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朕....”朱允熥换了口吻,“不敢答应您留他们性命,但朕可以答应您,不迁怒于他们的儿子!”说着,他抬头对上郭惠妃孤苦的眼神,“您的亲孙子,朕会保护得很好。朕也不会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做了什么。这是朕,唯一能对您做的承诺!”说着,他按按郭惠妃的手,苦笑道,“您还有亲孙子呢!怎么能是孤苦伶仃一无所有?您不想亲眼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吗?”
~~
“我其实也是才知道不久!就是在你遇刺的脚前脚后。”
佛堂中寂静无声,只有郭惠妃的哭诉回荡。
“也是太祖高皇帝在天保佑!”郭惠妃断断续续的说着,“那天我念了佛之后,无意间打开床头柜,发现我的印信不见了!”
“什么印信?”朱允熥问道。
“我爹当年留给我的遗物,红巾军大元帅的印!”说着,郭惠妃的眼神陡然变得怨毒起来,盯着对面角落之中的身影,“你这贱婢,跟了我一辈子,我待你当人,你却蛇蝎心肠!”
噗通!
角落中,那个给朱允熥端了莲子银耳羹的老嬷嬷,烂泥一般的栽倒,面无人色。
“娘娘,奴婢....”
“闭嘴!”朱允熥怒斥一声。
下一秒常升大踏步而入,捂着那嬷嬷的嘴,跟拽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她是我当姑娘时就伺候我的丫头,也给那逆子当过奶娘!”郭惠妃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跟了我一辈子,不是我的亲人,却胜过我的亲人!”
“我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她保管着,印信不见了除了她之外,我想不到有第二个人!”郭惠妃说着,忽然苦笑,“那方印信,连太祖高皇帝都不知道!”
说到此处,又是长长叹气,“还不如早早的就毁了!”
那不是一方普通的印,而是要在看在谁的手中。
在别人手中不过是块石头,可是在郭惠妃这个郭子兴唯一亲生骨肉的身上,或者在那个有郭子兴血脉的毒蛇手中,作用匪浅。
“一开始那贱婢还不承认,我发了狠,跟她说要叫小朴来!”郭惠妃又凄苦的笑笑,“她一辈子都在我身边,自然知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听到小朴的名字她怕了,小朴可是朴不成的干孙,落在他的手里,那才是求死不能!”
朱允熥面沉如水,“然后她就说了!”
“她说了,但绝对不是良心发现,而是觉得大事要成,说不说的也无所谓了,难不成我这个老婆子,还真跟自己的儿子反目不成?”郭惠妃又是苦笑,“她说,那方印信是她在两个月前拿给了那个逆子!然后,那逆子用我名义给燕家去信!”
“哈哈哈!”郭惠妃凄厉的笑起来,“那逆子心里也清楚,燕家的人不会听他的....”
“他跟燕家许诺了什么?”朱允熥追问。
郭惠妃长叹,“封王裂土!”
第一百一十八章
毒蛇(2)如此,事情就捋顺了。
幕后主使之人,以郭惠妃的名义给郭子兴的旧部去信,许诺事情之后为以王爵之实。所以才有刺客,从贵州过来。
说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想来这件事却必然是处心积虑了许久许几句。甚至可能,都不止一两年。乃至那幕后主使之人,跟燕家私下联系更不止一两年。
这么大的事儿,燕家那边必然要慎重考虑。
用郭惠妃的名义,是让这份许诺更加让人信服。而且燕家没的选,从他们跟那幕后主使搭上的那一刻,他们就只能一条道跑到黑了。无论他们答应与否,他们都是洗刷不掉的乱臣贼子。
想想,一旦朱允熥身死,六斤即位。
那么内廷之中郭惠妃就是仅次于赵宁儿这个皇太后的二号人物,而为了保证保皇权顺利的更迭,赵宁儿就要做出许多让步乃至妥协和承诺。
幕后主使之人有贤名,还是郭惠妃的亲儿子,而且最重要的,对于淮西勋贵军功豪门而言,郭家不但不是敌人,还可以是盟友。
甚至为了保证六斤的皇位,以常家为首的淮西勋贵们,还要和郭家进行妥协。
因为淮西勋贵集团可以用幕后主使这人,来安抚和对抗大明朝的朱家宗王。
毕竟现在移藩还不彻底呢,朱棣领兵在外,朱植朱模就藩高丽手握实权。朱允熥这个皇帝在,这些宗王忠心耿耿。可是朱允熥不在了呢?谁敢说?
要知道当初朱标在的时候,他们也都老老实实的!
是的,他们是没有继承皇位的法统。
但是这些大明朝的宗王们可以用身份,把淮西武人集团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而且还有着合理合法的名义,谁让你们都是外戚?
王莽谦恭未篡时!
好一招借力打力,好一招翻云覆雨,好一招偷梁换柱!
