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
空气中的味道很复杂,香菜味儿疙瘩汤味儿,生肉味儿血腥味混合在一块。朱允熥微微皱着鼻子,坐在桌子后头。
何广义郭官僧并肩站在一起,朴无用垂着手站在朱允熥的身后,目光警惕。
“既然认得朕,就实话直说!”朱允熥又道,“刺客如何知晓朕的行迹?”
“我求速死!”
邵琳说着,吃力的抬头。
此时此刻,死对他而言是一种奢望,更是一种解脱。
朱允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宫里有人传话给我,说皇上出宫去了曹国公府,我通知刺客....我管着一营巡防军,你去曹国公府的时候,正好是我当值,我可以在城内随意走动。”邵琳断断续续的开口。
朱允熥的心猛的一紧,全身肌肉瞬间紧绷。
就在这一瞬间,何广义郭官僧头垂得更低了,朴无用眼露凶光。
“你又是怎么知道,朕何时从曹国公府回宫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朕回宫走哪条路?”朱允熥又问。
邵琳抬头,眼神中没有半点光泽,满是死灰,“你出宫,侍卫们一定是走最熟悉的路,也就是来时的路。我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宫.....从你进了曹国公府我就一直在等......直到我快换防了,怕刺客们被下一队巡防军发觉,就提前让他们准备。没想到,他们刚准备好,你就来了!”
倒是有些对上了,因为第一批来救驾的官兵,就是刚换防过来准备巡城的巡防军。
“真悬呀!”何广义郭官僧心中暗道,“若是刚换防的巡防军晚到一会,后果都不堪设想!”
这时,何广义忽然发现皇帝目光看着他,赶紧上前两步,低声道,“跟贼首陈泰交待得一致!”
朱允熥继续看向邵琳,“刺客的火药你给的?”
“是!”邵琳嘴角冒着鲜血,点头道,“我以前管过一段时间的军械库,我趁人不备,蚂蚁搬家似的偷了三大箱!”
“既然你能偷到火药,那也应该能偷到火器,譬如掌心雷等!”朱允熥又道。
“掌心雷也有,也给了他们,但那些刺客都是蛮子,他们没见过不会用.....”
“你撒谎!”何广义忽然大喝,“火药他们不会用,那如何知道在密道之中暗设精巧机关,等搜捕的人进去炸塌密道?”说着,冷笑道,“你蠢不蠢?事到如今还要帮别人遮掩?你以为你不说实话,就能遮掩过去吗?陈泰等人可是都招了!”
“我.....”邵琳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有句话倒是没撒谎,刺客们不善用火药。据陈泰交待,密道是他们挖的不假,但是在密道中设置陷阱引爆火药,却是你的手段!是你带着生面孔去做的?”何广义再次大喝,“邵琳,这种事你一个人能做得了?你的同党何在?”
爆破,从来都是专业人士才能拥有的技能。而这样的技能,显然不是山林中的獞人所具备的。
也就是说,刺杀皇帝的的惊天大案,除了已经抓捕的人之外,还有人潜伏着没有抓到。
“掌心雷你压根就没给他们!不是担心他们不会用,而是担心....”郭官僧也开口道,“有迹可查!掌心雷都是铸铁打造,点燃之后投掷到引爆,都需要时间。万一扔早了,会被踢走,扔晚了就爆在自己的手里。”
“而且还有个最大的隐患!”说着,郭官僧上前几步,盯着邵琳的眼睛,“掌心雷在使用当中,有时候会直接一炸两半。而大明朝每一枚掌心雷都有编号,只要顺着铸铁上的编号,就能查到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调给了谁?对不对?而据我说知,贵州那边朝廷压根就没有调拨过掌心雷。”
“京师的巡防军军械库,三日一清点,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偷到掌心雷。”何广义接着开口,“你说你偷了火药?哼哼,我问你三大箱火药一共有多少斤?”
