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江南的文官集团中,尽管没有出现过李善长胡惟庸那样的权臣,可其触角却遍布朝野,不可小视。没有出现李善长胡惟庸那样的权臣,不是江南文官集团不愿意,而是环境不允许。
首先大明朝开国的功臣都是淮人,其二老爷子当初对于文官们防范甚深,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江南文官集团,本身就分裂了成数个更小的派系,难以统一。
但现在,他们不得不形成一个统一,因为他们的共同利益,受到了损害。
在李至刚这位松江人出身,江南派系的朝廷大员在北方实行雷霆手段,甚至包括罢了一省学子的功名,处置了许多士绅,且使其倾家荡产获罪的时候。江南的文官集团,在拍手称快。
谁料风头一转,李至刚这位他们心中认定的自己人,却在江南刮起一阵腥风血雨,手段比在北方更加的血腥和激烈。
这时,江南文官集团终于意识到,朝廷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剥夺他们手中的特权。
所以他们现在开始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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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您慢点!”
王八耻小心的在台阶上引路,弯腰扫去上面的积雪。
冬日的风,冻得朱允熥的耳朵有些发红,他穿着灰色的皮毛斗篷,缓缓走上午门的角楼。
风,微微吹。
棉絮一样的雪花,在空中肆意且毫无节制的洒落,不多时天地之间已是全然的雪白。
等他登上角楼之后,朝下看去。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黑点,那是跪在地上的官员们。且在外围,还有许多人不顾侍卫的阻拦,跪伏于地,口中嚎啕。
“皇上啊!”
“大明朝奸臣当道,请皇上正本清源!”
“自古以来,岂有不养士之国?”
“国家养士乃是祖宗家法.......”
“请皇上召回李至刚,治其罪以谢天下!”
纷乱的哭喊声传入朱允熥的耳朵,他藏在斗篷中的手,猛的攥成了拳头。
“一共有多少人?”朱允熥轻声问道。
辛彦德立刻上前,低声道,“回皇上,翰林院,六部给事中,科道言官,国子监,礼部....几乎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就在您来之前就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人了!”
朱允熥斗篷中的手,又猛的一紧。
目光看向远处,依稀还有人在午门外跟侍卫纠缠。
“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而一旦有事,顷刻之间就集合了这么多人,给我施压!”朱允熥心中冷笑,“皇爷爷当初说,文官们比勋贵还不好对付,真是一点没错!”
“皇上!”跟着朱允熥走上角楼的吏部尚书侯庸,面带忧色的开口道,“这么多人跪在午门外,可了不得呀!”说着,跺脚道,“他们...疯了吗?”
户部尚书张紞只觉得手脚阵阵冰凉,带着颤音,“皇上,若不妥善处置,迟则生变呀!耽误了政务还是小,一旦官员们跟朝廷离心离德....恐朝堂震动呀!”
朱允熥眼神微凝,冷漠的看着午门外跪着的人群。
那些官员们似乎也看到了角楼上皇帝的身影,哭嚎声更大了。
“国朝三十余年,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朱允熥淡淡的说道,“呵呵,他们要干什么?逼宫吗?”说着,又冷声道,“朕今日若是对他们手软,日后只怕百官在午门外跪哭,也成了大明朝的祖宗家法!到时候稍微不如意,他们就跪在这痛哭流涕,给朕施压。到底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一时间,周围默然,群臣都默默的低下头。
事情的缘由眼前这些大臣们很清楚,其实不怪百官们这么做,实在是李至刚在扬州做的太狠太绝了。
李至刚初到扬州,第一件事就是查官仓。
只要是粮仓,就一定有老鼠!大明朝的官仓,更是养着无数的硕鼠。
旁人不是不知道,只是谁都没勇气去戳破那层窗户纸。
这个季节本该是今年的新粮入仓,去年的陈粮发卖。可官仓之中只有陈粮没有新粮,且陈粮都是五年以上的粮食,而新粮哪去了?
