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噗通!徐辉祖还没回神,李景隆已经跪下,颤声道,“皇上,您怎么说这么不吉利话的,吓死臣了!”
朱允熥没去看他,而是苦笑道,“这有什么吓死你的!你也说了,都是命!孝康兴皇帝正值壮年,沐英走时也是壮年,如今沐春还是壮年....”说着,他叹口气,“朕也是人,怎么就不会得病呢?”
随即,又是苦涩一笑,“朕倒是觉得,若真是突然身患重病,倒不如跟他们三位一样,没受什么罪就走了最好!”
“呸呸呸!”李景隆连声道,“万岁爷百无禁忌,诸神避易!”说着,带着几分哭腔,“皇上,您正春秋鼎盛,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您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臣也不活了!”
朱允熥静静的看着窗外,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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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好似刚散去的斜阳,又笼罩在天地之间。
景色与风仿若昨日,让人有种错觉。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到底是过了三百六十五天,还是翻来覆去的重复了三百六十五天。
人的一生,到底是过了一年年,还是重复着一年年一日日一遍遍。
大概是后者吧,不然为何人,总是格外喜欢新鲜?
朱允熥带着几个宫人,缓缓游走在宫苑之间。
这紫禁城,好似数十年都一样。花草永远一边高,树木永远是那几根枝芽,连池塘里的锦鲤,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永远溜光水滑。
忽然,朱允熥猛的发现,池塘的潺潺流水之中,一艘白色的纸船顺流而下,不住的在水中打圈圈。
“谁在上面?”朱允熥抬眼,看向池塘的上游,那边是一出立在假山之中的凉亭。
王八耻闻言小跑过来,“回皇上,是太子爷!”
“他在干嘛?”朱允熥皱眉道。
“梅公公说,太子爷下午结束课业之后,就坐在凉亭中发呆!”王八耻低声道。
“走,去看看!”
朱允熥迈步走过去,不多时就见到六斤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凉亭中。
远处有斜阳,近处是流水,凉亭中这个小小的身影,痴痴的看着池塘中斜阳的倒影,让人看着有几分心酸。
余晖打落,六斤的身影忽然让朱允熥想到了自己。
前世他小时候,也总喜欢坐在学校假山上的凉亭中看斜阳。
其实也不是看了,而是在无声排解着独属于少年的那份忧伤。
朱允熥摆手,那些宫人们无声退下,他缓缓登上台阶,慢慢的坐在六斤身边,柔声道,“看什么呢?”
“父皇?”六斤转头,小脸上带着几分清冷。
“你看什么呢?”朱允熥又笑问。
六斤低下头,把玩着大襟上的金扣儿,低声道,“想老祖呢!”
说着,抬头道,“以前这个点儿,老祖会让人来喊儿臣过去吃饭!”
朱允熥心中一酸,笑着揉揉六斤的脑袋。
“老祖在天上看着呢,你要高高兴兴的,明白吗?”朱允熥说道。
六斤眼睛眨眨,看着天空,“老祖在天上也看斜阳吗?”
“嗯!”朱允熥点头。
“呵!”岂料,六斤忽然一笑,摇头道,“父皇,我不是小孩子了!”说着,正色看着朱允熥,“老祖死了!儿臣知道,老祖死了。学士们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另一个世界!”
朱允熥也静静的看着六斤,“或许没有另一个世界,但人死了一定有魂魄!”说着,指着远处天空中,在斜阳周围冒出来,微微发白的星星,“不然如何化作星辰,注视着所爱的人呢?你看,老祖在那边!”
“父皇!”六斤依偎在朱允熥的怀里,“你有一天,也会死吗?”
“人,都有一死!”朱允熥揽着儿子的肩膀。
“我不想你死!”六斤忽然落泪,“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说着,他猛的挣脱朱允熥的手臂,对着天边的星辰,大声哭道,“老祖老祖,您保佑保佑我父皇,您保佑我父皇,我不想让他也死!”
“您要保佑我父皇啊!您变成了星辰,要保护我们!保佑我们平平安安,保佑我们百病不侵,保佑我们啊!”
“傻孩子!”朱允熥轻声笑骂。
第六十一章
恶犬(1)朱允熥牵着六斤的手,静静的走过紫禁城内的庭院。
掌心中的小手,肉乎乎的。虽小,却忽然有种让人异常安心且温暖的感觉,乃至一种力量萦绕在心头。
这应该就是血脉的感觉,应该就是骨肉至亲的呼应。
他们爷俩悄悄的走过老爷子喜欢闲逛的御花园,走过那恢弘的奉天殿,走过旧物如初的永安宫,走过那老爷子开垦出来的一亩三分地。
夜风,轻柔的吹着。
叽叽...
咕咕...
虫声蛙声,从老爷子当初摆弄的一亩三分地中,不断传来。
水田中的稻子,已经长到了膝盖。夜色下看去,好似波涛涌动。
“父皇!”六斤轻声呢喃,“这些地方,永远都不要动好不好?”