“六百斤!”邵琳慌乱的应答
。
“没错,是六百斤!”何广义脸上满是狰狞,“你说你蚂蚁搬家一般的偷了六百斤火药,你当我是傻子吗?巡防军的军械库,看守三天一换,你一天偷两百斤,你当别人都是瞎子?而且三天换防,所有火药火器当场清点,检查无误之后才能换防!”
“而且,你还搞错了一个概念!”何广义一想起被埋在土中活活窒息而死的兄弟们,就满脸狰狞,“炸药和火药是两个概念!”
“我....”邵琳嘴唇剧烈的颤抖,大喊道,“我都说了,都是我做的,是我的做的......”
“啪啪啪!”何广义轻轻鼓掌,“小看你了,大刑伺候了你一晚上,你居然还能嘴硬!”
说着,忽然嘴角上扬,“你是邵荣的孙子......据我所知,邵荣好像不只你一个孙子吧!”
“你......”
“皇上!”何广义转头对着朱允熥行礼,“洪武二十六年燕乾病逝,朝廷追赠为毕节城隍并隆重安葬。当时除了朝廷的赏赐之外,还有许多燕家旧日同袍送了厚礼,其中有义孙两人联名送了一队镇墓的铜狮还有挽联.....”
说着,何广义回头,看着邵琳,“义孙?燕家的义孙不就是你吗?两个义孙,你在这,那个呢?”
“你...你.....”邵琳跟见鬼一样,抽搐着大喊,“你怎么知道?”
“老子是锦衣卫!”何广义拍拍的脸,“防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或许防不住,但要查你们,是顷刻之间的事儿!”说着,冷笑道,“我还知道,你邵家还有一支,一只隐姓埋名!我现在是不知道他们在哪,我也不用你说,只要给我点时间,我都能把他们揪出来!然后一个个踩死!”
“可恶......他把我的话都说了!”
郭官僧看着在皇帝面前,尽情表现的何广义心中暗道,“这都是我该说的呀!人是我抓的,他的家是我搜的....”
就这时,又听何广义大声道,“从头到尾,你的作用不过是一个中间人而已。但你知道的,绝对比陈泰多。告诉皇上,到底谁给的火药...?”
“罢了!”
忽然,朱允熥开口,“朕不想听!”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些线索,因为在见邵琳之前,他先见了胡观。
~
包括邵琳在内,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你既想遮掩,问也是白问,朕也没那个耐心听你胡扯!”朱允熥站起身,身影都些晃,“你说你久等朕不出来,就让刺客们准备。那朕问你,可曾看见太子的车驾!”
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六斤比朱允熥先走了半个时辰!
“我们没见到太子的行踪!”邵琳的声音沙哑,“我以为他和你在一块!”说着,他忽然疯癫的笑笑,“知道你和太子一块出宫的消息时,我就想着要是把你们一起都杀了,多好!”
这次他确实没有撒谎,刺客们确实没见到六斤的行踪,都以为太子和皇帝在一起。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六斤回宫时走的路和朱允熥回宫所走的,不是一条路。
有人临时改变的路线!
“万岁爷!”朴无用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把当时太子爷身边的人都抓来!”
“太子爷身边也有刺客的同党!”郭官僧皱眉,“但太子爷身边的刺客同党,显然没把这个消息告知刺客!”
朱允熥刚想开口,顿感脑中一片眩晕。
“算他还有些良心,知道留六斤一命!”许久之后,朱允熥苦笑道,“但恐怕,他还有更长远的算计!”
说着,朱允熥看向邵琳,“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恨朕,就因为你祖父吗?”
邵琳直视皇帝的目光,滴答的血液让他的视线模糊,看着皇帝就是一个朦胧的影子。
“说话!”何广义喝道。
“我父亲在洪武十四年战死,凭他的功劳,不应该只是个追封的将军而已!”邵琳缓缓开口,“我今年快四十岁了,凭我这些年的功劳,也绝不应该只是个昭勇校尉!我们邵家更不会入现在一般,小心翼翼的苟活,生怕被人想起以前旧事,被刀斧加身!”