还有历年的账目对不上,不但是官仓自己的账目对不上,乃至扬州府收了多少粮,也是一笔糊涂账。
可以肯定是,平头百姓一粒米都没少缴,而高门大户则是做做样子。
他李至刚在三天之内,就把扬州一府所有的粮道官员全部问罪。
然后,他拿着账本开始跟士绅阶层高门大户开始追缴欠粮。
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他拿的账本不是当地的账本,而是户部的黄册。
户部的黄册清晰的记载着,谁谁谁有多少地该缴纳多少粮之外,还清晰的记录着,谁谁谁是什么功名,名下只能有多少土地可以免税。
而且不单是扬州,李至刚以钦差的名义,对浙地,对湖广,对江西各省,一连下达了数份公文,要各省开始自查。
胆敢隐瞒者,以贪墨罪论处!
一瞬间,江南文官集团就明白了,李至刚是要把在北方各省的事,在江南重演。
他们更明白了,李至刚的背后,就是当今皇帝。
如此,李志刚所有的意图都昭然若揭。
那就是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新政!
一直以来,文官集团们都觉得这项新政应该就是皇帝的自说自话。虽然也有推广,但都在小范围内,即便利益受损也不伤及他们的根本。
官员本就是一种阶层,一种帮着皇帝统治国家的阶层。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敢对这个阶层开刀。
最多,只有明争暗斗。
他们一直都以为,皇帝挂在嘴边的新政,只不过是用来和他们讨价还价的帝王心术。
直至今日他们才豁然明白,皇帝是铁了心要这么做。
查粮仓,查名下田地超额免税,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们定罪。
然后剥夺他们这些士绅阶层,读书人乃至在这两个阶层之上的官僚集团,所有的特权。
或许,午门外跪着的官员们,并不都是士绅阶层的代言人。
或许,他们之中有人觉得皇帝实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他们有人只是单纯的觉得皇帝要这么做,是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但是.....
他们错了!
一百多人只是大明王朝官场上的一个缩影。
这天下说不定还有多少官员,对朱允熥的这项新政视若仇敌。
他们以为拧成一股绳,众志成城的就可以让皇帝收回成命!
大错特错了!
先不说朱家人都他妈是犟种!
且说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和力量,足以让朱允熥这个皇帝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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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更大了,大到可以挂在人的身上。
朱允熥的肩膀,已经厚厚的落了一层。
“皇上!”户部尚书张紞叹口气,轻声道,“要不....臣下去安抚一番?”
“你怎么安抚?”朱允熥嘴角上扬,“说劝朕收回成命,不再推行新政?”
顿时,张紞哑口无言。
朱允熥抬头,看着飘雪的天空,喟然长叹。
“他们知道,朕的决心,所以他们才如此激烈的反对!”朱允熥冷笑道,“朕今日若是退了一小步,大明江山日后,别想再有半点改革,只能....等着二百年后,行将就木!”
第一百四十八章
加菜(2)“皇上啊!”
“太祖高皇帝,您睁眼看看吧?”
“皇上,李至刚祸乱天下,大明基业危在旦夕呀!”
风大,雪大,哭喊声更大。
跪着的官员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嚎哭的时候,把矛头指向朱允熥这个皇帝。可字里行间,又满是在说他这个皇帝。
朱允熥依旧站立在午门上的角楼之中,纹丝未动。
何广义小心翼翼的上楼,站在朱允熥身后。
辛彦德瞥了他一眼,然后忧心忡忡的说道,“皇上,百官哭诉固然不对。但臣以为,绝对不动用锦衣卫....”说着,忽然跪地,“更不能如太祖高皇帝时,开诏狱呀!”
他这么一说,周边其他大臣们吓了一跳,顿时胆战心惊。
难道,洪武朝一度人人自危的诏狱,要再开了吗?
这些官员们若是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如何是好?
“朕没想过用诏狱!”朱允熥淡淡的摆手。
他不想用,也不能用。而且说实话,他自问没有老爷子那个魄力。再者说,现在也不是用诏狱的环境。
老爷子可以用,他用诏狱是打乱大明朝文官集团的派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而朱允熥没那个魄力,也没那个能力和手腕,更没有那样的决断。
这时,朱允熥忽然上前几步,靠在城墙的垛口处,朝远处张望道,“那边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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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
“列位!”