六斤还小,朝堂上要有人主持大局,就要有人充当宗王和淮西勋贵们的调节剂,充当这两方势力的代言人,保持朝局的稳定。
想到此处,不由得让人细思极恐。
真是好深的算计!
淮西勋贵们要拥护六斤,就必须妥协让步。
他们打仗行,但论智谋斗不过那幕后主使之人。那人还有许多杀手锏,比如放出那些被朱允熥圈禁的宗王?恢复他们的封地和权力......
想来燕家能答应,能孤注一掷,也定是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朱允熥心中,一阵冰冷,满是杀意。
“信您看了吗?”朱允熥轻声问道,“亲眼看了吗?”
“没看!”郭惠妃捂着心口,“但想来那贱婢所说的不会错!”
“您怎么这么肯定,她只是当过那人的奶娘,也只是您的身边的一个嬷嬷!”朱允熥追问道。
“她也姓邵!”郭惠妃眼神中满是悔意,“当初我就不该心软,留下她!”
做事要有动机,而身份就是最好的动机。
说着,郭惠妃又艰难的开口,“一开始她是没说实话,有所隐瞒。但不等我追问,平安带人把紫禁城围住隔绝内外。随后皇上你遇刺的消息就传回了宫里,然后她慌了,开始跟我哭诉!”
“熥哥儿,你可知把你行踪泄露的是谁?”郭惠妃又笑道。
“您说!”朱允熥面无感情,口吻冰森。
“就是她呀!”郭惠妃擦去眼泪,“你们都以为是男人,谁能想到给外头通风报信的是个老嬷嬷呢?她是宫里的老人,资格最老,她要出宫谁会拦着?她就算不出宫,假装托人出去送东西,谁能拦着?再说,谁能把这么大的事,跟女人联想到一块?”说着,咬牙切齿,“她的儿子就在那逆子身边当伴当武官,也必是主谋!”
紧接着,她狠狠的攥住朱允熥的手腕,“皇上,杀了他们!都是这些贱婢居心不良,都是他们挑唆的.....”
挑唆,倒也未必!
这些人跟他们的主子生死与共,主子说什么他们敢违背吗?
郭惠妃是当娘的,为了自己的儿子不惜把罪名揽过来。
那嬷嬷也是当娘的,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以身犯险。
不过,这也让朱允熥在暴怒之余,对幕后之人生出几分佩服来。
聪明人用最小的最不起眼的方法获取最大的利益,用小人物干出惊天大事......
朱家这条毒蛇,藏得真深呀!
现在,所有的事都明朗了,所有的谜底都揭开了。
杀朱允熥不过是计划的第一步,用朱允熥的死顺理成章的夺权是第二步。扶持六斤是第三步,为自己谋取巨大的利益是第四步.....
一环扣着一环!
其实严格说来,之所以能这么环环相扣,还是他朱允熥在无形之中,帮了幕后之人大忙。
若他在封地,他断然不必如此。因为一个就藩在封地的藩王,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便皇帝死了,他远在封地也是鞭长莫及。
他现在赋闲在京,又是太祖皇帝的亲子,一旦朱允熥身死从郭惠妃这边来看,从各方的利益衡量,他都是六斤不二帮手,可以顾全大局。
再者,朱允熥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先例。
那就是他设置了南书房的同时,让朱高炽这个宗室子弟担任了排名第一的南书房大臣,宰辅天下。
有了这个先例,为了稳定朝局也好平衡各方也罢,赵宁儿这个皇太后一张口谕,他就可以位列其中,成为名副其实的辅政亲王。
常家是武夫,徐家要顾全大局,蓝家.....他也关系匪浅,而且以蓝春的脑子,定然还拿他当好人。
李景隆突然患病,对幕后之人更是天赐良机。使得他完全可以一边在那跟大臣们敷衍,另一边跟其他藩王们苟和,两边挑拨两边拉拢....
至于六斤为何会突然改变路线,一点都不重要了。
因为幕后之人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杀六斤,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史书上太多了,轻车熟路。
连六斤都杀了,才是不明智呢!
而且还完全可以,把朱允熥的死引向其他皇子的母族,一网打尽!
佛堂外,常升阵阵心悸,几乎站不稳了。
他不是傻子,事到如今若还不明白,那他可以一头撞死了!
“怪不得,皇上只让我跟着进了佛堂,而是把表兄留在殿外!”常升心中暗道,“亲戚,都他妈是亲戚,亲戚帮着亲戚。到最后却不想,坑你的就是你的亲戚!”
~
佛堂中,朱允熥缓缓起身,冷眼看着那口箱子,“打开!”
唰!
王八耻从一名心腹侍卫的腰抽出长刀,用力劈砍。
咔嚓一声!
一个狼狈的身影滚了出来,撕心裂肺的痛哭,“娘娘,老奴可从没想着要害太子爷呀!”
这人,赫然就是坤宁宫总管太监,六斤一刻都离不开的梅良心。
“狗东西!你连万岁爷都敢害,现在还敢狡辩!”朴无用骂道,“你真是人如其名,没良心!”