“我们邵家对得起大明朝,大明朝对得起我们吗?”邵琳无声哭着,无声笑着,“有时候我在想,若我祖父不被冤杀,开国六公算得了什么?常遇春徐达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忽然疯子一般的大笑,“就算是太祖高皇帝又算的了什么?当初,他也不过是我祖父的帐下小兵!你们朱家的江山,是偷来的!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江山是偷来的!”
“当初淮西红巾军是我祖父和郭子兴一块拉起来的,而你们朱家是雀占鸠巢,手段不义....”
“这厮疯了!”郭官僧快步上前,直接捂住邵琳的嘴。
“让开!”何广义却阴森的吼了一声,抄起一把锤子对准邵琳的嘴。
砰砰!
一颗颗牙齿,带着鲜血,骤然落地。
~
朱允熥看都没看邵琳,就好像对方是一个根本不足以让人发笑的小丑。
“天黑之后,朕要回宫,你们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朱允熥冷声道。
“遵旨!”
无论是朴无用还是何广义心中都明白,皇帝给他们一天的时间,不单是要查清来龙去脉,而且还要杀光所有涉事的人。
斩草除根!
“传魏国公徐辉祖,郑国公常升,保国公蓝春,颍国公傅友德,曹国....兵部尚书茹瑺来见朕!”
说着,朱允熥拂袖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
你不会撒谎(1)“去看娘娘和太子了?”
承恩侯府,赵思礼歪在床上,对着刚进门的夫人哼唧着。
他自问自己也算是条汉子,这辈子见过的死人没有一个府也有一个县城那么多。更是自问,这天下没什么事能让他魂不附体了。
可见识了何广义的手段之后,他直接做病了。
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何广义挖人下水的画面。
太吓人了!
简直就是禽兽!
他毫不怀疑,若是何广义那厮活在他们那个战乱的年代,那厮绝对是拿人肉当军粮的吃人魔王。
“嗯,去啦!”赵夫人风风火火,端起茶碗喝了一气,然后有些不忿的说道,“我是娘娘的亲娘,是太子的亲外婆,我去郑家看看他们娘俩,你猜怎么着?只能我自己进去!下人都拉到外头去了不算,还都要搜身。我跟娘娘说两句话,郑国公的夫人跟防贼似的在旁盯着....”
“你少说几句闲话能死?”赵思礼顿时皱眉,打断夫人的话,“头发长见识真是没说错你!这关节这当口的,小心无大错!”说着,又道,“现在是非常时期....谁不是小心翼翼的!人家常家那是好心,你妇人之见!”
“哎,当家的!”赵夫人盘腿坐在床上,低声道说道,“你说娘娘跟太子怎么不安置在咱们家里?”说着,又叹气道,“咱们可是亲娘家呢?”
“你懂个屁!”赵思礼骂了一声,“那是娘娘自己...”说着,他马上改口道,“咱家宅子本就小,人口少,没地方安置也没那么多人伺候。再说了,常家那是世代的豪门,规矩多着呢。你看咱家,哪有什么家规,从门房到马夫都知道我今早上吃什么馅的馅饼!”
其实娘娘和太子安置在常家的真实理由,赵思礼没有明说。
那是皇后娘娘自己的选择,为什么选常家?自然是让太子爷跟常家,或者是让常家跟太子爷亲近亲近。
武臣世家,关键时刻是能信赖的。
而赵家这个所谓的外戚之家,只是跟着沾光的。
“哎,当家的!”赵夫人眼睛眨眨,忽笑道,“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
“什么大功不大功的!”赵思礼撇嘴,“告诉你,你别到处炫耀去,咱们就是做了份内的事!”
“我知道!”赵夫人又笑道,“你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有了这天大的功劳,咱们儿子....”
“等会!”赵思礼突然坐起,正色道,“明日你再去见娘娘,求个恩典!”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从来不让我跟娘娘求什么吗?”赵夫人笑道。
“这回必须求!”赵思礼叹口气,接着说道,“咱家老二身上不是挂着锦衣卫的世职吗?求娘娘给免了,他以后不能进锦衣卫!”
“啊?”赵夫人一愣,“这是为何?”