朱允熥低头看着他,微笑着没说话。
“等秋天的时候,您带着儿子来收割,就像老祖在的时候那样!”六斤歪着头,眼中一片晶莹,“把弟弟们还有小姑奶奶也都带着,全家人高高兴兴的收稻谷,然后就在稻田边吃包子吃面条吃米饭!”
说到此处,六斤回头,看着边上灯光闪烁的永安宫,“这边也永远都不能动,老祖在的时候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但要人每天都来打扫,老祖喜欢干干净净的!”
“好!”朱允熥柔声说着,捏捏儿子的小脸,笑问,“为什么不能动呢?”
“因为.....”六斤嘴一歪,几乎要哭出来,“儿子怕!儿子怕这边都动了,都变样了。以后想老祖的时候,脑子里的事,他老人家说的话都对不上!”
朱允熥心中一酸,“好孩子,没白疼你一回!”
忽然,六斤的眼睛瞪得明亮,指着天边,“父皇,您看,那颗星星好亮!”说着,回头抱住朱允熥的腰,仰着头,“您说,那是老祖吗?”
朱允熥莞尔道,“你不是学士跟你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吗?”
“不,那一定是老祖!”六斤用力的点头,“儿子信您,老祖一定是变成天上最亮的星辰了!”随后,他转头,指着天上无数的繁星,“那些,那些那些......”
朱允熥蹲下身子,“那些都是老祖?”
“那些都是和老祖一样,离开人间的老人!”六斤板着脸,郑重的说道,“他们都化作了星辰!”
朱允熥也看着漫天星辰,“那他们为什么变成了星辰,不变成别的?”
“因为只有星辰在夜晚出现照亮夜空呀!”六斤轻轻拍手,“他们怕自己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怕黑。所以才会在晚上出现,给天地之间以光亮。”
说到此处,六斤双手合十,“老祖,各位星辰,保佑人间子孙,安康无事!”
开始朱允熥觉得有些好笑,但下一秒也跟着双手合十,心中暗道,“皇爷爷,在天之灵保佑人间,保佑大明,保佑孙儿!”
(住院了,明天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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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渐渐过去,天边又是拂晓。
诺大的午门外,只有李至刚独自一人的身影。
为官近三十年,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早,也是第一次被皇帝在这么早单独召见。
按理说他此刻该心潮澎湃不能自己,可现在他心神深处真正的感受确实极度的忐忑。
甚至比当初考进士时还要忐忑!
跟着侍卫穿过外廷,在御花园前侍卫退下,换成一个青衣小太监。
天还未真正的亮,是以小太监的手里还拎着纱灯。
李至刚的心,随着地上的影子胡乱的跳,呼吸急促。
“到了!”小太监在乐志斋前站住脚,轻声说完,缓缓退下。
这时李至刚才反应过来,赶紧道,“有劳公公了!”
“李侍郎来了!”王八耻从乐志斋中出来,笑着说道,“万岁爷在等您了,跟杂家来吧!”
“劳烦大总管了!”李至刚赶紧抱拳。
一声大总管让王八耻的眉毛微微跳动一下,脸上的笑容更浓,“侍郎大人说笑了,杂家算什么总管!”
“您要不是大总管,那谁是大总管!”李至刚继续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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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宫中,朱允熥刚刚起身,一身明黄色的小衣,满头黑发随意的披在脑后。
他坐在镜子前,接着灯光,眯着眼睛看着手中昨日没有批阅完的奏折,神色有些严肃。
“臣礼部侍郎李至刚,叩见皇上!”
朱允熥闻声,目光转过去,寝宫的门槛外跪着一个身影。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奏折,端起面前镜台上的一盏茶,抿了一口。
皇帝没有叫他平身,李至刚的身子伏的更低了。
从寝宫中往外看出去,他的屁股比头还高。
“山东孔家的案子是你办的!”
寂静的殿中,回荡着皇帝的声音,虽轻却很威严。
“是!”李至刚忙道,“臣当日奉旨审理孔家在曲阜强占民田一案!”
“嗯!”朱允熥放下茶盏,“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李至刚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孔家本圣人后裔,更世代累受天恩。本应遵循圣人之言,恪守臣规,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却活成了欺压百姓,借着祖宗名号敛财又沽名钓誉的民贼!在臣看来,乃是不忠不孝大不敬的大罪!”
他不知皇帝的真正用意,但想来此刻只能把孔家骂得越厉害越好。
“嗯!”他想想继续道,“其实在臣看来,此案的处置还算轻了!”说着,重重叩首,“是臣糊涂,想着顾全圣人的脸面,想着给圣人子孙后裔一个余地,所以没有追查到底!”
朱允熥眯着眼睛,谁都看不清他的神色。
“有件事朕倒是很奇怪!”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李至刚所说的,处置是轻了还是重了,继续说道,“这些年,孔家的事,为何没有一个地方官上报?没有一个御史弹劾?”