“不是的不是的!万岁爷,您听奴婢说!”梅良心想连滚带爬,却被侍卫按住,哭嚎道,“奴婢真不知道有人要刺杀您呀!奴婢真不知道呀!是当时赶车的侍卫说,那边路黑,不如绕一下走近路,快点把太子爷送回宫里.......”
“你知不知道重要吗?”朱允熥冷声问道,“人家说绕路你就同意了!你当朕是三岁孩子?”
真的,现在这些细微末节已经不重要了!朱允熥也不想问了!
雪崩时,没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是的,外人看来等六斤登基之后,他就是大内第一人。可是,他的岁数能等到那一天吗?世上所谓的忠诚,只是筹码不够而已。
想想当初,老爷子对黄狗儿如何?那可是老爷子的贴身近侍!
“万岁爷,奴婢忠心耿耿.....”
“拉下去!”朱允熥厉声道,“平保儿!”
“臣在!”
“这狗东西,连着当日护送六斤回宫的侍卫车夫等,一并.....”朱允熥说着,猛的挥手,“杀无赦!”
“遵旨!”平安大步后退,杀气腾腾。
但刚退出佛堂,就被常升拉住。
随即,就听常森眯着眼说道,“诛他们九族!”
“嗯!”平安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殿中,再传来朱允熥的咆哮,“传旨,保国公跟着何广义,给朕抓人去!”
闻言,常升打了个哆嗦。
~
长夜漆黑。
黑得就像是那啥....
你明明知道它就在那,但还是要用手摸才能确定准确位置。
何广义一边走,一边看着蓝春的脸色。
后者的脸,比那啥还黑。
握着刀的手,一个劲儿的哆嗦,眼角都是杀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痴人说梦(1)漫天星辰,倒映在池塘中。
荷叶的间隙下,锦鲤缓缓游动。
随着风,荷叶微微颤抖,不时阵阵潺潺。
紧接着水面上倒映出几个妙龄宫女的身影,她们举着精美的宫纱灯缓缓前行,身姿婀娜...
良辰清风,美人美景。
忽然,岸边蹲着的一只蛙儿似乎也被吸引垂涎,四肢张开纵身跃入。
噗通一声,满池的星光还有倒影,顿时被揉碎。
而那只蛙儿则是纳闷的抬头,茫然四顾。
啪的一下!
宫纱灯之下,穿着宫装的少女,俏皮的双手一拍。
一只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被她的玉手碾碎。
然后微微一弹,消失不见。
~~
荷塘边的凉亭四周,都竖立着精密的纱窗,用来隔绝蚊虫。
蜀王朱椿一身白衣,站在书桌前,全神贯注的挥毫泼墨。
他本就很俊秀,此时更像是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翩翩贵公子,宛若游龙。
叮咚叮咚,不是泉水之声,而是旁边另一处的凉亭里,古筝轻轻弹奏。声声空谷,幽兰盛开。
朱椿的耳垂动动,微微抬头望向古筝传来的方向,脸上露出笑意。然后继续低头,专心作画....
但,猛的之间,一阵突兀的声音响起。
战靴踩过石桥,满池锦鲤直接钻进池底。铁甲的寒光,直接把满塘星光冲散。
骤然的,战靴声齐齐一停。
无数道黑影,在夜色中无声屹立。
朱椿抬头,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悦,但下一秒他又露出标志性儒雅温和的笑容。
“舅兄来了?”
蓝春按着刀,站在亭外,表情很是复杂。
“且坐,饮茶!”朱椿笑道,“稍等,容孤把这幅画做完!”说着,低头研墨,然后皱着眉认真思索,似乎在想着该用什么样的颜色。
“王爷在画什么?”蓝春淡淡的开口。
“蜀地,西岭雪山!”朱椿微微一笑,手上不停,且随着身体作画的幅度,口中吟唱,“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随后一幅景象跃然纸上,厚重的雪山,连绵的柏林,山脚下的农夫,林间的鸟儿......
“差强人意吧!”朱椿似乎对自己的画不满意,“孤终究还是缺了几分沟壑,以至于这画就缺了意境。只有形没有魂....”说着,又苦笑道,“聊表乡思罢了!”
“王爷说的诗,臣一个粗汉不懂!但乡思....?”蓝春眼皮跳跳,“您的家不是在这吗?”
“哈!”朱椿一拍额头大笑道,“你呀你呀!跟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说着,又怅然道,“你如何懂孤,此间不乐,思蜀也!”
“您又文绉绉的,听不懂!”蓝春摇摇头,“臣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愿意读,所以想的也没您多。但臣觉得,如果这儿都不算好的话,天下哪里才算好呢?”
说着,他环顾这座刚建好的,堪比紫禁城的王宫,叹息道,“以前陈问过父亲,为何那些书生总是要隔三差五的吟诗作画,寄托思绪呢?他们哪来那么多话,那么多词儿,那么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