赵家有两子,老大自然是在缅国的赵石,那是正儿八经的国舅,是赵夫人亲生的嫡子。如今家里的小二,是赵思礼的妾室所生。
但那孩子从生下来就是赵夫人抱养着,人都有情,这些年抚育下来,赵夫人也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的一般。而赵家的小二,也把这赵夫人当成亲娘,生母那边半点都不亲近。
“不能进锦衣卫!在家当纨绔子弟都比进锦衣卫好!”赵思礼脑子里又豁然想起何广义的手段,“那他妈的都是一群疯子,都他妈不是人,脑子不正常!....哕!”
“好好的又吐上了!”赵夫人赶紧拍着赵思礼的背,骂道,“都是那些天杀的刺客,敢对皇上跟太子爷打主意,都断子绝孙去吧!”
“哎!”赵思礼擦了下嘴,实在吐不出东西来,“诛九族的罪过,自然是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都便宜他们!”赵夫人又骂道,“就应该用小刀,把他们的肉一块块剌下来喂狗....”
“哕.....”赵思礼陡然腹内翻江倒海,趴在床边大口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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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他妈都不如家好!”
朱高炽躺在后院池塘边的凉亭里,脸色煞白。
远处波光荡漾,眼前敷着绑带的肚皮起伏。
他现在虚弱得厉害,浑身上下疼的直抽抽,连喘气都疼。
幸好,幸好旁边有几个丫头,拿着蒲扇轻轻帮他扇着,凉风阵阵很是舒爽。
“芍药!”朱高炽哼唧道。
“在呢!”有道是女要俏一身孝,这一身孝并不单指女子穿着孝衣。而是脸上的戚容,那种失去了擎天柱之后,孤苦哀怨的神态,还有眼神中对未来的迷茫之色,都是人见人怜。
“我渴了!”朱高炽嘴唇干瘪。
“席神仙说了,您不能喝水呢!”芍药见朱高炽难受,自己也难受,说话之间就跟要掉眼泪似的,“要不,我给您润润!”
“嗯!润润!”
随后,芍药嘴里含了一口水,微微低下头,对准朱高炽的嘴唇轻轻润着。
清凉的水意,滋润着干瘪的嘴唇,就像是...
这种感觉美好的无法形容。
朱高炽闭着眼,一脸享受。
然后,他忍不住伸出舌头。
“哎呀殿下,您可真坏!”芍药猛的抬头嗔怪。
“嘿嘿...哎呦...肚皮疼!”
“活该,谁让您不老实!”芍药轻轻打了朱高炽一下,终究是心里不落忍,又道,“门头沟的樱桃熟了,奴婢给您挤点汁儿,尝个滋味?”
“嗯!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朱高炽继续哼唧。
倩倩素手中,举着一颗红艳艳的樱桃。
而后素手用力,一点点通红的治水洒落在朱高炽的嘴唇上。
他贪婪的吸允着,就像......
“没啦?”朱高炽猛的睁眼,不住的吧唧嘴,“刚尝着味儿!”
“尝着味就行了!”芍药笑道,“想吃呀,等您好了再吃!”
朱高炽哀怨的的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等我好了,樱桃就过季了!”
“那就再吃别的!”芍药笑道。
“对,吃别的!”说着,朱高炽微微扭头,“我想吃葡萄干!”
“您真坏!”
~
曹国公府后宅。
“老爷,您慢点!”
邓氏关切的呼唤,换来的是李景隆的执拗。
他歪着的脸上牙关紧咬,一只酸麻但还能抬起来的手,扶着墙壁缓缓前行。
每一走步,都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浑身上下都是汗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地上,他的影子很长。
走路时影子跟着跳动,那影子就好像是只瘸腿的蚂蚱,又像是只吃了春药的兔子,一个劲儿的抖。
“呼呼!”
李景隆真是走不动了,风箱似的喘着粗气。
“父亲,您歇歇!”李琪上前,笑声说道。
“么.....事....”李景隆的口齿含糊。
李琪上前一步,搀扶住李景隆,“席道长说了,您的康复要循序渐进,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