利。
“不可说!”解缙笑着卖关子,欲言又止。
“可是新政?”李至刚却直接说在了关键点上。
“哎!”解缙叹口气,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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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至刚越听眼睛越大,忽然一把拽住解缙的胳膊。
“皇上说什么了?”他急问。
“皇上说士绅们看似维护了地方的稳定,却也损害了国家的利益...”
“不是这句!”李至刚急道。
“哦!皇上说,皇权不下县......”
霎那间,李至刚全明白了。
什么损害国家的利益,什么免税特权都是假的。
这个新政的实质核心内容,就是皇权不下县。
因为士绅阶层在,所以皇权只停留在县的层面。
“你们这些人,有够笨的了!”李至刚心中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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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志斋中,朱允熥却一改刚才云淡风轻的模样,看着手中的奏折,眉头形成了川字形。
第五十九
以前讲情,现在讲狠(1)“皇上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是为了那点税?”
“说句不好听的,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冒天下之大不韪?”
“别说当今皇帝,当初的太祖高皇帝脾气那么暴烈,都没敢这么干吧!”
李至刚站在南书房外的廊檐下,看着远处于一片郁郁葱葱之间,露出半边阁楼的乐志斋,心中满是寻思。
“这可不是得罪一代士绅官员读书人的事,这是要得罪许多代人的事!不,也不是得罪人,而是直接断了士绅的路!”
“这是...”想着,李至刚忽然猛的打了个摆子。
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没人的地方,缓缓的扶着墙坐在栏杆上。
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翻云覆雨。
“皇权要下县.....那置士绅于何地?”
“难不成,在七品县令的下面,再设置分管一方的朝廷命官?还是要把县令手中的权利分出来,分拆成一个个职官?”
“如此一来,士绅....读书人....官职改革...科举?”
“天呀!”
李至刚不敢想了,他的额头已经满是密密麻麻的冷汗,表情像是见鬼一样,“皇上到底要干什么?”
皇权要下县,就要打破帝国现在的统治结构。而打破这种结构,那么相应的,科举还有官员的选拔也都要改。
“咕噜!”
李至刚一个劲儿的咽唾沫,心几乎快要从腔子中跳出来。
“若真如此,皇上定要重用能员干吏乃至酷吏。恐怕未来三十年,大明的朝堂再无清流的立足之地!”
李至刚带着几分魂不守舍的站起身,有些踉跄的朝外走。
是的,他是功利心很重的人。
但前提是,他的功利心只在能驾驭的事上表现。而这件事,若真如他所想的一样,别说做,他连沾都不敢沾。
因为他知道,谁沾.....
别看现在闹得慌,将来必定旧账翻。
这事他驾驭不了,也干不了,更没有那个胆子!
但他没胆子,这事就不会落在他身上了吗?
就在他踉跄着朝外走的时候,身后又忽然传来声音,“以行!”
李至刚回头,只见丰神玉立的解缙摇着折扇站在连廊中,笑道,“有件事我刚忘记说了!上次皇上命你督办山东孔家的案子,办的如何了?皇上明日要问询此事,你心里最好有个章程!”
“这案子不是已结了吗?”李至刚心中疑惑,“孔家免了圣人后裔衍圣公的金字招牌,曲阜选了新县令。这事皇上知道呀,他还要问什么?”
他心有疑惑,想要再问。
却见解缙已带着几位翰林学士,笑呵呵的去一边游园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影消失的瞬间,解缙也在回头张望。
“推行官绅一体需要六亲不认,不怕天下人恨不得生食其肉的酷吏。”解缙看着李至刚消失的方向,心中暗道,“而在推行之前,皇上在朝中更需要有人帮着发声,有人帮皇上打出一个睡服朝臣的突破口。你李至刚不是想上位吗?这个机会我送给你,呵呵!就看你接不接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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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志斋中,朱允熥愣愣的看着手中的条陈半晌。
然后揉着太阳穴,直接把手中的条陈扔在了桌子上。
“叫李景隆,徐辉祖进来!”朱允熥低声道。
“遵旨!”
稍后片刻,两位国公肩并肩的进来。
“臣等.....”
“别说话,看这个!”朱允熥点点桌上的奏折,“你们好好看,朕心里烦!”
说着,赌气囊塞一般,狠劲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李景隆小心翼翼,徐辉祖不明所以。
刚才皇上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忽然变了模样?
魏国公徐辉祖缓缓的拿起条陈,刚看了一眼就跟见鬼了似的,愣在原地。
而李景隆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凑过去之后,差点惊呼出声。
“黔国公沐春,暴病卒于军中!”
“这.....”李景隆呆若木鸡,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完整的词儿。
“是不是错了?”徐辉祖好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的揉搓,“景春才多大呀?还没到三十七....”
说着,他自己也明白,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送错的。
李景隆赶紧拿过奏章条陈,仔细的看了起来,且小声念道,“闻听太祖高皇帝驾崩,国公当晚于军中呕血三升萎靡不已。后,一病不起水米不进....”
“公之身,本就操劳过度,忧劳成疾。但常念国恩深重,不敢片刻懈怠。骤闻噩耗,再也僵持不住,由此英年早逝!”