“各位大人!”
漫天风雪之中,李景隆竟然满头大汗。
带着人守在午门边上,拦着那些风闻而来的官员们,苦口婆心的劝道,“诸位赶紧回去,可别跟着添乱了!”
说着,吩咐那些早就不耐烦了,已经动怒的侍卫们,“赶紧拦住他们!”接着又大喊道,“不许动粗,客客气气的请走!”
问询而来的国子监学子们,文官们却是丝毫不领情。
有人对着李景隆破口大骂,“大明朝就是你们这些奸臣当道,才有今日!”
“诸位年兄,同窗,同僚们,今日我等跪死在午门外,也要还大明朝一个乾坤朗朗!”
“死跪死谏!”
文官们学子们大声呼喊,推搡着守门的侍卫。
“诸位,不要听了别人的蛊惑......”李景隆拼命的维持着场面,大声喊道,“一切等皇上圣裁!现在不要闹,闹到底吃亏的是你们....”
“呸!奸臣!”
“冲过去,见皇上!”
“哎哟.....”李景隆本就没好利索,被人群一撞,差点栽倒在地。
“这他妈什么事呀?”李景隆被人搀起来,破口骂道,“这些遭瘟的书生,就他妈知道胡闹!事都没查明白,闹什么?”
他这声怒骂,让周围人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七八个官员和学子冲了过来,劈头盖脸的骂道,“曹国公辱我等读书人!”
“李景隆,你何故骂人!”
“我他妈.....”李景隆大怒,“给老子把他们打出去!”
“这就对了!早该下手了!”
边上的侍卫们闻言,拿着刀鞘劈头盖脸的开始抽打。
“吾已吾血卫吾国圣道!”
“吾已吾血为大明朝纲!”
“吾已吾身卫天地正气!”
侍卫们虽动手,但也不敢真打,还留了分寸以吓唬为主。
可那些官员们读书人们,却顶着脑袋,主动往他们刀鞘上撞。
连带着那些本来还跪着的官员们,也都纷纷起身,加入战团。
大明朝的读书人,何时怕过死?
况且这些年轻的官员们学子们,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加上心中先入为主,和有人引导,已是怒不可遏。
“叫人来....哎哟....”
混乱之中,李景隆刚喊一声,就被人连续给了几下老拳,顿时眼眶酸涩鼻梁剧痛。
场面,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
“成何体统?”翰林院掌院学士黄子澄远远跺脚,痛心疾首的大喊。
本来,只是想人多力量很大,给皇上施压。
可现在却打起来了,大闹宫禁,可是大罪!
“住手!”
突然,远处传来齐声呐喊。
紧接着就是马蹄的轰鸣!
李景隆慌乱之中抬头,“平保儿,你咋才来?”
“住手!皇上有旨!”
又是一阵金戈铁马之声,午门前骤然安静。
平安在马背上,脊背溜直,冷冷的注视。
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皇上有旨!”平安冰冷的说道,“诸位大人想跪就跪,但是天太冷,皇上怕诸位冻出个好歹来!”说着,顿了顿,“皇上还说,都是读书人,都是苦读十年才能位列朝堂,尔等都是国家菁华,不可怠慢!”
说到此处,他脸上忽然古怪的一笑。
“皇上怕诸位大人冷,给诸位大人准备了姜汤热茶,皮毛斗篷!”说着,一指旁边的公事房,“里面有炭盆,谁冷的受不了,赶紧去暖和暖和。等暖和够了,出来再跪再哭也不迟!”
顿时,周围寂静无声。
谁能想到,皇帝居然下了一道这样近乎于胡闹的圣旨!
“皇上又说了!”平安继续喊道,“知道你们心里不平!许你们闹,等你们什么时候闹够了,什么时候他再跟你们说话!”
说着,一摆手,“来人!”
哗啦!
数百骑兵,瞬间下马站的笔直。
“从现在开始,把午门关上!”平安又道,“不许外人在进来,但是里面的人想出去,不许拦着!记着他们可以哭,可以喊,可以骂!但是.......”
说着,他也纵身下马。
昂首走到午门处,用长刀在雪地上划了一条线。