“这....”瞬间,李至刚的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朕看了孔家历年侵吞田地的奏章!”朱允熥又淡淡的说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除了他们公中的土地,光是挂在他们孔家各房头名下的土地,竟然高达万亩!”
说着,顿了顿,“这些地,都因为衍圣公的特权,分文税赋没有。但朕听说,那些挂在孔家名下土地的真正主人,每年是要缴给他们一笔免税钱的!”
说到此处,朱允熥猛的扭头,看着李至刚,“是不是?”
“回皇上,确有其事!”李至刚心中有些慌,跟不上皇帝说话的节奏,只能紧忙开口,“审理此案时,确实发现许多人把田地都挂在了孔家各房头的名下用来免税。是以臣在处理时,一律按照孔家侵吞兼并的田地处理,都被充做了官田。现在地契都在山东布政司的手里,准备秋发卖给百姓!”
说着,他忍不住擦下汗,“其实这种事屡见不鲜,不光是衍圣公一家,官员士子可以免税,民间就有许多大户打着不缴皇粮的心思,给他们一笔小钱,省去每年缴给朝廷....”
突然,李至刚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正当他懊悔之时,耳边又想起皇帝的追问,“说呀,说下去!”
第六十二章
恶犬(2)说?
不能说呀,说了就是万劫不复!
说了,就是自绝于官绅之类。
可是,敢不说吗?
就在李至刚满头大汗,惶然无助之时,朱允熥再次开口,“李爱卿,朕叫你来,朕要用你!”
李至刚猛的抬头,皇帝依旧坐在镜台前,随意披着的长发被皇帝挽起,然后用木簪固定发髻。
“朕要大用你,重用你!”朱允熥缓缓转头,看着李至刚,“你愿意担当吗?”
骤然间,一股血涌到了头顶。
李至刚重重的叩首,砰的一声。
“免税,本是太祖高皇帝怜惜天下士绅居家不易,所给的特赏之恩!原先的用意是读书人清苦,朝廷吃点亏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松快一点。可是现在呢?”
“免税的特权,变成了从中渔利中饱私囊的手段!读圣贤书,明知田税乃国之命脉,可依旧损国利己,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吗?”
“他们不但仗着免税,大肆在名下记挂土地。甚至在乡间利用自己的威望,和官府对着干。稍有让他们不如意的地方,就税也拖粮也少,还要让官府求着他们!”
说到此处,朱允熥又看看李至刚,“这些弊病,你应该比朕清楚!”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李至刚剧烈的喘息。
“朕昨日提了官绅一体当差纳粮,本以为朝中肱骨之臣会赞同。谁知,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他们不但不想推行新政,还让朕不得要得罪天下的读书人!”
说到此处,朱允熥连声冷笑,“哼!免税一事,能给他们,朕就能要回来!”说着,眯着眼睛,“但是这新政,朕一个人断然不行!”
随即,他自嘲一笑,“别看朕是皇帝,可朕的圣旨出了紫禁城屁都不是!所以朕,要有人来帮朕!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砰!
李至刚汗流浃背,再次重重叩首。
“别的你不用说,你就说,朕能不能信你?用你?”
李至刚毫不犹豫的抬头,大声道,“能!”
他不敢说不能,也不能说不能。
从他进宫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余生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帮皇帝推行新政。
若他尽心尽力了,到底未来如何不敢说,可一定会有十数年的好光景。
若他敢有半点犹豫,那今日就是他李至刚仕途的尽头。
两者根本不用选择,皇帝也从没他可以选择的权利。
现在的路,就是要跟着皇帝走到底。
他也更没时间去懊悔,他知道推行新政要面临着什么,最后的下场是什么。但他这样的人,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更清楚自己的位置。
皇帝选他做刀,哪怕粉身碎骨他都要做那把好刀。
皇帝选他做狗,哪怕变成狗肉,他都要做那条好狗。
起码,在最后的下场来临之前,他可以杀人可以咬人。
至于最后.....徐徐图之也不是没有转机。
“好!”朱允熥大笑,“朕要的就是你这份爽快!”说着,虚抬手臂,“别跪着了,平身!”
“臣叩谢天恩!”李至刚一只手撑着门槛站起来,才猛的发现,地砖上已满是自己的落下的汗水。
“你放心!”朱允熥又道,“只要你不负朕,朕绝不负你!”
他知道对方担心什么,继续笑道,“推行新政,朕势在必得。朕知道你的难处,会记得你的好。朕不是兔死狗烹之君,亦不过卸磨杀驴之主。你好生做,朕....”说到此处,朱允熥指指自己的心口,“都记在心里,不会让你吃亏!”
“为万岁效忠,臣死而后已!”李至刚抬头,看着朱允熥的侧脸。
“以你的资历,六部尚书也是够的!”朱允熥一笑,“但你毕竟尚未有大功....”说着,他顿了顿,继续道,“迁你为吏部左侍郎!”
陡然,李至刚的心猛的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