沐春那人,确实是一个心里头习惯抗事,也要强要脸的人。
当初他父亲沐英走的时候,有人上奏老爷子,云南边境之地是不是换人来镇守。老爷子说沐春那孩子是咱的家里人,咱信得过他。
就这么一句话,这些年来,沐春鞍前马后不辞辛苦,活生生把自己累得里面都空了。
“一门忠烈!”朱允熥开口道,“朕记得当初他的父亲,也是听到孝康兴皇帝归天的消息之后,吐了血一病不起!”
李景隆和徐辉祖都是无声哀叹,同时心中也感慨着人生机遇无常。
位列国公又如何,权势滔天又如何,说死就死了!
这么年轻,没有任何征兆,就这么走了?
“国家失一栋梁,朕失一亲族!”朱允熥叹气,“叫礼部,好好的操办沐春的后事。”
徐辉祖沉吟片刻,“皇上,那云南沐家的爵位......?”
朱允熥揉着太阳穴,“你说来听听!”
“云南边陲之地,蛮人容易滋生反叛,而沐家所统之属乃是边军。奴家有镇守云南的指责,沐春故去之后,他的子嗣还尚小....”
徐辉祖说话的时候,没注意到旁边的李景隆微微挪动身体,跟他拉开了距离。
“沐春有儿子,朕记得他好像....?”朱允熥微愣,打断徐辉祖的话,“没儿子吧?”
“刚刚年满一岁!是侧室所出,应是还没到请封的年龄,所以还没报给皇上!”徐辉祖继续开口道,“他子嗣年幼,不堪大任。倒是他的两个弟弟,都是英勇善战之人,在军中也威望够能服众.....”
“这不大妥当吧!”忽然,朱允熥又开口打断徐辉祖。
徐辉祖一时没明白,而李景隆则是心中雪亮。
“老徐,你小子最近得反思啦!”李景隆心中暗笑,“这点话音都没听出来,你还当什么五军都督府中军大都督,回家抱孩子得了!”
“沐家镇守云南,沐春死了,你让他正当壮年的弟弟继承爵位?你真敢想真敢说呀!”
“皇上亲叔叔在云南的藩都撤了,你这.....非要给藩镇弄个延续是吧!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牵扯到ZZ,就不能这么干!”
果然,朱允熥继续开口道,“老爷子当初定下的规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然沐春有儿子,没有嫡子但有庶子,怎么能让爵位落在沐春弟弟的手里?沐春有儿子呀!他又不是没儿子!”
此时,徐辉祖猛的惊醒,不敢再说。
第六十章
以前讲情,现在讲狠(2)皇帝的话中,有两条重要的讯息让他警醒。
一是大明爵位继承法统,无嫡立长,只要有儿子就没有兄弟继承的份。这让徐辉祖联想到,皇帝之前追尊了故懿文太子为孝康兴皇帝。
第二点,他也是武人。
皇上可以把皇家对沐家的厚恩继续延续,让沐家世世代代都是国公。但一个正值壮年的边镇国公,就两说了,更是两种区别对待。
连续三代人在一个地方,麾下还都是边军,仔细想想是个皇帝就都会不放心。
再者,马上对缅用兵。一旦大获全胜,镇守云南的沐家可能就是鸡肋。到时候留还是用?
情是情,术是术。
皇上在讲了这么多年的情之后,开始狠了。
“哎,子嗣尚幼,孤儿寡母!”朱允熥叹口气,继续道,“皇爷爷在世时说过沐春是自己家的孩子,朕对他也宛若亲族。他英年早逝,他的子嗣,也都是朕的亲人,朕不能不管呀!”
“皇上仁心,感天动地!”李景隆笑道,“沐公去的太突然,他的子嗣还太小,所以臣...”
“你想说什么?”朱允熥张口道。
“养育小儿很是艰难,云南偏远,小儿容易多病,而且幼年丧父而身居高位的话,容易失了管教!”李景隆笑笑,“臣觉得,不如等那孩子立住之后,接到京师来,就在京师读书,由皇上教导成人!”
“你他妈更狠!”徐辉祖心中暗骂。
李景隆的话中每个字都带着狠劲儿,小二难养?他是在说,万一有人起了别的心思,这孩子能活到成人吗?世家大族这样的事,可不是没有过。
弄到京师来,将来缅甸战事之后,沐家撤出云南就是顺理成章。
朱允熥沉思片刻,“那军中的事,你以为如何安排?”
“新任国公年幼自然无法领兵,朝廷当选派良将!”李景隆又道,“刚才魏国公说,沐春之弟也在军中其实由他代管最好,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朝廷给他派个帮手!”
“嗯!老成之言!”朱允熥点头。
而徐辉祖则是又看看李景隆,心中道,“这厮好手段!”
派去的是帮手吗?
是,也未必是!
“哎!”朱允熥又叹,“最近这是怎么了,景川侯才走多久,又是沐春,怎么一件件都是这种事?”
“世事无常!”李景隆宽慰道,“万岁爷,这都是命数!”
“命!”朱允熥看看窗外,苦涩一笑,“你说,会不会哪天,朕也忽然罹患重病,不久于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